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一注冰水冲入了滚沸的热锅之中,众人霎时噤声,纷纷止住了动作,无不诧异地看着太子与国师。
百道视线注视之下,国师微微偏过了头,动作极慢地将手臂抱在了胸前,“……哦?”
变数?算不得变数。一切尚还在他的计划之内——无论这太子欲要如何对付他,终也是殊途同归。
他睨着那太子,自喉间缓缓溢出一声邪笑,不慌不忙道:“……此、乃、陛下的、决断,与微臣、何干……?”
纪濯然无惧无畏地直视着那黑袍国师,怒声斥道:“怕是你已使妖法惑控了父皇!”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就连皇帝都转眼看向了他,眼中情绪复杂难明,开口却道:“退下!”
纪濯然动也未动,国师亦是半点不显慌张,又是一声低笑,自嘲般轻摆了摆手,“……太子、怕是错、估了微臣的能耐……”
“妖人莫要狡辩!”纪濯然眉头紧蹙,横目看他,“你蛰伏于宫中数十年,褫夺百姓气运为你所用,残杀宫人,暗害皇嗣——如今,又惑控父皇,企图祸乱天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国师幅度极浅地摇了摇头,“……不、知太子,有何、凭据……?”
他所言的种种确实难以拿出切实的凭据来,纪濯然却神色不变,镇静地扬手直指国师,“——你自身,便是凭据!”
几乎是压着他的话音,傅断水身形一错,自袖中取出了长剑,以电光之势击向国师,却没直攻他要害,而是拿剑尖划开了他所戴的面纱——
面纱飘然碎落,只见国师久不见光的面上尽是沟壑深深,如同干泥皲裂了一般,皆是蛛纹,直教众人狠狠倒抽了口凉气。
国师下意识地拿手遮住了喉咙处,仍是处变不惊地微抬起了眼,似笑非笑地以白瞳“望”着眼前的宗人,“……容貌、怪异,便、是有罪?……倒真、是……宗门做、派……”
傅断水持剑回望着他,冷冷道:“怕不只是怪异而已。”
不欲再多听他狡辩,他即刻反手立剑,以念催动显形咒,“——光破寒廓,迷障离散!”
八字咒音贯风而出,有无数微尘般的灵光自他腰间玉佩中倾炸而出,极速覆溢满殿。
粒粒灵光映照之下,国师再难掩其本相,原本浓黑的发丝骤然披散开来,缕缕褪成了灰白,手肘、面颊、颈侧……所有曝露在外的皮肤皆成了块块腐肉,枯黑干瘪,而他的手——
瞥见有无数根怪异的乌色丝线自他手中延向人皇,末端直沁入了人皇的后颈,不等国师反应,傅断水果断地提剑斩向那根根乌丝,却蓦然听见身后的人群传来阵阵惊惧至极的尖嚎——
一记撕心裂肺的尖锐女音混插在其中,难以置信般,“……将军?!!”
叶尽逐的声线挟满失措,“他们都是伥鬼?!”
以及谈风月似带着重薄怒的惊喝,“傅断水!”
受了那灵光裹覆,殿中以将军为首的大半数官员皆起了变化——似有“咔咔”错骨之声接连响起,他们的皮肤片片皲裂,如沙尘般流散而开,露出了内里正蠕动不停的扭曲血肉——
而人皇已如块破布般颓然昏跌在了位上。
不需亲眼看清,亦能猜出身前这宗门人此时面上的错愕,国师不断自喉中漏溢出桀桀笑音,语速渐快,“……显、形咒?不错。倒替我、省去了不、少事……”
傅断水满眼惊诧,翻手便要掐诀,却发现他竟调动不起哪怕一星半点的灵气——腰间灵色润泽的玉佩不时何时已黯淡了下去,唯剩下了一枚空壳。
国师仍是笑着,挪开了遮于颈上的手,喉间显露在外的一处空洞扎眼无比,是一道再难愈合的旧时剑伤,有浓厚阴气自洞中流泻而出,“……你说,若是你、们安安生、生的,好好让我、将这场木、偶戏演罢,又……何至于、此呢……”
——待满殿伥鬼将众人吞噬殆尽,拾穿起他们的人皮,又能摇身一变成为那人,一切,不还是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终是殊途同归!
仿佛先前的迟缓、僵滞都是假象一般,国师怪笑不止,猛地急跃而起,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闪至了两个作太监打扮的少年身后,拿枯瘦却利如鹰爪的五指紧扣住了他们的后颈。
哪怕是至尊修者,失了灵力可用,亦不过一介长寿武夫罢了,何况叶尽逐与叶云停。
连国师的动作都未能看清,叶尽逐只觉足下一空,便与叶云停一并被毫不留情地揪出了殿外。
如同当年凌空踏云那般踏着足下流溢的浓浓阴气,国师死死抓着二人,直冲国师塔而去。
扇扇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乍然闭合,砰声落下了门闩,锁住了满殿困兽。
随着一声巨响,殿门死死闭合。
“师弟!——”
惊喝断在了中途,傅断水急急回身,斩落了即将侵袭至纪濯然身侧的一段血肉触手,将他推至了一个较为安全的角落,神色厉然地看着那一小坨血肉跌落在地,融成了一摊脓水,随后又颤颤化出了形体——
瞧见了这幕,谈风月远在那端护着身后惊慌失措的谈太傅与谈夫人,冷声冲他高喊,“挡,不可斩!”
——挡?整殿伥鬼几要超过了活人的数目,怎么挡得过!傅断水眉头深锁,尽力自坨坨血肉手下救下了两个面无血色的文官,却眼睁睁地看着数名官员惨嚎着被一坨高大的血肉所吞噬,徒留下了一地碎衣。
不等他心间生出揪心无力之感,那血肉耸然又变大了几分,直要向他卷来——
“——天火雷暴!”
一声喝令,有天雷应声穿瓦而下,直将那坨高大血肉劈裂成了一地碎渣,燃成了灰末,再复生不得——可随即,那片片灰末竟又化成了满地血虫——
竟连天火都奈这伥鬼不得!
显形咒不但破去了谈风月设在秦念久身上的镇煞灵咒,还逼得他现出了原身……他周身浸没在重重黑雾之中,快要被自己身上缭绕的魔气扰乱了神思,咬牙抬手欲将殿门破开,让众人逃命,又急停下了动作——
若是这满殿伥鬼流散出去,怕是要酿成大祸……
心念急转,他将手一收,转而以怨煞之气设出了一个结界,将身后双目泪垂、干呕不止的将军夫人推了进去,“待在此处!”
不怪得将军近年来突地性情大变,原是被这类东西占去了皮囊!将军夫人泪眼婆娑、六神无主地紧抓着秦念久不放,“将军……救救将军……”
秦念久眼带不忍地挥开了她的手,飞身而去,跃至了那滩黑灰旁,也顾不得会暴露身份了,沉声与傅断水道:“将生人护进结界,我来驱斩伥鬼。”
国师敢放胆将他们关在大殿中作困兽之斗,左不过是因他断去了众人调用灵气的可能——却没算到殿上还有他这个不用灵气,而使怨煞之气的异端存在!
察觉到了此人身上显而易见的魔意与浓重的怨煞之气,傅断水瞳仁微扩,却也没时间深思太多,只抓紧时间颔首应声,“好。”
可话音初落,便见地上四散的血虫触及了他身上的怨煞之气,顷刻间便似又被激活了一般,竟借其重新凝出了形体——
而更多的伥鬼则像嗅见了什么的可口气息一般,纷纷聚涌成堆,不断冲撞向那结界。
躲在结界中的人们发出阵阵难耐的惊叫,没能躲入结界的众人亦高声嚎哭了起来——
谈风月头痛欲裂,却还是强恃着镇定以银扇挡开了一条血泥之路,将十数名生人推涌进了结界,才转而急奔向秦念久,紧抓住了他的手,“怨煞养鬼,你先离开此处!国师总不能长时间封住我们身上的灵力,留我们善后——”
天知道他们何时才能重拾回与灵气的联系,而那正遭众伥鬼冲撞的结界亦不知道能撑至几时——秦念久猛力扬手,以伞尖击碎了一坨背袭向谈风月血肉,瞬息间便定下了主意,“擒贼先擒王,小叶子亦还在国师手上,你们二人暂守住结界,我去寻那国师!”
扣于腕上的五指霎时收紧了几分,谈风月焦急望他,“不……”
“没事。”秦念久安抚性回望他一眼,再没作拖延,将手一挣,纵身施术穿瓦而去。
第九十六章
流花湖中旧花缤纷,映不出国师塔的影。有点点飞溅的火星似碎雪般随风扬出窗外,受那夜风一拂,便凉了下来、冷了下来,成了粒粒铁砂。
暗室之中,铸炉轰然燃烧,火舌炽烈,无数夜蛾正绕炉翩飞。
丧失了与灵气间的联系,叶云停再用不得术法,无论如何极力挣扎都逃不开国师掐于他后颈的枯指,只能干干尝试以剑反击这妖人,“放手!”
无甚兴致与这二人交手,国师一举双手,将他们二人狠狠掼在了墙上,不过屈膝一顶,便轻而易举地击落了叶云停手中的长剑,又反手一拧叶尽逐的脖颈,邪邪笑道:“……怎么,你觉着,你能伤我?”
面颊被粗粝的墙皮磨出了道道血痕,叶尽逐狠狠咬牙,忍下了几欲脱口的一声痛呼,手中长剑一挽,正要反刺向这妖人,余光却见一缕阴森血雾不知自何而来,以千钧之势直击向他的手腕——
“……想伤、我……”长剑当啷落地,国师称得上愉悦地听着叶尽逐发出的惨叫,将他更往墙上抵死了几分,一脚踩上了那两柄交叠在地的长剑,“……就凭、这叶正阑、所铸的、废物?”
这妖人折辱他们尤嫌不够,竟还要折辱他们的父亲?!叶尽逐的面色已然因手腕处传来的裂痛变作了惨白,又被怒意烧红了双眼,正要破口大骂,却忽而一愣,听叶云停无不震惊地脱口道:“你怎么会知道父亲的名字——”
“哈哈、哈……”他们竟唤那人叫作父亲!国师忍俊不禁似地发出一阵大笑,自喉间破洞处呼出的笑音逐显阴狠,“怎么会、不知、道……”
那日就是他叶正阑,领着一众宗门踏上了聚沧山——
“他、以学艺、为名,与我、交好,终却、屠我宗、人、窃我、剑录……”国师高声狂笑着,愈加收紧了扣在他们颈后的十指,指尖几要掐入了他们的皮肉里去,“——怎么、会不知道!”
气血翻涌而上,却又近乎不能呼吸,叶云停只觉得口中一片腥甜,不敢置信地急急喘着气,将他的话与父亲酒醉时曾提过的人联系到了一起,“你是……徐晏清?!”
那个观世宗中,飞升了的铸剑天才?!
国师哪会应他这问,笑声渐渐悲凉了起来,弱了下去,踏在剑上的脚却反而愈用力了几分,“……可笑你们二、人……敌友、不分,认贼作、父……称得上什么、有灵!”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全不等叶尽逐与叶云停细思他的话意,国师说着,足尖不过稍施力一碾,两柄交叠在他足下的长剑竟一瞬碎成了四段!
自脊骨处传来的剧痛好似能拆心穿肺一般,叶尽逐与叶云停皆是目眦欲裂,猛地一挣,却已连呼痛的气力都提不起来了,只能全不受控地阵阵轻颤——
怎么会……
怎么会这般痛!
“很痛?哈、哈……”察觉到掌下传来的震颤,国师桀桀怪笑,“……活该啊,活该!这就、是你们身、为剑灵……却、却另与他剑、结契的、下场!!”
“……不过别、怕,”已状若疯癫了般,他又蓦然止住了笑,骤地将痛得绵软的二人往后一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推进了烧得正旺的铸炉,“我,这便、给你们一个、解脱——!”
远处似隐隐有雷声传来,近处有痛彻心扉的惨叫撕破夜空,惊得只只绕光而飞的夜蛾胡乱振翅——又一霎沉寂了下去。有刺目薄蓝灵光自铸炉中爆裂般炸开,似能吞天噬地一般,漫无目的地席卷而过整间暗室。
又是一霎。
忽地似寻见了归处,原本汹涌乱流的灵光微微一滞,蓦地舒了下来、缓了下来,丝丝缕缕地绕上了一对精致华美的双剑,点点滴滴地渗入了剑体。
骨质的剑柄重拾回了往日的润泽,剑身上细刻的日照山河、月映云影逐纹路渐泛起了灵光——
而国师眼前却依旧只有一片白茫。
他只不自知地站在整室点滴散去的炫目灵光之中,紧紧握着手中那一双重现灵光的双剑,声声低哑地笑。
——长剑日破惊天,短剑夜月停云,双剑齐出,便是日月同辉。
可他却已再难得见日与月了。
当年——
当年,他一直在想,自己较那人究竟差了什么。思来想去,不过是缺了一副仙骨灵躯、一双自他骨中化出来的双剑而已。
……终是难望他项背。
如今——
如今,那人的仙骨灵躯四散天涯,他亦终于得到了这一对双剑。
……可一切都已没有意义了。
……
夜蛾飞得缭乱,有悚人惨叫声被风吹送至了耳中。
——小叶子!
秦念久心里狠狠一揪,将袖中契符向外一抛,沉声下了指令,“待着!”
不等三九回话,他一刻都等不及地踏空而起,径直持伞顺着塔檐攀飞而上,寻见了其中一扇有热浪冲出的窗。
左手持伞,右手攀附着窗沿,衣袂随风猎猎作响。
视线探入窗内,只见国师站在铸炉旁垂首低笑不已,哑哑笑得似哭一般,却没寻见那两个小叶子的影踪——
登时明白了什么,秦念久心脏狠狠一沉,双目刹那泛起了些异样的红,怒而跃身攻了上去,“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