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死了。」他淡淡地宣告。
华盛仍未响应,只是怔然。
「我一直很害怕,可是它要来又有什么办法。」宗翰好似想通了表情愉快。
「你还年轻......」
「我若死了有人陪你吗?你虽然外表强硬骨子里却很怕寂寞,这几年岳王又搬到南方领地居住,我若死,有人能陪你吗?」
「那你就别死,长相守。」
这是最初亦是最后华盛对他露出一点点属于个人依恋关心的话语。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我先去替你在那里安排好,你以后就不用怕了。」
华盛仅是轻抚他的颊,没能应声。
「你知道吗,我怕死但我更怕无法与你长相守。」
宗翰笑着,嘴上仍噙着笑,气息却已停止,永远停止。
华盛始终没有忘记他最后一句话,夜里却怎么也梦不到宗翰,倒是睁眼到天明时将他从十四五岁初入府,直到咽气时的点点滴滴都回忆过一遍、又一遍、再一遍,永无休止地。
宗翰以后礼下葬,依华盛所交代与他合葬一室、一穴、一棺。
年后,华盛梦中归去,四皇子登基。
丢开了烦恨的宫廷,他踏入黄泉,与宗翰......
长相守--
──长相守‧本篇完──
【需要多少时间,我才能走到你身边】
他是个不太有人管的孩子,父母都在外地,他跟精神有点问题的姨婆一起住,听说姨婆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和现在的他十分相似。
姨婆最爱的事情有两件,一是做饭,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只挑爱吃的吃,不再试图吞下全部。
二是穿著漂亮的蕾丝洋装,坐在她雕饰华丽的妆镜前,一样一样地玩赏她的昂贵雅致首饰。
他们居住的地方并不大,是个有点保守的小镇。
保守的意思即是说,像他这么个没人管教的孩子,被欺负是正常而且应该的。尤其,他和姨婆有着同样的喜好。
他喜欢口红,喜欢眼影,喜欢指甲油,喜欢耳环,喜欢钻石,喜欢花裙子,喜欢一个正常女生所有会喜欢的东西,包括男人。
所有的孩子在青春期时总需承受许多压力,包括同侪、身体、功课、以及想飞翅膀又不够硬的心情,过度的压力偏要一个出口,比如他。
便当无故失踪算小事,当万年值日生亦属平常,被踢被踹叫家常便饭。
这些,他没怨,反正怨恨也没有用,不如想开点过日子。
可是当那个人随着一声怒吼闯进他的生命里,胸口仍会激动加速跳动。
他不知道是否他的个性天生容易崇拜英雄,这个问题他没有探讨过,只是知道当与他同年纪的少年制止别人对他动手时,他的心里有了这个人。
他名唤弥真,一个不够男孩子气所以他很满意的名字。
而丰禾是他的名字,他认识他,原因无他,他们两个同班,谁都知道风纪股长的名字。
家里开眙拳道馆的丰禾仅凭着几声喝,即将小流氓们吓得落荒而逃。
他上前道谢,换来一句骂。
「臭人妖,别靠近我!」
弥真微怔复又笑,「那你干嘛救我?」
丰禾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加上练拳造就的肌肉,以及中上成绩,有让女孩子目不转腈的本钱,弥真亦然。
「我只是看不惯他们欺负弱小。」丰禾冷冷淡淡地应道。
弥真笑了,女孩子似甜甜的笑法。
丰禾狠狠瞪他一跟,转身要走,少女似的男孩却从后抱住他的腰。
「变态,滚开!」丰禾的声音极冷,但没有动,遑论开扁。
「哪里变态?」弥真声音轻柔,有一种刻意装出的女孩子调。
丰禾终于受不了地推开他,依然没有揍人。
「你就是变态,男不男女不女的变态。」
「你不觉得漂亮吗?」弥真不在意他的恶言,扬起美丽笑靥。
比起对他拳打脚踢的人,私下欺负他的人,丰禾的恶言恶语算得了什么。
「像你这种违背自然的人,总有一天会受到惩罚的。」
很八股、保守的说法,十分像生长在这种保守小镇里的丰禾该有的言行,但弥真依然笑得不痛不痒,淡淡响应。
「上帝也有做错事的时候。」
「上天不会错,所有的一切都有其意义。」丰禾固执道。
弥真自顾自地说下去,第一次找到愿意听他说话的人,他有种吐尽一切的冲动,无论隔天他的话会不会传递全校,会不会让姨婆被校方约谈,他都想讲。
「等我自己赚了钱,我要去泰国动手术,从此以后再也不是男孩子,我会很漂亮,会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我知道我将会成为理想中的女人。」
他笑靥灿灿,自有一种自信在。
「恶心。」
受不了他的言行,丰禾转身就走。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像雏鸟跟着母鸟一般,丰禾或许讨厌他,但不会欺负他,这点很重要,这点也就够了。
「滚开。」
在靠近丰禾家的地方,忍耐不住的少年再度回头,瞪着镇上有名的变态神经病,发出低吼。
弥真没出声,又走近一步。
「你不怕我揍你?」丰禾扬起拳头威胁道。
「你不会,你讨厌欺负弱小。」
弥真笑得灿烂,像个恋爱中的女孩子。
打那天起弥真总在丰禾身后绕啊绕,像只渴望主人抚摸的小狗,并且,对着每一个企图抢走丰禾的女人吠叫。
丰禾对他的行径从狂怒、厌恶、排斥,最终归于无奈,冷漠地看着他划地盘的举动,心知阻止不了,亦不再阻止。
丰禾的忍耐力在得知弥真和他考上同一所高中时消失大半,不欺负弱小已是他性格里的一部份,无论弥真的缠让他多么难受,他依然没有动手揍弥真,怎么看都很脆弱的弥真。
「离我远一点!」忍耐力濒临瓦解的丰禾找出弥真,恶狠狠地瞪视着。
弥真只是笑,笑得甜丝丝的,没应声。
「你到底要缠到什么时候,我可不想跟你交朋友。」
没理会丰禾话里的恶意,弥真维持着笑,只回答前面的问题。「如果可以,希望是一辈子。」
他懂得打扮,姨婆给的零用钱又足够,天天穿不同的漂亮衣服,贴上各种美丽的假指甲。平心而论,他比镇上任何一个女人还美,可惜他的美丽只有他与姨婆欣赏,连许久未见的父母也斥责他是个变态。
「你最好离我远一点,我可不想成天看见你那张男不男女不女的脸。」丰禾逼视着他,换来他的笑靥。
只是眸子底,有一点点悲伤。
笑着,又哭了。
丰禾并不是个无情的人,至少,看见弥真落泪时,他退让了。
「如果你还想停留在我身边,就别去动手术,我讨厌人妖。」他挑中弥真最大的梦想。
弥真没有犹豫,笑笑地点点头,他喜欢丰禾,是女人爱男人的那种喜欢。为了所爱的男人,有什么不能牺牲?至少,他是如此如此傻的女人。
「你搭几点的车?」丰禾转身的瞬间,他出声问着.声调是一贯的柔柔和和,有种少女的节奏。
他们将要读的学校在邻市,单程三十分钟,三天后进行新生报到,毫无意外他想跟丰禾坐同一班车。
丰禾冷冷回眸瞄他一眼,转身离去。
「别对我有任何希冀。」
想了想,他补上这句,却没打断弥真的好心情。
想与丰禾搭同一班车并不难,只要从最早的班次一直等下去,总会等到丰禾的出现。
可是高中生涯并不同弥真想象,他们读的是男校,附近却有所男女合校,丰禾是很多女孩子的目标,而他似乎也乐意被当成目标,在众少女中挑选所爱。
弥真自认并不输她们,他只输在上帝的错误,把他生为男人......
丰禾交女友的机会多了,他搞破坏的功力亦有所增强,毕竟扮起女生来少有人比他更漂亮。
在这方面丰禾并没有太多干涉,可是平衡有被破坏的一天--丰禾有了真命天女。
弥真依然笑着,笑起来多了一抹悲伤。
丰禾喜欢的对象是同市某女中的学生,他在爱情里陷落得极快,快得令弥真没有办法阻止,也不想阻止,因为......
「吻我......」
丰禾重重皱起眉头,低首俯看一直比他矮的弥真,犹豫着要不要照办。
「吻我,我就不捣蛋。」
弥真一径笑咪眯地,笑里有希冀,他知道丰禾终究不会拒绝他。
「你......」
丰禾欲言又止,心里想着女子的清甜可人,想着昔日弥真的战绩,想着将至的约会,想着,他轻闭上眼。
弥真睁大眼睛,仔仔细细,怀着一点点伤心甜蜜掺杂的情绪,瞅着他喜欢了很久的人,嘴角扬高,踮起脚尖,唇瓣轻触。
他忘不了这天,无论原因为何,无论当时丰禾在想什么,他只牢牢记得一件事情--丰禾愿意吻他。
这就够了,就够了。
日后的每次约会前,丰禾像什么约定似的,总会拉他到阴暗角落处,轻吻他。
一开始的吻很轻,仅是唇瓣相触,随着岁月过去,在弥真没看见的地方,丰禾不知发生过什么,受了什么刺激,还是......还是他也对他有一点点动心?
笑,想起这件事他总会笑,意味不明的笑着,没胆子深究丰禾的心事。
可是丰禾温暖舌尖探入他口中时,他依然幸福到想哭。
别去想太多,别想片刻之后拥着他的少年将去何处,仅想他怀里的快乐,日子会幸福到快要不能呼吸。
时光飞逝,丰禾持续长高,比弥真高了一个头不止。弥真停留在他很满意的位置,没高到穿女装突兀,亦没矮到穿男装难看。
高中生涯里,弥真学会的不止完美化妆法,不止怎么用衣服掩饰他跨间的男性象征,还有什么样的吻能让他爱了好久的少年发热。
他喜欢挑逗他,希冀有一天他爱的人能留下来,不去赴将至的约会。
但,一次也没成功过。
就某种定义来说,丰禾是个专情的人,他的世界里没有少女以外的情人,以至于初次邀少女上床前,他很努力地拿弥真来练习。
关于这点,弥真很难解释他自己的心绪,做爱练习是他的提议,他的引诱,他的主动,哭泣的人依然是他。
这一切姨婆都看在眼里,在他每天回家时,总会走出她的天地,拥紧与她一般疯狂悲伤的灵魂。
紧紧地、有些疼痛的拥抱着。
疼痛与温暖,让他明白自己还活着,活在这痛苦的人世里。
平和的假象终有打破的一天,日子在高三下的某天。
将毕业的人面临升学压力总会做出疯狂的事。
弥真的成绩一贯维持在百名内,不够好但考上大学应该没问题。丰禾的成绩向来很好,打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说法。但,丰禾爱的少女并不。
他一直没弄懂丰禾为什么爱上女子,她并不是个足以让人倾尽真心的人,至少她的传闻并不。
可是丰禾爱她,拒绝了其余爱慕他的人,专心一志地对待她。
专心一志的结果──她,怀孕了。
弥真沉默地听着丰禾苦恼的话语,挤不出平常的笑。
他的脑子里飞过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有一点苦涩味在舌根泛开,眼睛发酸。
这几年丰禾对他好,也对他不好。
虽然不耐于他的靠近,却又保护他不受别人欺负。
听着,听着,一滴水珠落在细细嫩嫩、白底透红、漂亮的脸上。
他喜欢丰禾,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有点疯狂的那种喜欢。
其实他可以想象不远的将来,自己露出后悔神情,想得出来,唯一开心他的姨婆难过的脸。
可是他还年轻,可是他爱丰禾,像个疯狂的女人极尽一切讨好男人般,爱着。
如果刀子够利,全是软组织的腹部并不难刺,用一点点力即能将刀子推入正确的位置--子宫。
少女望着他,并不很讶异,有一些习惯此种场所的味道。
孩子,掉了。
少女的双亲不愿声张,毕竟他们的女儿怀了孕,闹出来对他们不利,事情后来被姨婆用大笔金钱压了下来,找了认识的医院处理,没进警局,没扯出丰禾,甚至没通知他的父母。
那天,事情结束后,他坐在客厅,姨婆穿著不合时宜的蕾丝洋装,戴着重死人的钻石项链,面庞上却没有平日少女般的天真无邪。
弥真玩着手指,看着他精心画好的指甲彩绘上染了血腥。他不说话,不辩不驳,事实就如同别人看到的一样,原因不用说,他对丰禾的心情亦不用说。
姨婆却没有任何责备,仅只紧紧、深深、温暖地拥住他。
他对那天最深刻的记忆是,姨婆的泪好温暖,像温泉水滋润了他不知何时干裂冷冰的肌肤。
姨婆一声一声叫着他的名字,他靠在姨婆年迈的身躯上,炙热的液体落在花瓣般柔嫩的睑上,感受上天的不公平。
姨婆其实不是他母亲的阿姨,而是父亲这边的亲戚,正确的说她是曾祖父年老时用强硬手段得到女人。元配死后姨婆被正式娶进门,祖父辈的孩子那时跟她差不多大,怎么也不愿意开口唤母亲,而陌生地叫声阿姨。
曾祖父死后,姨婆得到大半财产,比任何一个孩子都富。
她是怎么在那个时代保有自己的权利,财富,没有人说得清楚,仅是约略推测得到姨婆其实是个精明厉害的女人。
再精明的人都会恋爱,独居的姨婆到底遇到了谁,发生什么事情一样是个谜。弥真有记忆时,姨婆已是众人口中的「富裕的疯婆子」了。
唯一爱他的疯婆子。
「姨婆,人为什么会恋爱呢?」
泪光里,他问着,孩子般无助地问着。
这个问题姨婆没有办法回答,恋爱里,她不曾幸福过。
所以她也没告诉弥真一句很重要的话--「恋爱没有问题,问题出在爱错了人。」
隔天姨婆帮他办了休学,之后他轻易取得免役,跟着姨婆离开伤心地。
免役......穿著漂亮洋装的结果,是精神问题的免役。
弥真倒觉得他没有问题,错在上帝将他放错娘胎,他想当女孩子,该当女孩子,比女孩子更女孩子。
却是,丰禾口中的变态。
他,希冀着下辈子。
听说穿耳洞来世会变成女性后,他忙不迭地穿了,左耳两个,右耳三个。
永远都不要成为男人!
跟着姨婆来到另一个国度,弥真倏然发现他未曾好好地了解姨婆。
他一直以为姨婆会讲日语是时代所至,没想到姨婆压根儿是日本人。
弥真并不了解那个时代,弄不懂姨婆的例子算不算特殊,他只是乖乖地,失神地跟着姨婆走了。
离开国门前,姨婆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硬是将他收养过来,从此两人正式相依为命。
刚到日本那年,弥真是个乖孩于,日子里只有两种事情会出门,一是买衣饰、买菜,二是上课,其余时间都跟着姨婆躲在厨房训练手艺。
姨婆常常说他得煮得好饭,才抓得住未来老公的心。好象他真的是个女孩子,漂漂亮亮总会嫁人的女孩子。
姨婆喜欢洋装,尤其是很梦幻的蕾丝,以及维多利亚风,却常帮他买和服,一件又一件目不暇给。
为了它们,弥真开始上课学习如何保养和服,怎么穿怎么配,长时间学下来的结果,竟是他不喜欢和服。
笑,到了异国才发现自个儿始终是中国人。
弥真始终没弄清楚姨婆的钱从何处来,仅仅听姨婆提过一次,她原在东京有好几块地,后来想说将老死台湾,价格又不错全都卖了,没想到正好卖在泡沫经济的最高点。
姨婆说她懒得管,交给男人去弄,每年吃利息就好。
他没多问,直觉地知道姨婆的收入不止这些,但他问那么多做什么?他重建自个儿的生活都来不及了。
二十岁生日那天,姨婆送了他一套怎么看怎么贵的长袖和服,他微笑着穿上,不忍拂逆姨婆的大和梦。
姨婆要他出门玩,要他别太早回来,找个好男人共渡一夜亦无妨。
他微笑着点头,穿上木屐,提着小手袋,秀秀气气地回身朝着姨婆一鞠躬。
「お母さん、いろいろお世話になりました。ありがとう。」
姨婆扬起笑,泪水滴在她最爱的粉红色蕾丝上。
她沒有懷孕生子過,這輩子,只有彌真叫她一聲母親。
母亲......是啊,她又怎是他的姨婆。这么多年,除了生下他以外,她一直是他的妈妈,保护他、爱他、教育他的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