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际、脑中仍有狂风呼啸,声声都似嘲弄,彻骨寒意紧紧裹挟着他,使他只能怔然,只能木木,只能僵僵跪着,连哪怕一个字音都吐不出口。
——可他却忽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自口中发出,冷却恭敬:“——师尊。”
不等他生出些许无措来,忽又有一把熟悉的、沉厚的嗓音在顶上响起,“起来说话。”
……
眼中血泪乍然干透,身体全不受控地站了起来,秦念久愕然抬眼,方才发现四周纷杂的画面不知何时已静了下来,变作了复晓堂内的景象,耳边呼啸的风声亦不知何时弱了下去,只若有似无的浅浅低泣。
一道浅灰人影入眼,须发半灰半黑,正负手背对着他,是他的师尊——秦逢。
案上炉烟袅袅,秦逢少见地并没动怒,而是十分疲惫似的,沉声道:“自今后起……你便只许留在宗内清修,不得再入世除祟。”
秦念久闻言一愣,有股股不解自心底翻涌而起,就要脱口问他一句“为何?”——却顷刻间被另一股自心间蔓生而出的虚无之意盖了过去。
他听见上一世那无心无情、冷漠至极的自己淡声应了,“是。”
……什么意思?
……为何他不得再入世除祟?
……
不等他再生疑窦,眼前景象虚虚一晃,再现出的是一抹清凉的天青,和谈君迎那略显诧异的脸,“……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听见自己依旧恃着那把淡声,漠然地与他解释,“我再差一鬼即斩满百万,今后不得再入世除祟。因而你也再无需与我结伴同行了。”
“……”面前的谈君迎忽而沉默了下去,面上表情渐渐淡化成了他从未见过的冰冷,半晌才道:“在你心中,你一直认为……我日日来寻你,执意与你同道……只是为了斩鬼除祟,好攒功德?”
秦念久怔怔看着他面上神情,忽明白了什么,却听自己淡淡反问道:“难道不是?”
流风很轻,日光亦舒朗,他们之间的沉默却十足粘稠,有万般情绪凝在谈君迎眼中,秦念久心间所能感知到的却依旧只有一片虚无。
好似过了很久,很久,又似只过了掠眼一瞬。
谈君迎深深望着他,幅度极浅地将头点了下去,语气轻得仿若吐息,“嗯。”
他道:“秦仙尊斩鬼无数,功德将满,想来再遇仙缘…即可升仙了,我……却还差一截……那我便依我师尊遗愿,回浮泽崖闭关修炼吧。”
他这般说着,却定定地未动,仿佛不甘、仿佛在等他开口说些什么——
明白他这是在等自己出言挽留,秦念久整个人都木了,听自己淡然应道:“好。”
“哈……”谈君迎低低吐出了一丝笑音,不知是笑他的话,还是在自嘲。
许是定下了什么决心,他唇角微勾,终是显露出了几分笑意来,与他道:“——那便,来日有缘,仙宫再见吧。”
“……”秦念久听见自己又一次惜字如金地应了,“好。”
……
秦念久看着那抹天青的颜色渐远、渐褪、渐虚化而去,渐渐意识到了什么——
所以最终……
所以那日……
耳际、眼前风声再起,猎猎吹动群彩衣袂翩飞。
一重叠一重的人影合围着他,右手皆按在剑柄之上,似正与他无声对峙着。
气氛焦灼得好似艳阳逼人,打破沉默的是徐晏清怒极似的一句:“莫非你们想逼得他自尽以明志不成!!”
——话音落下,回应他的只有更深沉的无边沉默,和宫不妄错愕看向他的双眼。
急急扭开了头去,宫不妄瞪视着那重重人潮,凄然大喊:“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无人答她,只持沉默以对。
被这泼天寂静所迫,她惶然后退半步,如抓浮木般紧攥住了秦逢的手,“师尊!师尊!——”
“……”
秦逢默然看她,无言地——
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像是刹那间明悟了什么,宫不妄遍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师尊……”
却听秦念久平静道:“如此也好。”
他静静拿视线逐一扫过观世众人——面色青白的徐晏清、一言不发的秦逢、目露绝望的宫不妄、惨白着脸不住摇头的衡间——难得复述了一遍,“如此也好。”
宫不妄猛地一震,有热泪顺颊而下,却怎么都挣不开秦逢扣于她腕上的五指,只能嘶声尖叫,“如此什么好?!什么啊——你在说什么……你在想什么啊?!!”
……想什么?
他什么都没想。
心内永是一片白茫笼罩着的虚无,一切的声、物、画、人都尽数被隔绝在外,由不得他去想。
想什么呢……
无甚可想。
他微垂下眼,自腕中化出了长剑惊天,并没理会一众宗人眼中露出的警惕,横剑在颈——
世人总夸秦仙尊斩鬼无情,抬手刀落,却不想他待己也是如此。
利刃割裂喉管,鲜血迸射而出,那般滚烫灼人——
刹那间,宫不妄的哭喊、衡间的闷嚎、众人的嘶嘶抽气之声,纷纷入耳,他却忽而模糊“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什么?
他想……
这就是终末了。
……没能见到那人最后一面,亦不能应约与他仙宫得见了——
可惜。
一念起,修为尽废,怨煞之气席卷而来,将他吞没其中,再然后——
自山颠激冲而起的是遮天魔气。
……
……
灌入耳中的风声骤然止息,有滚灼热浪扑在面上,秦念久猛地睁开双眼,与满目惊急、飞身赶来将他拉出火海的谈风月对上了视线。
掌心与掌心相接,他怔怔看着谈风月,有血泪自他眼中涌出,顺面颊滑下,“……谈……君迎……”
他再一次唤出了他的名字。
——之间隔着千沟万壑、六十七年。
第九十九章
旭日晴空下,流花湖中朵朵浮花被水流揉碎,腐成烂泥,渐沉了底。
傅断水默然站在湖边,无言望着那烧得只剩一副黑灰空架、寂然横倒的国师塔。
距那惊魂一夜仅过了短短三日,他却已然消瘦许多,惯恃着的一张冷面上亦多了几分肃色,眼中情绪亦沉。
——不过三日。
一场惊变过后,朝廷上下一片混乱,人人自顾不暇,再无宫人得闲向流花湖中倾倒旧花,这湖便也成了普通的一池静水,能看见群群锦鲤在其中漫游,或散或聚,拨出圈圈涟漪,又突地被岸边渐近的脚步声惹得齐齐一惊,成团避游开了去。
——是已着上了一身明黄锦袍的纪濯然。
找见了傅断水的身影,纪濯然脚步一顿,自太监总管手上取过一壶酒,又屏退了他与身后两列低眉垂首的宫女太监,方才快步走了过去,“四处都寻你不得,猜你该是在这里——”
仿佛预见了他会来一般,傅断水并没转头,只静静望着那摇摇欲坠的国师塔架,兀地打断了他,“国师一事尘埃落定,我亦该回宗领罚了。”
向来都是他断他的话,难得被他打断了一回,纪濯然微微一愣,好半天才点了头,“……嗯。”
又有些迟疑地道:“那待各宗门人前来皇都……”
“国师已死,各宗门还来作甚。”傅断水口吻冷淡地道,自顾走进了那通体焦黑的高塔残迹,“宗门向来不涉朝廷之事。朝中仍乱,皇帝只需操心政事即可。”
鲜见听他这般冷腔冷调地说话,纪濯然又是一愣,抿起了唇。
自那夜宫宴过后,朝中端的是日月换新天。谁都不曾想到宫中有近半数人竟都是国师手下伥鬼,除开那夜于殿上现出原形的半数官员,殿外妃嫔宫女、太监侍卫亦有——就连他自己的心腹中竟都暗藏着一二。
经此一变,宫中只可谓人心大乱,自伥鬼手下得以生还的半数官员纷纷或告老还乡,或称病卸职,仅有十数位忠耿老臣仍愿留在朝中……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次日即继位,出来把持朝政——
纪濯然轻声一叹,微垂下眼,视线落在了自己那明黄的袖上,又抬眼看向了傅断水那渐没入高塔残迹之中的背影,缓步跟了上去。
高塔经雷火烈烧,仅勉强留有几块琉璃瓦遮于顶上,疏疏漏下缕缕日光,时明时暗地映在傅断水身上,教人难看清他面上的神情。
残迹内横七竖八地散落着道道木梁,遍地皆是石渣余烬,哪怕将步子放得再轻,每踏出一步亦还是会激起烟尘无数,似粒粒金粉般浮扬在空中。
碎金飘扬间,他只目不斜视地走向了角落处一座自高处跌落下来、砸陷入地的铸炉,于旁站定了脚步。
——那夜。
殿中只只伥鬼蓦地嘶嚎着融成了滩滩血泥,被滞限住的灵力也重归了他们掌控,那位姓谈的仙友几乎是瞬间便化光冲向了国师塔,而他安置好殿中众人,后一步赶来时却只看见烈焰熊熊的高塔轰然折塌——
掐诀,施术,调水……灵光自流花湖中挟起滚滚水浪,掺浮花倾盆覆盖而下,浇熄了丛丛烈焰。一片热烟余烬之中,不见国师,不见叶尽逐叶云停,亦不见那谈秦二人……当他心渐沉落,又仍抱有一丝侥幸时,却在这铸炉之中寻见了两枚已然黯淡了的灵玉,静静躺在炉灰之间。
……
傅断水垂眼看着那被火焰燎烤成深黑的铸炉,静默不语。
“我……”纪濯然跨过道道倒塌的横梁,小心地捧着酒壶走了近来,低低与他道:“已拟旨给两位叶仙家追封‘圣修’、‘贤修’之号,予贵宗万两黄金、千倾良田、百匹良驹、各类……以作抚恤。还有那二位仙家——”
那谈秦二位自那夜后便也再没了音讯,怕是也被大火所……
并没有要应他的意思,傅断水仍是不语。
那夜殿上,那秦念久不但不为国师的咒术所限,还因显形咒现出了身挟魔气的本相,身份该是不凡……想来该是不会轻易便交待在此才对。
——但他眼下也暂无心去追查他们的下落就是了。
见他只是沉默,纪濯然喟然一叹,“……你可是怪我?若不是我托你前来——”
傅断水眼也不抬,再一次唐突地打断了他,却是说起了毫不相干的另一件事,“我这三日,除开查检宫中是否仍有伥鬼残余、通告皇都城民清理家中内外秽物、与宗门回讯外,还稍查了一些宫事。”
“……”纪濯然呼吸稍顿,执着酒壶的指腹亦微微一紧,听他不缓不急道:“——我趁夜拜访过一趟八皇子。”
没去看他面上神情,傅断水语调平淡地道:“趁他因符睡熟,我揭去了他眼上的布条,仔细验过,却发现他之所以眼盲并不是因受了术法暗诅,而是中了毒。”
“……”纪濯然轻轻吐息,将手臂抱了起来,似单纯好奇一般微微歪头看着他,“哦?怎会如此?”
“我也同样好奇。”傅断水依旧望着那铸炉,淡淡道:“于是我便干脆唤醒了八皇子,强吓他一问他在眼盲前都取用过什么吃食。”
纪濯然眼睫轻轻一颤,微弯起了嘴角,颇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八皇弟生性胆小怯懦,可经不起吓。”
“确实。”傅断水颔首,“我不过声色俱厉了些,他便都一五一十地答了。说他取用的都是府中常备的吃食,且用前都经人一一验过。除了他于眼盲前五日,在宫宴上曾接过太子递来的一杯酒……”
说罢,他终于挪转开了视线,却不是看向纪濯然,而是落在了他手中的酒壶之上。
捉见了他的目光,纪濯然轻抿起唇,而后动作很是洒脱地将壶盖一掀,将酒液悉数倾倒在地,“——祭遭难身陨的四位仙家。”
傅断水微微一愣。
酒液淅沥而落,在地上汇聚成小潭,折出自瓦间漏下的碎光。
垂眼看着那潭酒液漾出的微光,纪濯然低低笑叹一声,抬手抚上了一旁塌落的斑驳木梁,轻且缓地开了口,“皇家人,哪有这般好当,向来只有‘不得已’这三字而已。自古以来,皇嗣相残之事便屡见不鲜,不是我害你,便是你害我,真正亲厚的又有几人?——就连我那最受父皇喜爱,却奈何‘生性怯懦、不堪大用’的八皇弟,幼时也曾几次三番推我入水……早年若不是有母妃护我,我怕是根本难活至今日。说到底,我亦不过是‘不得已’罢了。”
“毕竟……”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细细叹了口气,“我实则并非天生皇命。 ”
他说得字字真挚,傅断水却只看着他,眼中冷色不减,“为了帝位,即可残害手足?”
纪濯然微微耸肩,并没答他这句,而是转眼看向了他,笑道:“辩解无用。我知你为人肃正,哪怕我苦衷再多,你也容不得友人这般作为。况且你对我已存疑心,甚至猜我是要拿毒酒予你……异心已起,覆水难收。想来今日一别,我们便也再难做知交了。”
——是。
已是别离时。
多说无益,傅断水最后望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欲要转身——
余光却见纪濯然抚在木梁上的手蓦地一抽,似是被上面的木刺划伤了般,亦听见他痛嘶了一声,有鲜血接连自他掌中滴下,落入了那积聚在地的酒潭之中。
许是多年来养成的惯性使然,身体竟越过了脑子擅自行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身捉起了纪濯然的手,就要掐出一道素心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