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到华盛的人总会有此下场,狠狠地受尽绝望折磨后,再将之推上断头台。
--九族俱灭。
「懂我的人不止你,他不求多活三天只求我收他的儿子,为奴、为婢、为宠、为妾皆随我意,收进府便是。」
「你允了?」
「我不知道。」华盛望向他爱了许久许久的人,颦眉哀愁。
当朝承认男子间的婚姻,达官贵人纳男性为妾亦成风气,宫内亦有不成文规定,为帝者至少要有个男宠,以昭示男子为妾的合理性。
华盛除了一妻二妾三个女子外并无其它,纳个男孩儿似乎已成为他当做的事,但这世上他爱的男子仅有一位,仅仅一位。
「我打算将白羽令交给你。」华盛话锋一转,转至正事儿上头。
当朝共有三只主要军队,主帅分别执掌以白羽令、赤羽令、玄羽令。
赤羽令是边防兵,目前由凛谦执掌。
玄羽令为关内兵,名义上的执掌者为圣上。
白羽令则是京师兵御林军的兵符,执掌者代代皆为太子或某个特别值得信任的亲王手中。
三军里虽说各有重要性,但最重要的仍是京师内的御林军,毕竟逼宫卫皇皆得靠他们。
当华盛正式接过白羽令时,众人即知再无人能阻止他称帝为皇,却仍旧有人愚笨得跑出来挡路。
但一人不掌二令是不成文的规矩,因权势过强往往酿成悲剧。
「我不可能接,你何不交还二皇兄或俞彰。」
在华盛之前执白羽令者即是凛谦的二皇兄陆王爷,亦是俞彰之父。
「老狐狸不值得相信,而我不喜欢俞彰,重点是我相信你。」
凛谦静了很久,觅了张椅子坐下,仍是无语。
「父皇他......命不久矣,白羽令我再执也执不长久,不如交给值得信任的人,况且被你所弒,我无怨。」
他语方落,凛谦话已出:「我们不能回到君臣之属吗?」
华盛仅是笑,忧伤地未出声。
「几个皇兄与我年龄相距皆大......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我一直把你当作兄长看待,我喜欢你,像喜欢兄长一样,我不希望抹煞这份感情,一如我不想抹煞对燕钰的爱情。」
「像燕钰一样是吗?」华盛含着笑,目光转为柔和。
「目前为止我仍喜欢你,不希望这股情感转变为恨。」凛谦淡淡然宣告道。
「接下白羽令吧,若你真不愿一人执二令,我会另觅赤羽令接掌人选。」华盛说了听似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凛谦沉默着,敛起柔和表情改以严肃神情相应,并瞪视华盛迫他响应问题。
「燕钰走后我也没什么可以要胁你的,也不想这么做,况且你我的立场并不容许咱俩相对立,但你要我放手没这么容易。」
他望着持续爱着的面孔,心里愁绪满溢,话声依旧那般镇定且温和,恍若他不曾深爱过谁,又逼不得已必需放弃。
「我只有一个条件。」
凛谦坐正,洗耳端听。
华盛勾起温柔微笑,像在目送他心爱的人踏上旅程。紧接着徐徐缓缓,温温和和地说出他的条件。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会做到。」凛谦松了口气,笑容也快意。
华盛亦微笑着,眸里充满忧伤。
他是祭品,龙椅上活生生的祭品,寂寞的生祭品。
「接下白羽令吧,成为我的肱股重臣。」
微笑着,凛谦点了头。
曾经有过的一点点暧昧在此刻消失,从今尔后他们是君与臣、叔与侄、好友、伙伴、再不会越过这些界限。
华盛终是念着故情的人。
他收了昔日好友,今日敌人之子为妾,虽然他残忍地逼着那孩子看着每一个亲人上刑台,却给了那孩子一个正正式式的名份,让他得以安身立命。
十来岁的孩子有张美丽面孔,和极度怕生的个性.行刑之后据称有好多年的时间光看着华盛都会浑身发抖。
他是该家族唯一未灭血脉,亦是其父安在华盛身旁的一枚暖玉,纵使华盛并不爱他。
但很久很久之后,他葬在华盛身侧,名留史册。
夜里回到岳王府,凛谦并没有召唤他,坐在柔软锦披上蓦地觉得这里太过空旷,冷清,不似从前。
那时用得吃得没有现在好,但班子里的人真心关切他,夜里挤在大通铺里睡也比独自入梦来得甜。
抚摸着冰凉被面,这次晓龙再也笑不出。
他原以为没有关系,有衣有食能温饱地过一辈子即能满足,但是人哪,为什么有这么多欲求,为什么不能看着水里的鱼,等着每天的饭与药,听着台上的戏,就这么一辈子?为什么他还妄想得到凛谦的爱情?
燕钰走了,太子华盛不再出现,晓龙原以为凛谦该是他的,却忘记他仅是岳王爷买来的奴仆随时都可以更换、替代。
并非唯一。
--他追逐着凛谦的目光,凛谦看着远方的燕钰,太子华盛也爱着凛谦,而俞彰等着他的回眸......一个咬着一个成为永无休止的环。
如果他得不到凛谦,那么让别人幸福吧,他干涉不了燕钰与凛谦的心意,至少能管束自己的--俞彰仍等待着他。
如果能给予另一个人幸福,他无恨无悔。
纵使,心底仍有一部角落留予望着远方燕的人。
岳王爷并不禁止他出府,大白天里觅到俞彰府里并非难事,或许是华丽衣饰起了作用,门房并未刁难他,客客气气地替他通报。
晓龙在偏厅候着,听见俞彰急步走来却在他身前十步开外停下,深深地望着他,试图从他神态中得知他到来的原因。无论是谁,每个人都害怕受伤。
「你,仍要我吗?」晓龙拉开笑靥柔声询问。
与面对凛谦时不同,因为他不爱他,所以并不紧张,畏惧,若俞彰拒绝大不了他回岳王爷去,甚至回戏班里当个龙套。
俞彰没说话,他仅是跨前一步执起晓龙的略微冷冰的手,合在双手间握暖。
「你当真不悔?」
晓龙依然笑着,除了笑他不知该做何表情。
「即便悔,我也不放你走。」
紧紧地,相交以来一直以扎相待的人拥抱住他,不放。
「真的要我?」依偎温暖怀中,晓龙带着一点忧惧再问了次。
「我曾经说过,即便得跟凛谦翻脸我也要你。」俞彰慎重地说道,温柔地吻上怀中人发际。
他却没看到晓龙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凛谦才不会为一个不爱的人生气,即使恼怒亦仅是因为他生而为奴竟敢反抗主人。
悲哀的是,他竟清楚意识到这点。
俞彰虽已有职但仍住在陆王府内,像晓龙这么个从岳王府私逃出来的奴婢断不可能安置陆王府中,晓龙又是忽然出现,一时片刻觅不得合适处所供他居住,只得将他安置到客栈内。
京里客栈虽多但房间干净,地点隐密、掌柜口风紧的好去处并不多,俞彰迅速从中拣选一间安排晓龙住进去,随行还有几个信得过的仆从。
俞彰没有神通广大到随随便便丢下所有事的程度,该做的事他仍然得做,预先安排好的行程亦无法推掉,将晓龙安顿好他旋即依预定进宫面圣。
入夜,晓龙在客栈里刚吃过晚膳,正坐在床上发呆等候睡意降临,一群士兵却闯进客栈中......
看着他们的到来他不知该做何反应,了然,欣喜或恐惧。
为首的侍卫识得晓龙,略一照面确认后旋即命人将晓龙架走。
他是卖进岳王府的奴隶,若岳王爷要他的命他不该逃离的权力。
二更天,无星无月的深夜里,他跪在灯火通明的王爷府内,低垂着头,不去看怒火正盛的凛谦。
他恼。
晓龙愉快地意识到这个男人的愤怒,为他而愤怒,而非将他当成暖床的工具、替身,纵使他是为个奴隶胆敢逃跑而怒。
「你有什么非离开不可的理由吗?」咬着牙,总是温文冷淡的声音极力维持平静。
晓龙没响应,缓缓抬起眸望着他最爱的面庞,脸上浮起悲哀笑靥,如果他说是因为他不爱他呢?尊贵的亲王会有所响应吗,或是一脚踢开他。
他的笑似乎使得岳王爷更加恼怒,抓着扶手的指尖亦发用力,有捏碎木头的可能。愤懑里,凛谦续道:「斩杀一个私逃奴仆的权利我还有,你不怕吗?」
晓龙坚然摇头。
他已经知道世上最可怕的事是什么,比亲爹想杀他更疼痛的事--所爱的人不爱他。
「俞彰倒待你好。」凛谦冷笑。
「他是好人。」晓龙不卑不亢地响应道。
俞彰是好人,他却不爱他。
「想跟我斗好人没有用。」凛谦而平静下来,宣告事实。
这次跪于地上的人没有响应,仅是直勾勾地望着凛谦。
「不怕我杀了他?这点能耐我还有。」
晓龙仍旧没有应声,岳王爷并不需要他的声音。
「是啊,我不会,没必要为个暖床的工具毁掉兄弟感情。」凛谦自言自语道。
晓龙默默望着端丽容颜,读到喜欢的脸上有几分戚伤。凛谦是想起了谁?令他恋恋不能忘的那个人吗?或是太子华盛......
沉默缓缓行进,跪着的腿竟不觉得疼,快要结冰的呼吸亦不能使他难受,眸里心底所有感觉里只有最爱的面庞,多看一刻亦好。
下雪了--今冬初雪静静覆盖大地,覆住所有悲伤,却落不进岳王爷檐下,掩不去晓龙的伤楚。
「我给你两条路走。」
好久好久之后,凛谦终于再度启齿,低沉声调恍若阎王宣判。
「一、留下来,我过往不咎,但今后不可再出府。二、你若真有本事别投靠俞彰,看你要到天涯海角都可以,我也不是狠心人,给你半个时辰回屋取东西,拿走多少都算你的。」
声音方歇,晓龙已重重磕上三个响头。
「谢王爷多年来照顾,府里王爷的东西晓龙受之有愧,还请王爷留着。」
他困难但不靠任何人扶持地爬站起来,拖着酸疼双腿往外走。
身后,盛怒中的凛谦捏碎扶手,他原以为晓龙会留的,这世上敢反驳他的人没有几个,晓龙不该包含在内。
走入寒冬里,酸疼的腿开始出现疼痛,但他无悔。
不要凛谦任何东西,但腰间的翡翠他怎么样都舍不下,那是他爱的人亲手替他系上的,他的甜蜜,他稀少寡见的甜蜜。
雪无声降落覆盖住一切,直到此时晓龙才知道原来雪掩饰不了伤心。
似乎每个唱戏人此刻都该吟几句,但他什么戏词都想不出来,脑里一片空白,唯一的意识仅是往前走......和握住他的幸福,绿如霉点的幸福。
没有御寒衣物、没有银两、没有工作,没有住所......晓龙最后只得投靠大师兄,深夜里敲开门,他站在雪地里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大师兄已红了跟。
晓龙不知道,但傍晚岳王爷的人马曾到过戏班,在京里讨生活有许多困难,何况师兄并非一个人,他有戏班要养,有妻小得顾,千求万求才讨来的美妻肚里尚有第三个孩子。
他未及开口,向来照顾他的师兄先行跪下,重重磕个响头。
「晓龙,师兄对不住你,我就算自个儿家人不要命,也得替班子里所有人着想,师兄对不起你。」
雪地中的人苦笑了下,有些话不需要说他也懂。没弯身扶起师兄,因他的腿已痛到经不起任何多余动作,仅能转身走开当作从未出现过。
「晓龙!」
大师兄却连爬带滚追前几步抓住晓龙肩头。
他停顿步伐,回头对大师兄一笑。
笑是他唯一想得到的表情,大师兄有大师兄的生活他本不该再打扰,况且他并非无处可去,岳王府里的锦衣玉食是他自个儿推却的,他该自行负责。
「外头雪大你还是进来避避吧,过个晚上不要紧。」大师兄急切地说,在第一团白烟形成时已将所有话语吐出,快得像是再迟滞点儿他就要反悔了。
面对这个始终没有保护好的师弟,大师兄一直心存欠疚,何况总是逆来顾受的晓龙也待不下岳王府,他不认为是晓龙的错。
晓龙出声前瞥向数尺外倚门伫立的嫂子,她正以担忧眼神望着丈夫,瞧见她隆起的肚子,再想想屋里犹有两个孩子,无论如何他都没法说要进门。
「大师兄,不了,你放心我有地方可去。」他维持笑容试图使师兄安心。他肯追上来,对晓龙来说已经足够。
「你......」大师兄正想开口说他哪有地方可去,方启齿立刻察觉讲错话,旋即闭口,却闭不上晓龙苦涩表情。
「我走了,谢谢你多年来的照顾。」晓龙依旧是那抹笑,有礼致谢后走进初雪里。
雪仍在下,一年最冷的时候便是下雪和融雪时,任何人都了解的,这么冷的天连大师兄都不敢收留他,怕是全京里的人都没敢收留他。
没有厚重冬衣,没有银两,没有居所,他竟要在这雪里活活冻死。
人,是种生存本能很强的动物,当死亡迫在眼前往往什么都能拋弃,何况晓龙仅是只平平凡凡的雏儿。
他还有一块翡翠系在腰间,纵使心里不愿意典当,肚子却不听话地饿了,身子更抖如秋风残叶。
他需要衣物,需要热食,需要银两......甜蜜回忆是有钱人的权利,而他穷得连自个儿都卖过。
深深黑夜里,晓龙听说过某处有间典铺仍开着,方便深夜里的赌客、寻芳客变换现银,或许典当后能收容他蹲在店内一晚,至少保他不冻死。
小小的典当里点着两盏小小灯火,一盏置于稍外供来客看清地形,一盏置于柜内较大亦较亮些,供人验货用。
除去两盏灯外尚有一炉小小火盆发出暖和光亮,炉上放着底小个高的水壶,确保老人家温暖无虞。
开当铺的老人家是个好人,见晓龙雪地前来不像赌客亦未带酒味,心知是个有难言之隐的孩子,先不问问他当什么,而倒了杯热茶递予来客。
冻僵的手接过茶,想也不想直住嘴里灌,稍稍缓和儡硬的唇,稍后,晓龙摸索半天拈起腰间翡翠,恋恋不舍地解下,看了又看,最后断绝什么似地用力朝老人家面前一递。
他双唇颤颤,表情欲苦,该说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老人家将东西凑到火光旁仔细端详,很快下了结论。「五两。」
柜外的人怔住,起先以为他听错。但老人家再次重复令他不得不信。「五两银子?」
「小兄弟实话告诉你,这玩意儿并不值钱。」
「您是不是看错了,这是翡翠......」
「这块玉是别人送你的吧。」
晓龙又是一怔,不了解老人如何知晓。
「这玉一个不值钱,成双成对价格可翻好几倍。」
「成双?」晓龙茫然了。
「你看这面是只麒麟,可知另一块周围刻的是四圣兽,供人辨识方位用;另一面依用途刻得不同,这玉太小了还看不出来图案是什么。」
「用途?」晓龙迟迟无法反应。
「这玉是做给人失散时相认的信物,或是情人间的定情物,既然这玉是别人送你的,另一面不是刻着鸳鸯戏水,便是龙风呈祥,百年好合的图案吧。」老人家意有所指。
当老人家说着鸳鸯戏水、龙凤呈样,时晓龙无法抑制自己胸口一阵狂乱。
「你若真想当,看能不能两块一起拿来当,我愿出五十两。」老人家犹自说下去,像是没看见晓龙的动摇。
「谢谢您好心,我不当了!。」晓龙蓦地叫了起来,急切地想讨回玉饰。
老人含笑地将玉递出,晓龙迅速抓回手中。四更天里奔进雪中,拚命往岳王府冲,试图找凛谦问一个明白。
这玉是凛谦亲手系在他腰上的,那另一块呢,另一块在谁手上?燕钰吗?凛谦他,他为什么要给他这玉?
......定情物?
黑黑的天,落着白色的雪。
晓龙拚命的跑,跑,无视双足酸痛,冷空气令鼻尖发疼,只想早一步到达目的地。
天犹黑着,王府前却灯火通明,岳王爷凛谦一身朝袍正打算进宫早朝。
急促步伐来到王府近处已然缓慢,吐着白白的烟,晓龙努力压下狂肆跳动的心,步步朝那个人接近。
约莫认得他的面孔,侍卫并不阻止他接近,直至走到距凛谦十步开外方停下步伐,呆呆地望着凛谦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察觉氛围变化,凛谦停下进轿动作,回望向晓龙处。
晓龙气息未平,手里紧抓着翡翠,流苏从他手里泻出来,艳色绳在黑夜里十分醒目。
望着他良久良久,凛谦终是轻然叹息,退离轿了往府内走。
「不去了,帮我通报一声。」用一种恍惚口吻交代后,凛谦摆手往内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