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薄薄契符一阵啪啪作响,狠狠挣动了起来,拿四个纸角死死扒住了他的手指。
“听着。”眼神少有地冷肃,秦念久捻着那挣动不已的契符,头一回寒声对它下了死命令,“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不准现身、不准出声,亦不准有任何动作。”
言出法随,只见契符拼尽全力狠狠一挣,便归于了沉寂,再动弹不得。
轻轻叹了一口气,秦念久抚了抚那符,不知是在安慰符中的小鬼,抑或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放心,不会有事。”
一语说罢,他看向了谈风月挂在床尾的外衫,挥手一道“袖里乾坤”,便将那符严严实实地藏了进去,又挪眼眺向了窗外。
天眼之下,一座金钟严严实实地笼罩着整座聚沧,不教他身上的魔气外泄半分。
金钟为谈风月所设,但凡出现半点问题都会被他发觉,妄动不得。
——却也不是没有解法。
秦念久收回视线,自袖中取出了那枚微皱的传音纸鹤,垂眼看着,片刻后猛地一闭眼,拿怨煞之气激活了那灵鹤,却并未出声,而是将自掌心处源源冒出的黑雾悉数灌入了其中。
——遥在他方的玉烟宗内,一股遽然冒出的魔气一霎冲上苍穹,径直拨开云雾,将一轮圆月噬成了弯月。
看着手中灵鹤耐不住魔气蒸腾,被噬成了齑粉,秦念久抿抿唇,似笑一般,满不在意地拍净了掌上余灰。
晚时同饮的青梅酒尚还余下半碗,他斜倚在窗边,抬手一扬,将碗中残酒泼向了夜空。
酸甜酒香满溢风中,他的声音却较晚风更轻:“衡间莫急,师尊这便替你报仇。”
第一百一十一章
玉烟宗坐落于雁鹭湖旁的落霞山上,宗门内外块块砖瓦皆由玉石铸就,衬着月色熠熠生辉,如云如雾,犹如蜃景一般,自远处打眼望去,只能看见烟云笼着一池寒水,是一副极其静谧的景色。
可此刻的玉烟宗内却全然一副脚步纷杂、私语窃窃的嘈闹景象。
宗门弟子,皆是卯时晨起,戌时歇息,而眼下已然过了丑时,各处却是灯火通明,盏盏红灯映照得玉砌的墙廊好似火烧一般。宗徒们无不扒着门框往外探看,交头接耳:“发生什么事了?”
“怎地连堑天长老都惊动了?”
“方才那异象……”
“什么?大师兄房中有魔气?”
“可别乱说!”
“我听大师兄似乎已被押进刑堂了!”
“怎么可能!”
“大师兄自从皇都回来后就一直有些古怪……”
“嘘!嘘!叶长老来了!”
……
叶正阑神色紧张地穿廊而来,急掠过正吵闹不休的宗徒们,满面厉色地喝止了他们的讨论:“收声回房!”
再不见当年光风霁月的爽朗模样,如今的他须发皆白,眉眼间尽是憔悴之意,双唇近乎紧抿成了一条直线。一句喝毕,他也不管各宗徒是否当真老实地听命回了房,只自顾脚步匆匆地赶向了刑堂。
密闭的刑堂当中,粒粒豆大的烛火随着叶正阑推门的动作倏地一跳,道道虚影照在堑天长老面上,给他原就阴晴不定的脸色更添了几分阴霾。
如临大敌般,他呼吸沉重地负手站在上位,两道如刀的视线直直刮向跪在下面的傅断水。
月前才自领过携师弟擅自离宗、插手朝廷之事的重罚,腹部被纪濯然捅出的伤口亦还未完全痊愈,傅断水微垂着眼帘,面色格外苍白,就连嘴唇也无甚颜色,同样紧紧抿着。
就在小半个时辰前,他的房中一霎有魔气大盛,如同天狗噬月般直冲天际,虽然不过须臾便消散了去,却仍是在宗内引起了巨大轰动——是那枚传音纸鹤惹出的祸事。
不知那位秦姓仙友此举是为何意,只凭直觉地认为此事并非冲他而来。因而他并未主动开口替自己辩解,仅仪态端正地跪着,静待两位长老开口。
烛影阵阵轻摆,叶正阑面上哀戚更甚忧虑,不愿多看这擅自离宗以至连累他两名爱子的罪徒一眼,只望着堑天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宗内会有……”
他的声音十分低哑,满载着疲惫与悲愁,似是满不情愿念出那两个字,终却仍是艰难地脱了口:“……魔气?”
问得好啊。他若是知道,还要在这审他们玉烟首徒作甚!堑天牙关紧凸,强压下了几要烧至天灵的怒意,沉声问傅断水:“我听闻你自打从皇都回来之后,便一直在各方探听观世仙宗六十多年前的往事,此前又曾在书阁中调阅案档……”
他向来十分看重傅断水这个首徒,万不可能相信他会心生邪念走向魔道,却更不愿相信是“那人”回来了,因而语气中有些微不可查的细颤:“我问你,你可是……遇见了什么人?”
听他这样问,傅断水两片薄唇抿得愈紧,片刻方答:“事情还未查明,徒儿不知自己遇见的是什么人。”
此言并非是他忤逆,而是答的实话。
他向来就非贸然莽撞之人,在皇都时看那谈秦二人身份蹊跷,言谈中似多有隐情,后又似与两位叶师弟颇有渊源,于是自皇都回来后便开始多方探查他们口中那“六十多年前的小宗门”。可不知为何,无论是各宗长老,抑或是年岁较长的师叔师伯都对此事三缄其口……一众长老中,唯有游意宗的心辉长老在回讯中语焉不详地写道此事实乃各宗之过错,但事已隔经年,还望他勿要深究。——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们这般讳莫如深的……着实令人生疑。
听他这样答,叶正阑面色顷刻间便愈加颓唐了几分——他果然遇见了什么人,而那人只怕就是……
他痛失爱子,整个人仿佛苍老了五十岁有余,半晌才轻颤着嘴唇开了口:“皇都一事你尚还未禀明详细,那异人国师……可是姓徐?”
傅断水跪姿依旧端正,仍是答得万分坦然:“弟子不知。”
诚然问心无愧。那国师似乎是与那谈秦二人有旧,但那二人却是什么都没告予他知晓,否则他又怎会调查得这般艰难。
僵尸王破道、青远鬼城、活死人国师,如今这回,不是他还能是谁!从未觉得自己爱徒这生硬冰寒的语气会如此惹人生愤,堑天怒从心头起,当即扬起手中灵幡便要抽他,又险险被叶正阑拦住了动作,听他略显苦涩地劝道:“长老莫急!无论如何,今夜这魔气之事都断然与他无关——”
手中灵幡挥空,堑天面容微微有些扭曲,震声怒道:“无关!我当然知道与他无关!但星罗宗夜夜观星,怎会忽略方才那桩异象!若是让别宗误会我们玉烟豢魔,那我们玉烟该要如何自处?!”
叶正阑按在他手臂上的手不禁一僵。“……”
玉烟贵为众宗之首,无时无刻都被双双眼睛紧盯着,虎视眈眈地盼着他们行差步错,将这首宗之位易手别宗——想也知道今夜各宗门中是如何地动荡。因果相报,叶正阑看向堑天的视线中不觉掺入了几丝悲凉: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同样是宗徒身上出现了异象,可他对事对人的态度却是天差地别——
事隔经年,如今再去追究当年之事是对是错又有何用。叶正阑强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思:“如今只怕是秦仙……只怕是那魔星再度现世,该如何应对,还需从长计议……”
没放过他改口的一瞬,傅断水不露痕迹地抬眼看向了他,细细辨认着他们两人神情间的暗涌,心间迷雾似被拨散了几分。
“从长计议?”堑天怒仍难遏,无不嘲讽地扯了扯嘴角,“你现在倒知道要从长计议了,当年的你不过是发现了那魔星斩鬼差一即满百万,可不是立刻便召齐人马去了?”
当年之事确是因他揭发而起,叶正阑喉头一梗,窒了声音,原就苍白的面色亦微微泛出了青意,听堑天续道:“今回是那魔星有意栽赃我们玉烟,我们定不能坐以待毙!”
他好歹位列首宗宗主,此刻虽心中怒极,却不是有怒无谋之人,沉静地分析道:“方才那魔气虽烈,却不过现出了几瞬便消散殆尽,不似受人操控之象,想来该是那魔星还未完全堕魔,难以自如地控制身上魔气……呵,雕虫小技!”
一想到方才那无言挑衅一般的冲天魔气,他狠狠一磨牙关,更是气急,“若是拖延至他完全入魔,只怕是要天下大乱,玉烟首宗断不可能袖手旁观!这就传令下去,召各宗一起攻向——”
说得端的是冠冕堂皇……叶正阑同样讽笑地扬了扬唇角,冷嘲着接了他的话:“聚沧?”
傅断水一直在旁静听着他们二人对谈,心中猜测无数,终被“聚沧”二字落实了他的猜想,再看着两位往日里德高望重的长老只觉陌生,眼神渐冷。
却没人在意他的反应。堑天眉眼间怒色不减,厉声道:“还能是哪处!那魔星不愿祸世……”
话一脱口,叶正阑身形不禁微微一晃——原来他也清楚晓得那秦仙尊实非向魔祸世之人!又听他匆匆改口道:“因果相衔,如今那魔星再度现世,也只该在那因起之处!”
“……”
千言万语堆聚在心头,终也只能无语。叶正阑垂下了眼去,一时并未答话。
并不知秦仙尊是寻得了什么机缘才再度现身,亦不知他为何依旧身携魔气,更不知如今的他是否还能保有当初的本心……天下苍生的安危、玉烟首宗的名望、傅断水的清誉……
脑内思绪如同乱麻纠葛,叶正阑不知为何感到有些心灰意冷,终是难掩颓丧地向堑天垂下了头去,躬身行礼:“我这便去通传各宗。”
心虽寒,眼虽冷,傅断水却仍是一脸肃色,仍是跪得端正,静静听他们说着,静静等待着自己的处置,直至堑天终于挪眼看向了他。
沾上了“魔”字的宗徒,与废人何异?还得劳他费心设法替他正名……不再对自己这亲徒另眼相看,堑天的眼中只有冰寒:“将他带下去押着。在成功诛杀魔物前都不得放他出来!”
……
今夜的晚风似乎有些轻狂,不由分说地撩散了雁鹭湖面上的薄雾,吹凉了玉烟满宗的玉砖,席卷过空无一人的刑堂,吹拂过一众月白色的衣裳,将他们腰间的佩玉拨得叮当,又掠过一面面绣着烟云的旌旗,将那旗面吹得砰砰作响。
山雨欲来。
只是山雨欲来,这风也吹不到千里之外的聚沧。
聚沧山临海,晨时的风景总那样辽阔壮美。
艳阳高挂在空,被绢布包裹着的双剑就挂在手边,秦念久将一头银丝高束在脑后,独自悠然靠坐在悬崖顶边的一棵老松上,垂眼把玩着手中尖锐的梧桐木碎片。
山上各样法阵已经设好,国师所创的那术法也经他之手改良后练得纯熟——遥想上一世,叶正阑回宗后隔了足有两日方才召集齐人马前来,今世他们有了经验,来得该要快些。毕竟“趁其病,要其命”么,各宗门断然不会放过他这将近入魔的虚弱之际,按各宗门所在的方位估算,约莫……过一阵就到了?
天还未亮时,谈风月便匆匆设阵启程去了“敛沧”寻那月隐仙翁的洞府,想来现下应该仍在渡海,就算发觉了金钟有何异常,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
兀地意识到这还是这一世以来头一回与那老祖分开,秦念久不禁轻抿起唇,摇了摇头。啧,该说那老祖是关心则乱么?连这样明显的破绽都没能发觉……不过倒是遂了他的意。
——仍是那句话,这是观世宗人的仇怨,与他谈风月无关。
并没像他一贯地那般举目眺望着海景,而是偏头看着山林葱葱的观世宗门,他漫不经心地晃了晃衣摆,姿态仿佛当初坐在交界地中的泉水旁般懒散,唇角亦是幅度极浅地勾着,唯独眼底中暗含着一抹郁色。
脑仁中裂痛难消。
——有时他也会想,若他仍是那个身染怨煞之气,不记来处、亦无归处,就连名姓都是向旁人借得的青年该有多好。无谓背负这许多情仇。
可惜他是秦念久。
微风悠悠,自远处吹拂而来,似将一股不祥之意挟带了来般,轻抚过他的脸颊,拨乱了他银白的发梢。
遥遥之外,有窸窣人声渐逼渐近,伴随着滚滚闷雷之音。
远眺了那逐渐逼来的乌云一眼,能依稀看见有面面旌旗正飘摇。秦念久似笑似叹地轻轻“哎”了一声,随后眼神一变,面上尽显沉着冷肃,猛地将那枚梧桐木碎片扎入了手臂。
脑中裂痛、身上魔气与虚弱感皆为那灵木所镇,弹指间退散了个干净。紧抓住了这片刻的清醒,他抬手一攀顶上松枝,反身遁入了山林之中。
第一百一十二章
艳阳吐焰,燎烤得人心焦灼。乌压压的人群尚且未到,一只毛色红黑相间、类狼类鼬的灵兽正踏空穿云急奔,口中吐出的惊雷已先步步逼近,电光刺目,一路上落下斑斑焦痕。
落雷声声中,风声亦呼啸。
这雷兽是堑天长老手中无定妖幡所化,玉烟宗人自然一马当先地领在最前头,面色无不肃然,紧随其后的别宗门人却全然一副聊赖模样,不但无甚紧张之感,甚至还正左顾右盼:“怎么回事啊?这么突然……”
“说是有魔星现世,这才召集各宗门人齐来讨伐——”
“啊?魔星?!”
“是。听闻昨夜玉烟宗内有魔气肆虐……”
“真的假的?”
“星罗宗弟子专职监天,他们所言还能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