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忽而有股极浓极厚的怨煞之气逼近了身侧,其中还夹杂着些许魔气,国师突地一蹙眉,面上沟壑皆皱在了一处,反手一抬,“钦”地一声,黑伞架上了他手中的灵剑,竟发出了一声金石相击之音。
许是骨子里仍残存着几分曾是宗人的心气,他无不憎恶地以一双白瞳“望”向了来人,“……太子、竟、还寻了鬼怪相、帮?”
一对灵剑、两个少年……秦念久极怒攻心,死死盯着他手中的灵剑,将黑伞紧紧下压,“你居然……”
一嗅见他身上的魔气便觉生厌,国师紧紧抵着他压下的黑伞,阴恻恻闷笑一声,“居、然如何?我不过是、教物归原、主、罢了!”
魔气炙烧,本就快侵昏了他的头脑,秦念久只觉得胸腔内热痛不已,不愿再多与这妖人废话,咬牙曲指掐诀,“——天火雷暴!”
天雷挟电光顺声而下,近乎映亮了半边天际。
雷火映照下,只见国师面上的阴狠笑意一霎凝固在了嘴角。
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
他猛地一缩身,急跃至了梁上,险险躲过了那记追他而来的惊雷。
惊雷沿木梁游过,剧烈燃爆,整座高塔俄而一颤,有石渣木碎簌簌落下——
地面块块碎裂,有火焰乍然腾起。国师急速俯冲下去,将双剑一并,伸手扣住了来人的手腕,随即面露狰狞,“……是你?!”
电光石火间,他明白了过来——美梦气数尽,重来亦无用。
是谁与谈君迎要续这美梦,又是谁要与他重来一世——
不知心间是怒、是恨、是怨——又或者是什么,国师只莽地持剑拼杀上去,几要将后齿咬碎,“是你!!”
当年,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如今,他还阳回来,却要帮着宗门那端,坏他的大计!
感受到他话音中彻骨的恨意,秦念久微微一愣,及时提伞挡住了他这胡乱的一击,却见霎时有汩汩血瀑自国师颈上的洞中急涌而出,眨眼气化成漫天血雾,又一刹凝成了万千丝缕——
——凑离太近,无处可避!
秦念久骇然后倾,忙将黑伞撑开,却意外地没见那丝缕血线直攻过来,而是反绕上了国师自己的四肢、狠狠扎入了他那早已枯竭的经脉……
阴气具化而成的血线深深扎入体内,剧痛无比,却远不及恨意烧心。国师惊声尖笑着,周身皮肤纵横炸起了条条鼓胀的纹路,动作迅捷得近乎电光炸闪,手中双剑直刺秦念久,“是你……是你!”
全没想到他竟还有这样一招,秦念久始料不及地一转黑伞,以伞面挡开了他刺来的短剑,却猝不及防地被长剑划开了面颊——
伤口破开,渗流而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黑色的气雾,刹那间似有什么东西如蛇般钻入了他的脑海,却又叫他捉不住,只炸得他大脑阵阵裂痛,随裂痛沁入脑中的魔气亦愈发浓重了几分。
……是你?
……谁?
视线一瞬恍惚,快被国师那不住重复的“是你”二字逼昏了神智,他艰难地偏身向右,一脚全力踹向了这妖人的腹部,直将他踹离了数尺,口中不胜其扰地怒吼道:“你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单薄的后背狠狠地撞入了木墙,使原已摇摇欲坠的高塔更松动了几分,国师猛地呕出一口血雾,愕然瞪大了眼眶,鱼目似的白瞳难以置信地往外凸起,茫然地瞪向了那飞离而去的模糊人影——他问他在说什么?
——他说他是在胡言乱语?
国师愣愣僵着,突地凄然仰头长笑,脖子上腐坏的大洞骇人无比——他竟……他竟也忘却了一切!
是了,是了,他死后尸骨四散山川,魂魄受怨煞魔气侵染,连心骨都正拿在他手上呢,怎还能记得过往?
……凭什么。
记得的人最痛苦……终究只有他一人记得所有,只有他一人在偿还当年的罪孽!——纷绕在身的血线鲜艳如滴,他垂着头,颤颤恨声质问,却不知是在问谁,“凭什么?!”
一声啼血,无数夜蛾自他背脊处乍然飞出,轰然震碎了整堵木墙。
木碎砰然落入火中,将火丛添得愈烈,烈火之中,群蛾背翅上的眼斑灼目无比。借夜蛾追锁住了正在飞身在一片狼藉中的人影,他愤而提起双剑,踏足下延伸出的万千血线纵身追上,“凭什么?!!”
不知为何,自己身上的魔气正以他全然料想不到的速度加深加重,秦念久阵阵晕眩,唇角都快被牙齿咬破了,方才勉力维持住几分清醒,避过四下坠落的木碎石块,于塔中各处急跃——
大殿那厢还有伥鬼未除,得要尽快解决国师才行……命门,命门!
——他究竟将那灵匣藏在了何处?!
侧身躲过了一根自上砸下的木梁,秦念久微微一晃,又及时向高处一攀,避开了自身后破风袭来的两柄灵剑——
千余夜蛾齐齐展翅,眼斑直视秦念久,国师预见了他的动作,操纵百道血线将自身向上一提,封住了他的去路,喉中咕噜低喃,“……凭什、么他们、要为了、你……为了、你这个、无心、的东西……”
字字入耳,却再挤不入被魔气充得满涨的大脑,秦念久看也不看他,匆匆地向旁掠身飞离,咬着牙一刻不定地劈开国师塔中各堵墙、各根梁柱……
敏捷地避过各股舔至高处的火舌,国师双膝反折,犹如毒蛛般以丝缕红线将自己挂附在梁上,极速向他攀爬追去,不断以灵剑追他后心,面容狰狞地笑着,“……凭什么、你向来、可以、一无所知……”
命门……他的命门究竟藏在何方?!入耳的鬼音那般尖利,扰得秦念久恍惚目眩,翻手又是一记天雷火爆,欲要拖延住身后那妖人的脚步——
“——凭什么、你尚可以、全身而退!”落雷再度劈下,国师口中又是一声尖啸,忽而闪身截在了秦念久面前,四肢翻折,以一个格外刁钻的角度将双剑交横,将落雷径直折向了秦念久的心口——
不断落下的石渣木块像是一霎滞在了空中,炽热的火烟亦像急停在了耳边,秦念久瞳孔骤缩——他防不住!
眼见惊雷即将穿心而过,引爆开来——
一道金光射出,一座薄却坚固的金钟傲然罩下,将他裹覆其中。一时间雷声、金器碎落之声震耳欲聋。
——身在符中不知符!
金光片片碎裂,所迸发出的斥力生生震飞了二人,又悉数化作粉末样的脆黄纸屑,纷扬落入了火中。
命门……
要找国师命门……
秦念久以伞撑起身体,难耐地呕出一口浓黑气雾,昏昏然抬眼,却见国师已然持剑重袭而来,空荡的袖中有一抹荡着的透红——
……梅花……剑坠……
蓦然明悟了什么,他死死咬牙,欲要提伞掐诀反击,发沉的双手却被昏乱的大脑所制……
夜蛾翩翩振翅。
两道灵光袭近,持伞的左手终于艰难抬起,挡住了那柄较长的灵剑,可另一柄短剑却自后而来,就要刺入他的后胸——
——“鬼君!!”
乍听一记童音在耳畔响起,秦念久几要被骇得魂飞天外,双目赤红地看着那道飞身而来的矮矮人影,急喝道:“回去!!”
——若他有令,你得听命于他;若他有难,你得舍命救他。
……
短剑纵直没入三九体内。
灵剑“嗤”声捅入心口,穿裂魂体,痛贯天灵,三九失声尖呼,只觉得原不存在的五脏六腑好似正被石磨寸寸碾过,搅拌在了一块……
不,他不想死!
还有那样多的故事他没听完,还有那样多的美食他没尝过,他还没能回到红岭去,还有青远的小伙伴……被剧痛逼出了两眶热泪来,三九嘴唇激颤,痛苦万分地回首看向秦念久:“鬼君!我不要——我不想——”
——三九!
眼见着三九的身形即将消散,秦念久低低念了句什么,使尽全身气力抬出手去,紧紧抓住了三九的手腕,周身怨煞之气骤然滚沸,生生将他卷入了自己体内——
剧痛。
席卷而来的剧痛似能拆心折骨,痛得他神魂离分。
脑中、眼里、心间皆是一片混沌。
再控不住体内的怨煞之气,手中黑伞亦褪成了平凡的破伞一柄,破碎支离。
恍惚之间,是国师骤然减低了的喃喃恨声,又似是在笑:“……你又可曾,为我们,落过一滴泪?”
话音太轻,顷刻间便被滚灼热浪卷走,随流风淡化散去,国师低低笑个不停,抬起了执剑的手——
却听那人低且缓地吐出了四字,“……天火……雷暴……”
虚弱如此,能召出多厉害的天雷来?国师自喉中逼出一声尖笑,甚至不欲扬剑作挡,却见那丝细弱如蛇信的天雷根本没朝他而去,而是径直钻入了他的袖中——
“喀。”
一声清脆细微的裂响,晶莹剔透的梅形坠子碎作了片片落瓣。
国师浑身一震,自喉中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惨嚎,而下一秒,一根尖锐的伞骨狠狠穿透了他的身体。
一口污浊之气自口中喷涌而出,丝缕血线纷纷崩断而开,萦绕周身的只只夜蛾直坠而下,化成了点点血斑。
好似——遍地落梅一般。
……
……不甘心啊。
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罢,他终是……比不过他。
大势已去,却仍有那般多的记挂……
当真是……心有不甘。
“……凭什么……”烈烈灼烧的火焰之中,国师灰白的发丝根根散落,黑暗逐渐侵蚀了眼前的白茫。
火光灼目,徐晏清怔怔望着白茫中那抹摇摇欲坠、欲要离开的模糊人影,喉间仍是低喃,“……你……凭什么忘……?”
踉跄的脚步兀地一顿,秦念久愕然低头,看两柄灵剑自他腹部乍然穿出,忽似斩断了他所有意识一般,迫使他失力跪跌在地。
身后,一记温润无比的笑音那般舒朗,那般熟悉,“……你……不能忘。”
……
第九十七章
……
“救命!救命啊——!”
阡陌之间,大片作物被连根翻起,泥道上脚印纷杂,蔬果菜蛋摔得满地狼藉——大声呼喝不止、惊惶逃窜的村民身后,一柄细剑跌落在地,溅起泥尘点点。
一个青衣少年被一头庞然异兽紧紧抓着,不住挣扎,眼见即要被送入口中,一个白衣少年踏风飞身而来,手中双剑破空横扫——灵光过处,异兽的巨手乍分成段,有绿汁自中急射而出。
巨兽咆哮中,毒汁四射间,青衣少年狠狠摔在了地上,捂着双眼迭声叫道:“秦念久秦念久秦念久——!”
又喊:“我的眼睛——!”
唤作秦念久的白衣少年看也不看他,一踏异兽左肩,纵身向下翻跃,双剑快而准狠地剜进了异兽心口,交错一剔——地缚轰然倒地,身躯皆化无形,渗入了泥地之中。
秦念久于空中一把捞住了那颗仍在跳动的异兽心脏,轻盈落地。他看了眼已经逃得空无一人的村庄,又回身看了看地上捂着眼睛的少年,轻抿了抿唇。
施术将那颗心脏收入了袖中,他弯身下去,把那少年扛了起来。
…………
“——秘、秘密就是,我有一个小名,叫妹妹……”
药庐之中,秦念久平静地看着那青衣少年,面上半丝异色都无。
少年回瞪着他,反倒十分震惊似的,“……这样你都没反应?我可是把我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你了哎?!”
见秦念久仍是面无表情地静望着他,少年不忿地嘟囔了声,“当真是个闷葫芦……”
而后便又是那句他曾说过了很多遍的:“啧,要不是我师尊总叮嘱我要多与你亲近,我才懒得理你!”
秦念久却难得地搭了他的腔,“不知月隐仙翁何时说过要你与我亲近?”
“每回都说啊——”少年懒懒往墙上一靠,忽地把脸一皱,作出满面怒容,学起了一把深沉的嗓音:“谈君迎!莫要与观世宗那弟子多亲近!”
学完这句,名唤谈君迎的少年将手一摊,“——喏,他明知我最不听话的了,却偏要这么说,这不是在暗示我要多与你亲近么?”
“……”秦念久微微一默,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起身取来了药碗,“喝药。”
煎好的药汁深黑粘稠、腥气扑鼻,谈君迎一看便皱起了脸,却也没矫情,乖乖地接过药碗,捏着鼻子喝了。
药汁入喉,不过顷刻,便发出了一身汗,该是体内残余的毒素被驱散了不少,有股神清气爽之感……他砸咂嘴,没能辨出里面究竟添了哪几味药,无不好奇地抬眼看向秦念久,“这是什么药,这般神奇?”
秦念久接过空碗,淡声道:“地缚的心脏,以毒攻毒。”
“……”谈君迎面色乍青,急急扑到床边,“呕呕呕呕呕——”
……
……
“哎哎,哪里来的后生,没长眼睛啊?!看着点!”
街道熙攘,谈君迎习以为常地跟左右两旁的人迭声道着歉,边懒声指挥着在前面拉着他紧走的秦念久,“左拐左拐——”
又揶揄他,“难得入世一趟不为除祟,秦仙君走这么快作甚,不好好感受一番这儿的风土人情?”
意料之中地并没得到任何回应,他也不显尴尬,自顾叨叨着与他逐一讲起了途径的商铺,“喏,这家是卖茶饼的。你不知道吧,展在铺子外面卖的一般都是次货,好货得你在这家买熟了,他们才愿意拿出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