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岂不是……”
听见了身后各宗弟子的讨论,碎浪宗的明琅长老满载不耐地轻哼一声,与身侧星罗宗的占刻长老道:“宗内出现了魔气,不好好核查自宗,却说是那人回来了……呵,这堑天,怕不是贼喊捉贼吧。”
没等那长老接话,游意宗心辉长老便沉吟了起来:“可红岭大阵与皇都皆出了岔子——”
又有一星罗宗长老插话进来,“说的是啊。可这两处的大阵不都是玉烟所设的么?怎么我们四处白白奔波,所查验的大阵都是完好的,唯独他们所设的大阵出了问题?”
什么时候出事不好,却偏在这节骨眼上!如今世道再太平不过,各宗长老原本皆在闭关,要修进阶以求飞升,却被一道查阵的密令给折腾了出来,现又通告说那魔星再度现世——谁知他是不是在设计着些什么阴谋,欲要拖累各长老修行,自己抢占率先飞升的美名?大家心里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去,面上不禁流露出了几分古怪,各有思量。
……
有轰轰落雷之音作遮掩,他们聊得端是肆无忌惮。
——可虽有滚滚雷声作遮掩,他们所谈论的内容还是无可避免地被清风送至了堑天耳中,即使模糊,却仍能听清个大概。
眼见聚沧将近,堑天牙关紧咬,心气不顺地回身远望了他们一眼,正欲震声高斥他们几句,却忽而感到一阵地动山摇——只听得领先在前的道道惊雷落在聚沧山上,似是劈中了什么,发出阵阵清脆刺耳的碎裂之声,待举目看去,才得见片片浮金碎落,仿佛一握金砂随风而飞。
覆于整座聚沧之上的一座半透金钟被雷劈出丝丝裂隙,直至轰然倒塌——其间又是一霎,有一缕浓黑魔气直冲云霄,将一轮旭日遮蔽了大半,少顷,又寸寸回流退缩而去,不见了影踪,正如同昨夜玉烟宗内的异象。
见此异状,原还怠惰的各宗长老皆是骇然,堑天却是大松了一口长气,振臂一挥,将那雷兽召了回来,震声高喊道:“聚沧已到,那魔星怕是正藏身其中,诸位万不可掉以轻心!”
亲眼所见魔气冲云,各宗长老这下哪还敢轻视此事,无不肃起了神情严阵以待,原本还心有疑虑的几人亦讪讪地抬手按在了剑上,齐齐注目向玉烟宗人,静待着他们的指示。
时隔多年后再度踏上聚沧的土地,处处皆是眼熟的旧风景,叶正阑心内戚戚之感全不亚于秦念久,似有一口郁气不上不下地卡在喉间,看什么都觉得难耐,干脆收回了视线看向身畔堑天,垂头拱手问道:“可否寻见那人确切的方位所在?”
众人视线汇集之处,堑天略一颔首,手中灵幡乍然变化,只见一只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模样颇像谛听的小兽自他手中脱出,向天嗷嗷长鸣一声,随后便躺伏在了地上,闭目细听。
见他居然已能变化出这等灵兽,各长老无不瞠目:向来只听得这堑天与他们一样在山中闭关,却不想他如今修为竟已霸道到了如此地步,看来他的飞升之日已指日可待了,若是再让他占了今日这头等的诛魔之功……
那这世间宗门除了他们玉烟,哪还有别宗立足之地?
这般想着,在场众人无不屏起呼吸,凝神等着那灵兽的反应,只待它一查清那魔星的所在便抢先攻去,却忽听堑天猛地痛哼了一声,地上那小兽亦用两爪捂住了双耳,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翻滚了起来,不出几息便耐不住般狠狠一抽,变回了一张素白的灵幡。
耳孔中乍地有鲜血徐徐淌出,堑天面容扭曲地抬手一抹,哑声恨恨骂道:“这贼人……”居然这般阴毒,以万千鬼嚎之音来破解他灵兽的一双顺风耳!
眼尖地发觉他耳孔处有丝缕淡薄的魔气残留,与六十七年前所感知到的气息如出一辙,数十名长老面色乍沉,心间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个干净,纷纷按紧了腰间长剑:果然是他!
——是他回来了!
有较为机警的玉烟弟子即刻跨步上前,仪态恭敬地问堑天:“长老!怎么说?”
堑天扫了一眼面色各异的别宗门人,不愿将诛魔大功易手别宗,只沉声与自宗弟子道:“一半在空,一半在地,搜山!”
弟子们尽数垂首领命,训练有素地依言成团散开,飞遁而去。
……这老狐狸!六十七年前召集他们一并前来是为壮声势,今日再召集他们一并前来,又是为让他们兜底……各宗门人相觑一眼,不甘后人地四散开来,追上了他们的动作。
山林深处,秦念久面上无甚血色,正垂眼屏息地藏身在一棵老树繁茂的树盖之中,心间啧啧冷嘲。经年不见,那堑天也算有长进,居然连谛听模样的灵兽都变化得出来——只是他说他阴毒,可真是错怪他了。谛听擅听人心,奈何这回要探听的却是他这怨煞之身……大概也只能听见百万怨煞所齐发出的切切哭鸣吧。
轻声笑罢,他咬着一段布条,将扎着梧桐木碎片的手臂包扎妥当,偏头看了看自己方才设下的阵眼,片刻后又将手覆在了树干之上,沉下心来,借老树盘杂的根系大致估算了一下来人的数量和所在的方位。
饶是心中早已有数,他难免还是忍不住挑了挑眉。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召齐了这么多人!——到还真看得起他。
来者数量甚繁,除开数十余名长老,更多的还是宗门弟子……要以少胜多,得想办法令他们更分散些、逐一击破才行。他自叶隙间远望了一眼御剑在天的宗门弟子,手中琉璃碎片轻巧地反转几度,将身上魔气折向了各处。
只见薄如云絮的黑雾缕缕延伸、条条铺开,犹如蛛网般系满林间——
“罗盘有动静了!”
一名御剑在空的碎浪宗弟子紧盯着手中罗盘,“那魔星就在……”
没等他报出一个确切的方位来,罗盘上的指针忽然急速旋转了起来,似是被魇住了般不住转动着,依序指向各个方位,令那弟子不由咋舌:“……怎么会……莫非魔星不止一人?!”
“不可能,长老来前吩咐过——”接话的弟子还未将话说完,蓦然察觉到某处有道由黑雾裹着的人影一闪而过,赶忙呼道:“在那!”
说罢便将身一俯,御剑冲那黑雾所在的地方直奔而去。
任谁率先发现那魔物的踪迹,都将是头等功劳一件,各弟子赶忙紧随其后,全然没留意到身后骤然蔓延开来的黑色薄雾,只感到背后忽地有股斥力将他们狠狠一推——诧然回首望去,却见不知打哪来的怨煞之气在空中交织成了一张巨网,蓦然收紧,将他们尽数网罗在地。
这一下可跌得不轻,好在地上是一片偏软的泥潭,否则定要摔出个好歹来。几人自泥尘中挣扎而起,等再抬首时,哪还有那魔星的身影?
忽又听一人惊唤道:“不好!我们中计了!”
几乎是压着他的话音,他们足下所踩着的地面骤然一软,有团团具象的瘴气自松软的土壤中漫升而起,如藤蔓般自他们的脚踝处蜿蜒缠绕而上,紧紧束缚住了他们手脚,将他们制在了空中。即使及时屏住了呼吸,无孔不入的毒瘴却依然渗入了他们的肌肤,不出片刻便将他们原本红润的唇色染成了青紫。
这瘴带毒,可沁肺腑!
几个悟性较高的弟子急忙强打镇定地掐起了灵明心决。
一时间,只听得咒诀声声。灵光弥漫间,心决生效,几个弟子勉强压制住了体内四散的毒素,急急缓过一口气来,奈何手脚却仍是酸软,而旁边另几个悟性较差的弟子却连掐了几回心决都不得要领,眼见着就要昏死过去——几人无法,只得先熄了去追查那魔物的心思,转回身去专注于救援他们。
——殊不知秦念久实则就躲在他们不远处的树后。
咬牙操控着怨煞之气在地上画咒成阵,秦念久边画着,边分心借空中四下折射的魔气观测着那几个弟子的动作,忍不住心叹:宗门弟子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真是不堪大用。
怨煞之气浓黑,徐徐自他之手导向地面,拨开泥土,烙埋下串串咒文——若是傅断水或谈风月在场,定能认出这咒文与那国师所研制出的咒术极像,却更复杂许多……
于心间计算着与天时应照的方位,秦念久稍有些目眩地晃了一晃,还是稳稳落下了最后一笔。
又设好一处,他轻舒一口气,没再看那正与毒瘴纠缠的宗门弟子,抽身而去,赴向下一个计算好的方位。
小心地在暗处移动着,路遇宗门长老便以琉璃将魔气折散,调虎离山,路遇宗门弟子便故技重施地以毒瘴将他们困住——秦念久眼中有执着的光芒正闪烁,仿佛将全副身家压上赌桌、孤注一掷的赌徒,似掠眼疾风般在山林中穿梭,片刻不停地抵达了下一处,接着画起了阵来。
这确实是一场豪赌。
国师苦心孤诣六十载研制出来的术法经他改良后威力大增,其复杂程度却也相应地增加了不少,还需照应天时方可设成——但,只需借此术法抽调出宗门人身蕴的灵力,即可……
脑仁乍然又是一阵裂痛,令他眼前景象蓦地模糊了起来,几欲作呕,正画阵的手亦是一晃,使得逸散开来的魔气污了他才画好的一段咒文。
心间暗骂几句,他急急调息,将手臂上的梧桐木碎片进一步插深了数寸,又忍着痛意将那被污染了的咒文重画一遍。
最后一笔落下,他稍松了口气,抬眼观天,计算起了下一个位置,颈边却蓦地有股凉意扫过。
身体比钝痛的大脑先一步反应了过来,他撤步向旁一闪,意料之外地对上了三名宗门弟子的视线。
眼前的三名宗门弟子面上写满了迟疑,持剑的姿态仍生涩,衣袖上满绣着月夜星河,想来该是星罗宗的低阶弟子。
……区区三个小徒,秦念久哪怕是想杀他们都不费吹灰之力,只不过冤有头债有主,他全然不愿跟这几个低阶弟子多作纠缠,闪身欲走,却被几道剑光拦了下来,听那三名弟子齐声喝道:“魔星休走!”
“……”山林葱郁,片叶飞花皆能传音,秦念久生怕他们这一声惊喝引来更多宗人,反手正欲掐诀召出毒瘴,脑中却骤然又是一阵疼痛,使他眼中突生出了满满嗜血之意,反手掐诀的动作亦变成了抽出背上背着的长剑,就要直取三人额上命门——
及时忍住了心中杀意,秦念久一手捂住微微发烫的额头,一手将长剑收至了背后,低低喝道:“滚!——”
殊不知自己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三名弟子只当他是无力出剑,更不肯轻易地善罢甘休了,自眼角处流露出了几分得意:“长老说得没错,他现下正虚弱!”
——若是他们三人能将魔星擒获……
三人再不作拖延,手中长剑剑花一挽,直刺而出,便要降他领功。
被那剑上的灵光灼了双眼,秦念久眼神倏戾,一个仰身便躲过了三方交叠刺来的长剑,再起身时眼中大盛的杀意可谓肆虐,反手拔剑即将要痛下杀手之际,却忽有一阵劲风袭来,不由分说地掀倒了三人,将他们逼退至了安全范围,又似有灵性一般紧紧桎梏住了秦念久的动作。
三人模糊只见一道青影掠过,等再定睛时,眼前那魔星已不见了踪影。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远远看着那三名弟子脚步匆匆地离去,谈风月终于缓和下几分急促的呼吸,回身时却毫不客气地劈手夺过了秦念久手中的双剑。
不敢想象自己若是来迟一步将会如何,他拿裹着布条的双剑狠狠将秦念久抵在了树上:“这就是你的‘好’计划,将我与三九支开,而后诱敌前来,以一敌众?”
他面色寒极,语气冷极,是恼非怒。
一早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前一世的谈君迎日日来聚沧寻那秦仙尊,师门怎会远在海外,因此根本就没打算离开多远,只佯装下山,而走出数里后又觉得衣裳似乎重了两分,仔细一探,便从中找到了三九藏身的契符。
不作它想,他极速飞身赶回——
秦念久眼中腥红杀意仍未褪尽,见他回来,便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离去了,只能无奈地闭上了双眼,轻浅一叹,开口时只低声问:“……三九?”
“我将契符留在了百里外的百里庄,不必担忧。”谈风月答得飞快。
他在来时路上已大致看明了事况,在秦念久再度开口之前掷地有声地抢白道:“我相信你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我从旁助你。”
无意与这阴魂争吵,他只用力地抵着秦念久的双肩,急急补充:“我们二人更熟地势,且对方应该不知我们这边实有两人……你在明,我在暗,事半功倍。”
秦念久被他抵得肩膀发麻,怔然看他良久,一时无话。
不知为何,是他一心想要将他支开,但见他此时来了,眼中话中尽是关切之意,心间却又似有几分欣喜……心内滋味难言,他终还是点了点头,“下一步往东南,药庐那边去。”
见他松了口,谈风月便也卸下了手上的力气,又犹嫌不解气地搡了他一把,将手中双剑抛给了他,回身跃至树间,自己领先一步在前开起了路。
“……”缀在这道再熟悉不过的青影身后,秦念久无言抿了抿唇,片刻后又笑了起来,窃声嘲道:“先前老祖不是说,大难临头各自飞?”
谈风月头也不回,硬邦邦地应他:“今非昔比。”
暗暗笑这老祖“墙头草,随风倒”,秦念久压下心中酸涩,又是一阵无声捧腹,默契无间地跟随着他奔赴向下一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