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城里最大的面馆,但我吃着感觉也就那样——
“咳,这一块就多是些秦楼楚馆,听人说里面的姑娘皆是身娇体软、肌骨生香、步步生莲……哎,但我可从来没进去过啊!——”
都城繁华,路旁有人卖艺,有人杂耍,谈笑声、招徕声、叫好声,与谈君迎的话音融杂在一块儿,声声入耳,而秦念久却只是头也不回地自顾前行。
谈君迎又道:“哦这家杂果铺,卖的龙须糖可好吃了——哎哎停!到了到了!”
秦念久便依言顿住了脚步,将他拉离了人群。
在台阶上稍歇了口气,谈君迎啧啧两声,抚了抚被人潮挤皱的衣袖,“大过年的,皇都就是热闹……”
而后一指旁边的高门阔院,“就是这儿啦,我家。”
…………
“来来来,都动筷!”
红木圆桌上菜色琳琅,热气升腾,谈家人济济围了满桌,望向秦念久的眼中满是按捺不住的好奇,谈家长兄轻咳一声,“这还是小妹第一次带友人归家——”
收获了谈君迎狠狠飞去的一记眼刀,谈家长兄又是一声轻咳,装作没看到地续道:“仙君果然如小妹所言的那般,仪表堂堂!”
余下三个哥哥立即附和帮腔,“是是,仙姿脱俗!”
“器宇不凡!”
“才高气清!”
众人一阵哄笑,气氛好不活络,谈君迎却只想叫他们速速闭嘴,飞快地给他们布了满碗菜肉,又唤家仆给他们添酒,“……吃饭吃饭!”
而秦念久却只是无甚表情地抿唇点了点头,“过誉。”
“好、好!不卑不亢,果然沉稳。”谈夫人含笑夸他,又殷切地望着他道:“听妹妹说,仙君所修的,是什么无情……”
谈君迎忙接过了她的话来,“无情道。”
秦念久亦点头,“是。”
谈夫人便又道:“啊,那可辛苦?”
不知该怎么答这句话,秦念久微微一顿,“……”
谈君迎便适时开口替他解了这个围,“没有没有,他天资高。”
“好好,挺好——”谈夫人又是连连点头,转而看向了谈君迎,嗔笑道:“你性子皮,就该有个这般沉稳的在旁镇着!”
谈老爷亦道:“多跟人家学学!”
“……知道了知道了。”谈君迎只能苦着脸应是,又给秦念久夹了一筷子青菜,“尝尝这个。——我跟他们说了做清淡些。”
秦念久向来不食五谷,只尝雪饮露,勉强配合着捻了一筷子尝味,又根本尝不出什么味道来,便静静搁了筷子。
众人见状皆愣了愣,谈君迎忙拍了他一记,低声提醒,“……木头,夸好吃啊!”
秦念久便点了点头,干干应道:“好吃。”
众人见状,难免又是一阵哄笑。
……
……
“小心!啊——”
圆月当空,鬼哭人嚎声响彻山野,四下尸山尸海不见尽头。
已分不清浸透白衣的究竟是鬼魅所喷出的脓血,亦或是各宗人的鲜血,秦念久手持长剑,踏空急跃,紧追着前面溃逃的异鬼,自右手腕中化出术剑停云,直将那异鬼轰裂成寸段。
身后遥遥处是谈君迎的惊唤:“秦念久——!”
又有人高声一呼:“鬼王在……啊!”
一阵啸风压着那声短促的惊叫急剧旋起,将近前的数名宗人撕成了碎块,血雾烟尘之中,鬼王愤怒的话音如裂雷般炸响,“——尔等缘何屠我子民?!”
眨眼,百余宗人齐齐跃起,持剑合围向那周身满布烈焰的妖物,混乱中有人怒道:“‘尔等’?你鬼类肖小趁结界破裂入世作乱,伤人无数,还胆敢问为何?!”
“百年来日生鬼域都被封持在结界之中,难见天日——”鬼王怒极反笑,抬掌一扫便有一片火海升腾而起,将大半宗人拖卷进了烈焰之中,“逃出裂隙作恶的不过千余鬼众,尔等却要屠我万万子民!”
“可笑鬼类谈善恶……”堑天长老一把捞起几名堕入火中的修者,就要挥动手中的无定妖幡,“勿要与它多言,合力诛之!——”
两道薄蓝灵光直劈而下,将成片火海一分为二,有两抹红影自中跃起,一人持双剑奇袭向鬼王,一人全力救各宗人离火海——
……
“啧,此役过后,你可就要扬名咯——”
力竭昏沉之中,交织在脑中的像是团团浓白光雾,将所有的声画都隔绝在了雾外。
秦念久虚虚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被人背在背上,仿佛长路无尽般极缓极慢地走着,远处红日正破晓。
而那人正不停地跟他说着话。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遍地残尸余烬。原本各着彩衣的宗人身上皆已染透了红意,仍能动弹的无不忙碌着画阵、予人疗伤、拾敛尸身……
秦念久失力挂在谈君迎背上,听着他讲些有的没的,无心去问他既然有力气说话,为何不施术直接将他带回去,只慢慢地再度闭上了眼。
……
……
“……哎?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夜里,小城灯火遥遥,湖水沉寂。
忽地听见遥远处模糊有声嘶吼,谈君迎刚问出一声,转头便发现身侧的秦念久已然自手中化出双剑,闪身跃了过去……不禁摇头一叹,“怎么总这么急匆匆的……呃。”
他一收手中银扇,快步迎了过去,“这是怎么回事?”
“水鬼作祟。”秦念久一手抱着个面黄肌瘦、浑身湿透的小乞丐,另一手拽着一头如瀑的藻样长发,无甚表情地步步向他走来,后拖着一地腥粘水渍。
谈君迎忙拿银扇掩鼻,十分嫌弃地瞥着那已不成形状的水鬼,“松了松了,抓它作甚!这般难闻,带回去炼药都怕脏了丹炉……”
秦念久便依言松开了那水鬼。
看向了那惊魂未定、连眼泪都骇得不敢落下的小乞丐,谈君迎才发觉自己的话似是有些歧义,轻咳一声,“不是不是,不是说要拿你炼丹……我们可是正派宗人!”
又赶忙好声哄了他两句,“无事无事,幸得你运气好,遇上了秦仙尊——”
小孩不住地打着哆嗦,只是惶惶摇头,好半天才声若蚊蚋地蹦出了几个字:“……是、是。是仙尊救我……”
“怎弄得像是受了胁迫才这么说的……”谈君迎失笑出声,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聊作安抚,却忽睁大了眼,“哎,这小孩竟然还是个根骨有灵的?——怪不得刚刚那水鬼欲要抓他作替死鬼了!”
秦念久闻言便轻按了按那小乞丐的后颈,片刻后道:“确实。”
“唔……”看着那紧紧抱着秦念久不放的小孩,谈君迎玩味地拿银扇一挑他下巴,与秦念久半开玩笑道:“如是这般,不如你就收他作徒弟吧,看你们宗门人丁那般单薄——”
话说一半,连秦念久都还未表态,小乞丐便急急喊了出来,“师父!”
“哎,”谈君迎故作不满地一拍他后脑,“叫什么师父。宗门修者,应称师尊。”
小乞丐便又急急地喊,“师尊!”
——根本没留给秦念久开口的余地,事情便已被这二人擅作主张地定了下来。
信手拿“无中生有”点起了一丛小火,替那观世宗还未入门的弟子烘起了湿发,谈君迎兴致盎然地道:“既然如此,总得给他起个名字吧?——跟你姓好还是跟我姓好?怎么说你是他师尊,可收他却是我提的……谈好听,还是秦好听?”
火光跃动间,秦念久并没看他,亦没应他,只淡漠地道:“那就叫衡间吧。”
……
“如何,这便是聚沧山了,风景还不错吧?”
谈君迎姿势悠哉地坐在树上,笑望向树下那一跪一立的二人,“抚过顶,便算收你入门了——待他们除祟归来,再给你补场大的!”
清风舒朗,谁也没搭他的话茬。秦念久微垂着眼,将手搭上了衡间发顶。
衡间轻轻一震,抬起了头来,神情仍是有些怯的、懦的,却有捺不住的欣喜颤动自眼中流泻而出。
天际晨光都不比他清澈的瞳仁暖润,他抬眼望着秦念久,对他展颜一笑——
——“喀。”
遍山皑皑白雪弹指融尽,秦念久惊愕地看着掌下所抚着的小脸一丝丝褪脱去了皮肉,双眼深深陷入了眼眶,有蛆虫自下钻出,啃食起了那已腐化的碎肉——
掌下原抚着的柔软发丝已然成了块枯黄干裂、森凉无比的头盖骨,衡间却仍是那般咧嘴笑着,直至没了皮肉栓连的牙关再挂不住他的下颌,“咔”声松脱了去,有数以千计的蛆虫挣扎扭动着自他口中涌了出来,喉中低低喃着:“……破、破道……”
“衡间!!”
秦念久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幕,耳畔似有狂风肆虐,呼呼风啸自耳廓径直灌入脑中,卷挟而起的皆是滚滚前尘——
第九十八章
风声呼啸之际,有遮眼浓雾极速涌来,又极速退散而去。薄雾弥散之中,耳际、眼前,皆是景,皆是画,皆是笑语,皆是人影绰绰——
“六是吉祥,八是富贵——那你再猜猜,‘九’是什么?
“你笑一下我就告诉你!
“——‘九’是情长念久啊!
“不是吧,这样你还是不笑?
“——木头。”
笑语交叠中,他听见自己冷冷对那青衣人说……
“别闹。”
……
抬眼,忽有白雪纷纷而下,远处树旁是宫不妄正与衡间拌嘴。
只听她似嗔非嗔地道:“哼,那人根本就是个无心无情的木头,你再敬他爱他,他也根本体会不到分毫——呵,我说难听些,哪怕你死了,他都不会为你流一滴泪!”
衡间却只是鼓着脸,敢怒不敢言地拖着长声驳她,“哪会——”
秦念久看见自己远远站着,远远听着,眼内一片平静无澜,直至有一青衣人漫步而来,替他扫落了肩上的薄雪。
……
转眼,纷纷细雪丝丝染红,忽而化作了瓣瓣落梅。宫不妄扬起她那柄精美无铸的梅花剑,笑得恣傲,与他道:“今次有师兄所铸的灵剑在手,我定能胜师弟你!”
言罢,她抬手,起势——
有梅瓣落在了她的剑刃之上,碎成两半,洒入雪中。
他见那一袭白衣胜雪的自己翻手化出双剑,一一拆下她的招式。
衡间在旁看得目不转睛;徐晏清亦含笑坐在近旁,专注垂头写他的剑录;一旁树上靠坐着的青衣人长长打了个呵欠,话音懒懒,“……嘁。成日比来比去,也没个彩头,看着当真无趣得紧……”
无人应他的话,山间唯有几声鸟鸣、几声闷笑,与灵剑破风相击之音——
……
又转眼,瓣瓣落梅蓦地燃起,忽而变作了点点火星。徐晏清抱臂靠在门旁,唇际笑意温融,正温声教他该铸制灵器,“水呢,也没什么讲究……取些桃潭里的水来即可。将东西扔进去——淬一遍水,过一遍火,再淬一遍水……如此反复,直至烧淬出页银特有的花纹……”
他看见难得穿着一身短打的自己站在烧得正旺的铸炉旁,叮叮敲打着一块通红发亮的页银,溅起星尘无数。
“好了好了,再敲下去扇骨就要碎了——”徐晏清颇有些忍俊不禁地叫停了他的动作,又道:“现在可以试着将灵力引入,与其本身所蕴的灵气交融……此步骤最为不易,你第一次铸,许要多试几次——”
炉旁的他便依言停了手,试着向其中注入灵力——
只见霎时间,有深寒灵光自那根根扇骨中迸射而出,直将一旁热力翻涌的铸炉都浇熄了火,端是炫目得令人难以直视。
似被那灵光灼了眼般,徐晏清微微一愣,不可置信地站直了身子,片刻后低低笑叹一声,“……看来,我终是不如你。”
……
……是聚沧,是观世,是他亲故。
眼前幕幕变化,幕幕是前尘,可一转身,幕幕又是今生。
身后宫不妄笑语犹存耳际,闹着唤他,“师弟,师弟,秦师弟!”
眼前却是青远琉璃遍城,红衣“无觉”冷眼看他,质问他要走要留,留即是她鬼城子民,走即要留下舌头——
身后徐晏清温声如流水击玉,同他道:“师弟修为又精进不少,师兄我也不能懈怠了。”
眼前却是国师塔烈焰熊熊,国师一身黑袍褴褛,声嘶力竭地吼出那声:“凭什么——?!”
身后衡间欲要拽他衣袂,却又不敢,只鼓足了勇气窃声与他道:“师尊师尊,师祖又发火了,咱们快些过去吧……”
眼前却是身覆毒瘴的破道嗬嗬低吼,凭着满腔执念要去寻那一对眼珠——
身前幢幢人影,耳畔句句笑言,那般鲜亮,那般鲜活……揉起前世,掺入今生——纷乱不堪地重组进他脑内,冲入他眼底,扎入他心间,直将他的心脏拆分成了碎碎裂块,令他颤抖不已,重重地失力跪了下去。
有温热的液体自他颊边滑下,点滴落地,融雪成坑。
——是泪?
那液体却滴滴猩红。
——是血?
他跪在皑皑雪地之上,被自四面八方涌来的纷杂画面裹覆其间,眼中一片红雾迷朦,直叫他再看不清那幕幕画面中的张张笑颜。
——是血泪。
猩红滚烫的血泪自他眼中汩汩涌出,顺双颊淌下,污透了衣襟,染红了白雪,遮了他的眼……却怎么也融不去他心底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