“大师兄放心!”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原胥眼底微微泛起潮湿意。就这样吧,这就是他所能为那个人做到的,最后一件事。
白室山风声飒飒,原胥一步走出界碑外,回身拱手。“就此别过!”
“大师兄……”十二到底舍不得,大半个身子趴在界碑石,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你……下山后,多保重。”
原胥勾唇,勉强笑了声。“好!”
白室山外众雪色、红色、紫色、蓝色长袍的弟子们都去送了原胥,唯独庚桑画没去送。
庚桑画赤脚立在银雪峰最高处,目光下垂,桃花眼底神识外放,一路沿着曲折山路目送那个搅扰了他道心的大弟子原胥下山。
原胥八岁上山,在白室山的日子,原胥一直笔笔正正地梳着头、穿着衣、佩着剑,今日是他最狼狈的一次。满头满脸的灰尘雪泥,雪白交字领长袍在肩头污渍染灰了大片,只有那个离开的背影依然脊背拔的笔直。
像极了,一把出鞘的利剑。
庚桑画勾唇,似笑非笑。利剑呵!原胥此人,对白室山来说原本就是个意外。大弟子原胥呵……他原本就该属于广阔四海八荒,他原本,就不该被自家留下来做药。
原胥走的决不回头。
直到下了白室山山脚,再也看不见上山的那一百二十级的白玉石阶,原胥蓦然回头。
蜜色的脸皮微抖,棱角分明的唇一翕一张,无声地唤了句:
“师尊……”
第13章 流言
原胥下山后直奔胥里村。
按照庚桑画的说法,胥里村临海,如今码头处常有壮年男子暴死,尸体惨不忍睹,就像被野兽啃食过。
胥里村距白室山下仅三百里,不算很远。
原胥到达胥里村的时候恰逢黄昏,霞彩就像是失了火一般,红彤彤地映照着半边天。他抬起头,忍不住剑眉微皱。再轻耸鼻翼,不出意外地闻到在咸湿的海腥气中夹杂些缕魔气。这缕魔气似乎并不强悍,嗅起来,有点像野地里麦秆焚烧后的气味。
前世原胥就是在海边驻兵,待了足有十二年。他倒是没想到,如今穿书成了一名修仙者,头次奉师命下山出任务,到的第一个地方也是这样的海港。
港口人来人往,临岸泊着许多渔船。既没有麦秆,也没有人在烧草木。但在渔船扎堆的地方,那缕魔气更重了些。
原胥抬脚就往渔民聚集处走。
乌皂靴底刚经过青石街面,一段议论声突然飘入他耳朵内。
—“青鬼你听说没,北俱芦洲据说有座仙人坟,坟里头珠宝无数。”
—“嗐听说又怎样?鬼都不晓得那座仙人坟到底藏在哪儿!不提别的,这么多年咱兄弟们找来找去,还不是一样抓瞎?倒不如来这西贺牛洲捞点实在的。”
—“嘿嘿嘿,那是那是……”
原胥蓦然停下脚步,定睛望去,就见到几个打扮如寻常市井百姓的人正在跷脚吃酒。
原胥是个修仙人,耳目过人,眼下这几个可疑的人虽然与他隔着大半条街,但他如今已金丹后期,耳力足以覆盖数十里。何况这样近!“青鬼”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人,从绰号“青鬼”的这家伙身上散发出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原胥改变了主意,也进了那家海鲜酒楼。
他一进门就怔了怔。
酒楼内正中央设着高台,旌帘半卷,竟然有个女子半抱琵琶正在唱曲儿。女子年方十五六,乌发红唇,薄纱衣几乎连胸都掩不住。
原胥脚步一滞,下意识转身就想逃。
大约是拜白室山下那位蒋姑娘所赐,他现在只要见到琳琅界十五六岁娇滴滴的女孩子都觉得如芒刺在背。别提接近她们了,就跟她们多说几句话心里都发怵。谁让师尊是个小性子的呢?拉拉扯扯,师尊会怪他的!
师尊……
原胥猛然闭了闭眼,手按在腰间穿云剑剑柄。
是了,师尊已经不再近在眼前了。他也不再随侍于白室山。哪怕他与个凡间女子调笑你侬我侬,师尊也再不会向他使小性子,每日去请安时……哦已经没有请安了。
原胥睁开眼的时候,眼底微红。砰!他解下穿云剑重重地掷在酒桌,用脚尖勾开桌凳,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乜斜着眼喊了声小二。
“上酒——!”
**
同一时间内,白室山。
少了原胥的白室山练武场人人都蔫头耷脑,内门弟子们心里都憋着口气,各自练习兵器,谁也不想开口说话。
十二操纵着三十六把细剑,在空中排布雁字剑阵。飞剑需要灵力掌控,他如今只有筑基后期,腹内金丹将成不成,修为卡住了,这些个小飞剑也不听他的,在半空飞的歪歪扭扭。明明是只头雁,但作为头雁的那把本命剑却连直线都飞不好,更别提率领雁群上阵杀敌了!
从前都是原胥帮他。
原胥教他,头雁须领先其他众剑有足足大半个剑身,头雁须有眼,头雁……
“不练了!”十二气鼓鼓地收了灵息,三十六把飞雁剑系数落地,叮铃哐啷,乱做一团地掉落练武场。“少了大师兄,我练不成。”
正在有气无力拨琴的老三闻声抬头,嘴唇张了张,又识趣地闭上嘴。
“都怪老三你不懂事!”老六也收了足有丈余长、三尺宽的黑黢黢巨剑,有点不得劲儿地叹了口气。“你说你听见大师兄与人偷. !情也就算了,你到处瞎嚷嚷什么?”
叮一声。老三扯断了琴弦,蹭地蹿起身,怒容满面。“要不是我听到了,你们能晓得嘛?嗯?大师兄就连师父都瞒着。”
咦?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白室山练武场内一片寂寂,每个人的表情都忽然很精彩。
“哎我说?”十二咂摸了唇,嘿嘿地笑了几声。“咱师尊和大师兄一向有点那个啥吧?他那天夜里和个小情儿闹的那样凶猛,咱师尊能不那个啥?”
“啥?”
“啥啥?”
众师兄都瞪着眼睛装傻。
十二也就不说了,负着手,摇头晃脑地在满地落剑中走了几步,带笑叹道:“可怜咱大师兄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实人,就算他下山历练几十上百年,大概也想不明白为啥师尊要逐他下山。”
白室山十一个内门弟子相互眼神扫了扫,唇角不约而同挂了抹奇诡的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14章 幽灵
白室山上流言纷纷,庚桑画只当做听不见也看不着,他忙的很!
自从把原胥赶下山那刻,他就忙着闭门打坐,一扭头钻进了后山秘洞。之前原胥不服,不肯下山历练,说是要进剑崖面壁思过,他打死不肯。除了那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外,他还有个绝大的秘密不能说。
白室山创派千年余,满打满算,一千六百零七年八个月二十三天。后山秘洞内的秘密,却只有历代掌门才能知晓。
开山祖师炎道人是白室山第一任掌门,也是庚桑画的师尊。在炎道人陨落后,白室山唯一活下来的庚桑画就理所当然地成了第二任掌门。
从此一坐镇就是千年余。
白室山统共也就出过两位掌门。所以在炎道人陨落后,后山秘洞就成了庚桑画一个人的树洞。
他喜欢待在这里。
从前,没有原胥的一千多年,他大多数时候都待在秘洞内。美其名曰打坐修炼,外人也都当他是在冲击渡劫期好早点白日飞升,谁也不晓得,他在秘洞内闭关,就只是坐着发呆。
眼下庚桑画也在发呆,灵息尽灭。他盘膝坐在秘洞内,脑袋半垂着,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
嗖一声,忽然有只纸鹤振动双翼,犹如利箭般火速窜入秘洞深处,直至秘洞石棺的香案旁。纸鹤兜兜转转,没找到往常熟悉的灵气,颇有些犹豫,停在石棺半空不知所措。
“笨!”庚桑画嗤笑,懒洋洋撩起眼皮,打了个弹指。
那只纸鹤迅速欣欣然振动双翅朝他飞来,停在他指尖,口吐人言。“禀告至尊大人,那个叫原胥的小儿已经下山到了胥里村,正在一家名叫翠华楼的海鲜酒楼内吃酒。”
庚桑画目光下落,盯着指尖这只纸鹤的朱红色长喙,略思索了一会儿。“那酒楼可正经?可有妙龄女子助兴?”
纸鹤扇动翅膀,一本正经地答道:“有一少女弹唱,原胥刚进门就盯着她瞧,瞧了足有十息。”
啧!
庚桑画立刻浑身哪哪儿都不得劲儿,抬手就把纸鹤扇飞了。
“至尊大人,至尊大人!”纸鹤挥舞双翅在半空打了个旋儿,又急急地打原胥小报告。“那个叫原胥的小儿,正在查案哩,并没与那女子酱酱酿酿。”
庚桑画更加懒了,只凉凉地笑了一声。“让你去打探山下消息,你平白无故专盯着他作甚。”
纸鹤人模人样地噎了一下,立起伶仃双脚,站在秘洞中央那具硕大的石棺上,叹了口气。“这两桩原本是同一件。那个叫原胥的小儿,去胥里村就是为了查探魔修食. !人一事。”
“……哦。”
“他在酒楼吃酒时,与几个魔修打了起来。”纸鹤抬脚划拉了一下额顶呆毛,汇报的模样一本正经。
“……哦。”
“那个叫原胥的小儿遭遇了几个来自百花门的魔修,那几个魔修却甚是机灵,特地伪装成凡间男子模样。”仙鹤扬起长长脖颈,毫不掩饰地嘲笑。
庚桑画稍微认真了半秒。百花门都是女子,但千年前道魔大战,百花门的人都死绝了,一个都没剩下。如今哪来的百花门?身为修仙界第一人,他怎地听都没听过呢?
“你确定是百花门的修者?”庚桑画打断仙鹤笑声。
纸做的仙鹤又噎了噎,跟被人卡住嗓子一样,咯地收住笑声。“确实是百花门的,但不知为何如今百花门下都翻作了魔修,以凡间精壮男子为肉食。”
庚桑画长眉微蹙。“他与几个女子打起来了?”
……打着打着,是不是就酱酱酿酿了呢?
就算不酱酱酿酿,是不是就搂搂抱抱了呢?
毕竟对方都是魔修啊!
庚桑画脸色微沉,双手搭在膝头,忍不住就哼了一声。
纸鹤不比原胥那样通晓他心意,细爪挠了挠头顶呆毛,想了想在胥里村见到的景象,老老实实地禀报道:“最开始打起来的时候,那几个魔修还是伪装成凡间男子模样。到后来发现打不过,就都变成妙龄女子了。”
庚桑画有点牙疼。他下意识又哼了一声,不怎么高兴地道:“打赢了?”
“没。”
庚桑画抬眉,冷笑道:“怎么着,他怜香惜玉?”
纸鹤放下挠头的爪子,右腿微屈,伶俐地报告。“那几个魔修穿着甚少,原胥只要伸手,她们就拿胸口来凑。原胥斗的颇费力,因此……”
“因此他就打输了?!”庚桑画愤然起身,长衫如水波纹般颤起一室涟漪。
大乘期修者,易喜易怒,是境界不稳的迹象。庚桑画也不过就只怒了一刹,立即就意识到自家神魂又紊乱不堪,他抬手抚额,忍不住忿忿地骂了声。“这黄口小儿怎地如此不堪!”
纸鹤勾起伶仃细脚,诧异道:“并不曾输。原胥打赢了,只是……”
体内每丝灵息都在勃勃跳动,血管内的灵血也似正在燃烧,这股熟悉的躁动令庚桑画呼吸停滞了一瞬。他闭了闭眼,长长羽睫轻颤,许久后,冷冷地嗤笑道:“你原是我裂出的一丝神识,可原来你也与旁人一般,惯爱笑话我。是了,你们都在笑话我,你们都笑我身为修仙界最后一名无情道修……竟对自家的弟子动了心。”
纸鹤怔怔地抬起雪白柔美的细颈,细长鸟眸内倒影出洞内景象。
白室山无人敢入的秘洞内,庚桑画一袭冰丝雪色长衫,桃花眼底赤红,扬起脸,殷红薄唇勾起抹嘲讽冷笑。
“至尊大人,至尊……啊!”
庚桑画突然抬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捏,做了个五指合拢的动作。停在石棺上的纸鹤顿时如同被卡住脖子,细长鸟眸坠下泪来,拼死迸出最后一声清唳。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庚桑画赤脚走到石棺前,冷冷地注视这缕神思幻化出来的灵鹤,食指轻捻,嘭一声,那只白羽朱冠的鹤终于栽下石棺。头朝下,细脚伶仃,再不能口吐人言。
也再无人能与他对话。
他与自家一缕神思幻化出来的灵鹤对了数百年的话,听鹤调侃山下凡夫种种。这只灵鹤就是他的耳、他的目,到最后,也就渐渐地成了他的口与舌。
灵鹤渐渐地代替了他,替他热闹,替他悲与喜。
极其偶尔地,庚桑画也会与灵鹤说起秘洞崖刻上的这些人。崖刻上,人人衣带当风,各个儿都是风华正茂的美少年。庚桑画会与灵鹤带笑着讲起最左边那位一脸玉貌绮年的十六师兄,讲十六师兄经常偷偷下山给他买梅花糕。有次叫师尊炎道人逮住,被罚面壁十年。他抹着眼泪去看十六师兄,十六师兄却笑笑,对他说,给小畏垒买梅花糕呢,挨罚也值得。
那次,隔着崖壁露出来的巴掌大的小小洞口,十六师兄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蛋,笑着问他,畏垒,梅花糕好不好吃?
……梅花糕好不好吃?
庚桑画垂下眼,半晌,勾唇笑了笑。好吃啊!一千多年前白室山下繁花似锦,市井中热闹又喧嚣,那些高高兴兴的人做出来的梅花糕怎么会不好吃呢?衔一口入唇,分明有扑鼻而来的梅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