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宿二丁目他闻名已久,秀气地点酒喝,朝着身旁的人微笑。他以为他能在天亮前到家,却料想不到他真的会在陌生男人的床上醒来。
醒来的时候记忆片片断断的连贯不了,依稀记得男人在他酒醉招不到出租车时出现,然后......然后呢?
他躺在床上,男人在未掩门的浴室里淋浴,空气里混和着皂香与激情的味道,不敢多想的弥真很鸵鸟地把头埋进羽绒被里。
却没有拒绝走出浴室的男人,那深深挑逗的吻。
虽然痛,但他喜欢被拥抱。
认识戴维克后,弥真才知道什么是SEX,从前他和丰禾之间的只是孩子嬉戏而已。
戴维克的本名是什么,他没问过,戴维克到底是哪国人,他没问过。
只知道他是个艺术工作者,终会离开日本,知道他爱男人不爱女人,如果弥真动了手术他们之间马上完蛋。
一开始他们只在需要的时候见面,戴维克是个很棒的调情高手,被他拥抱是件舒服的事,他有普通男人所没有的细心。记得弥真每件衣服,注意他头发上的小变化,会在特别的日子送上小礼物,像个情人而非床伴。
弥真一直都傻,从前是,现在亦然。
很快地,他停留在戴维克家的时间延长,他为他煮饭、打扫、穿著漂亮的和服挽着戴维克的手出门逛街。
和服,戴维克一句喜欢,弥真完全陷落,开始感谢母亲买得够多,让他可以一套一套换着穿,像只为了求偶而开屏的雀,努力绽放缤纷。
母亲要弥真带他回家,弥真用一种混和着幸福与空虚的笑容响应道:「我们不是恋人。」
不是,从没是过。
打从一开始戴维克即告知他将有的分别,并要他另觅良人,是他自己陷落了,不拔。
昔日的姨婆,今日的母亲大人却说,诚实的男人算是好男人。
后来戴维克成了弥真家中常客,弥真喜欢能常常看到他,姨婆喜欢有人帮忙吃餐桌上永远过剩的菜。
夏季他们一起去看烟火,趁乱在人群中唇唇相触。
那瞬间,他好幸福。
幸福的日子过得特别快,总是为爱情奉献所有的弥真,为了这个只爱男人的人几乎褪去女装。
他留长发,却乖乖地将它们扎好,不露妩媚;他穿女性和服,仅限于和服,其余时间男装取代了女装,长裤取代花裙子,男性占龙水取代了女性香水。
但他幸福,戴维克是个专情的人,在这里,在此时,他是唯一。这就够了,一切足矣。
机场送行那天,弥真刻意换上相识时的长袖和服,梳了好看的发髻,插上他最好的发饰--明明拚命告诉自己不可以哭,最后的最后弥真依然哭得凄凄惨惨。
「我走了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了。」戴维克笑着说,「可以穿得漂漂亮亮的,可以买好多裙子,可以不必迁就我,可以选择动手术当个女生。」
「我宁可当一辈子男人,换你留下。」弥真低泣。
戴维克笑着低头吻他,终是走了。
其实弥真懂。
戴维克给了他美丽的梦,给了他恋爱所有快乐的体认,但他若不离开,他们终会争执至分手。
梦,没有一辈子的。
戴维克爱的是男人,弥真却认定自己是女人,他能委屈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呢?终于忍受不了的时候怎么办?
不如现在走,留个美丽的梦,两个人都快乐点。
回家的时候,母亲穿著整齐等着他,带他到喜欢的店吃一顿大餐,洗了温泉却没住下,他想回家,在他的床上狠狠大哭一场。
眼泪落尽,沉沉睡去。
隔天母亲送了他一套珍珠首饰,他笑了。
美丽爱情的眼泪,落了成珍珠,他懂得的。
这世上,有个人爱他如昔。
戴维克离开后几个月,他暂别母亲回了台湾。虽然对故乡小镇没有好感,但他怀念台湾的风土人情,喜欢这里的食物,喜欢满街汉字的招牌,喜欢台语剧。
严格说起来,他并非回乡探亲而是来玩,却又不像玩,租了间小小的公寓,带足了衣服,又拚命地买衣服,每天每天花艳艳地出入他唯一知道的同志酒吧。
遇见那个人是在离开台湾前一天。
那天他一反常态没做打扮,简单的T恤、牛仔裤,身上仅有肥皂香,脸上只擦了他爱用的保养品,柔柔长发简简单单绑了马尾,用得还是中午便当的橡皮筋。
那个人却在此时对他展开追求。
弥真对着男人浅浅一笑,年轻的面庞上淡淡的没有激情,复又回头喝他的气泡矿泉水。
他今天前来是为道别,不是钓男人,或被人钓。
可是男人拉着他进了舞池,柔柔地吻上他的面颊,哄孩子似的。
弥真给了他一个自眼,转身让他们的交会划下句点。
有些事情说来玄妙,仔细想想或许有迹可寻,无论如何他爱丰禾,爱戴维克,却对眼前的男人没好感。
不知是否因为男人太过唐突的态度,或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花心感让弥真不安,总之,这个人.他连一夜情都不愿意发生。
孽缘之所以孽,当然是因为他们又相遇了。在日本,在日本的街头上。
这次,他没放他走。
严格来说,弥真不是个爱混夜店的人,跟外出玩闹比起来,他更喜欢待在家里打扫,跟着母亲学作菜。
戴维克走后他身边维持空白的原因,大至如此。
但是母亲老了,她镇日微笑着,有意无意探探弥真的口风,希望他身边有人,希望他幸福。
他总也笑着.不知空白感情将落于何处,身边没有人让他心动。
母亲病入医院时,弥真慌乱地找上男人,只因他身边没有其余选择。
「我们交往吧。」电话里,他急促地说道。
「如果我拒绝呢?」男人笑答。
「那我只好去店里,随便买个男人充数。」
男人笑着,笑声让弥真忐忑。
「我怎么会让你如此为难。」
笑声最后,男人低沉的声音如是道,弥真闭上眸,不知该怎么响应。
其实他没有牺牲什么,只是他仍觉得心沉沉往下落,难受地。
「你不问吗?」
挂掉电话前,男人问道。
「问什么?」弥真傻傻地反问。
「我的名字,你总不会连自己情人的名字都不晓得吧。」男人的声音很好听,带着笑时却让弥真有种被嘲弄的厌恶感。
「我知道。」弥真轻声虚弱地响应。
他的名字听过一次就忘不掉,至少弥真忘不掉。
丰,单名一个丰字,丰禾的丰。
男人陪着他作戏,在母亲病床前进进出出,帮着他找到好医生,请专人打点一切。
母亲出院那天,温和地执起丰的手,要他好好照顾弥真。
弥真笑盈盈地没露出破绽,眼角却泛起泪光,母亲以为他感动,要他别孩子气,不知他在为欺骗而内疚。
他和丰并不适合,这点弥真很早即知。
初遇那天,以及在街头偶然相逢时他都穿得简单,丰并不晓得他骨子里是女人,生错性别的女人。
对于丰的误会,弥真的反应是照了一整天镜子,试图从镜中的身影找出端倪,怎么他们都看不出他骨子里是女人,戴维克是,丰也是。
跟爱和服的戴维克不同,丰压根儿受不了他穿女装。
他没有直接抗议,仅是带着弥真不惜血本地买了一套又一套男装,拚命称赞他穿起来好看,弄得弥真的衣柜一半是男装,一半是女装。
密切往来后,弥真弄懂讨厌丰的理由,跟丰本身无关,一半是他的名字,一半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像国中时附近一个会欺负他的大学重考生。
其实不关丰的事,但他就是讨厌,本能的厌恶。
矛盾的是。他跟丰在两点上很合,他喜欢丰的家人,母亲也很喜欢,喜欢到差点不问弥真同不同意就将他嫁了。
二、床上很合,合到每次结束后,弥真都会坐在床上自我厌恶,弄不懂他怎么会跟讨厌的人上床,还觉得快乐。
交往之后丰曾跟他提过他父母的婚姻,以及他跟家里的抗争。
丰大至上算是日裔第三代,实际上混了蛮多国的血。
他的祖父是住在海外梦想大陆的日本人,汲汲求生了一辈子,娶了个白皮肤、说英文、开朗的女子为妻,生了一堆萝卜头。
外祖父则是中国人,逃难到了彼岸,娶了个说闽南语的秀气女子为妻,一样生下一群萝卜。
外祖父对女儿的终生并不担心,唯一的坚持是不能嫁到日本鬼子,老人家对当年的战争记忆犹存。
两个亚裔第二代谈恋爱的时候讲英文,成天谈情说爱完全忘了问问家世问题,女孩子到男方家吃饭时男方家长不在,看着白皮肤的未来婆婆,女孩子暗自高兴,不是日本人就好。
女方家长对混血的男子尚可接受,觅了个黄道吉日要男方来提亲。
对于白种人弄不懂中国人的习俗,老爹尚可包容。想当然尔,见到一个白种女人所有人自动讲起英文,该发现的事仍旧没人发现。
订了日子,拍了电报给人在远地的男方家长,家长承诺结婚当天赶到。
帖子发了,喜宴订了,连喜饼都想法子做了,结婚当日女方家长傻了。
他恨了大半辈子的日本鬼子,愉快地朝他行礼。
老爹丢不起脸,咬牙嫁了。
之后,两夫妻又生了一堆萝卜,其中一棵叫丰。
丰的家是做生意的,几年前在日本成立分公司,把丰弄来主管。
放出去的野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隔年家里即接到他的出轨电话,从此人仰马翻。
一开始是劝,家族里稍微能讲上几句话的人全劝过了,丰依然故我。
他说那段时间他很堕落,夜夜跟不同的人度过,好在理智犹在记得做好安全防护,否则现在早疾病缠身了。
后来家里人看不下去,干脆把他拎回老家关禁闭。
顺便一提,听完这事后弥真吓得跑去做筛检,却没弄清楚丰糜烂的生活已是多久前的事情,天真外加没常识被母亲笑了很久。
之后发生了什么,丰妈妈炒米粉给弥真吃时略略提过几句。
回家后,丰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又不是鬼,靠打营养针过日子,他说他不是故意但真的吃不下东西。
最后,大家都依他了,心疼地依了他。
说罢,丰妈妈盛了一盘正港台湾味炒米粉给弥真,笑眯咪地说:「我还怕丰会带什么可怕的人回来,好在是你,嫁来我们家当媳妇吧。」
他暖昧笑笑,没胆子跟丰妈妈说,他和丰家谁都处得来,就是跟丰不对盘。
可是人的个性不会在短时间内变化,他依然是委曲求全的性格。
丰带他和母亲渡海见双亲时,他已经有骑虎难下的感觉,母亲又和丰家人好到三不五时丢他和丰在日本,一个人跟丰家人住,俨然已经结为一家,和和乐乐的。
弄得弥真没法提出分手,虽然他很想,真的很想。
为了这件事他哭过不止一回,弄不懂为什么他就是没法爱丰。
在他生命里,丰是待他最好的男人,只要他肯付出爱情,等待着他的一切都很美好,如梦似幻地。
但他没办法就是没办法,爱情非关理智,他无能控制。
丰似乎知晓他的心情,却从未开口询问,避去尴尬。
但丰对他越温柔,失衡的感觉越严重。
认识两年后,母亲把在日本的房子处理掉,用欣慰神情要他搬进丰的住处。
他不忍拂逆,没料到小小的乔迁宴,聚来丰家所有人,他在众人包围下几乎窒息,想着将要跟这个男人同住一辈子......
那夜,他吐到挂急诊。
这辈子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失心症。
众人走后,丰在附近帮他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办了可打国际电话的手机,帮他瞒着大家,让他有一点独立的空间。
丰帮他挑的家具,帮他挑的生活日用品,等住进应该很独立又陌生的空间,弥真终于懂了,懂他为什么不爱丰。
柜子里满是男装,妆镜前放着男性用品,鞋柜里是男鞋......
那天,他去了丰的屋子,穿著他新买的洋装,指甲彩绘画得美丽万分,眼影用了三种颜包,又新颖又调和,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是戴维克离开时母亲送的。
他对着丰笑,悲伤的笑了。
这个人爱他?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他啊?
如果丰那天没有说了那句话,他可能当场就摊牌了,可是男性身躯包裹下的是女孩子的心,有点梦幻的女孩子性格。
他喜欢丰弯起嘴角,用曾经让弥真很讨厌的声音说道:「很漂亮。」
听着赞美.他试图扳起脸,没成功。
「眼影是你画的吧,别人没法画得这么漂亮。」
满口蜜的男人让他红了脸,尤其他看过丰对别人的严谨。
他见识过丰家的人,有点美式风格加上细心,对于所爱的人向来称赞得很彻底,在沉默环境长大的弥真特别抵抗不了这种攻击。
喜欢听好话的弥真,那一躲在厨房做了一桌菜回报男人。
最后,把自己也送给丰吃了。
丰的工作是一阵忙一阵闲,闲的时候会带弥真渡海探望母亲以及丰家人。
弥真再想念母亲也不敢自己过去,怕他们一人一句问丰的近况,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问过丰为什么爱他,丰沉思良久,给他一个很适合的回答:「如果诉说得完,就不是爱了。」
弥真瞬间沉默,想起跟丰家人住一块的母亲,想起对他很好的丰妈妈。
想起往昔母亲总会端出满坑满谷的菜,想起每次渡洋而去时,丰妈妈特别为他做的台湾小吃,丰家奶奶会烤蛋糕给他吃,爷爷陪他安静的钓鱼。
他们待他和母亲这么好,无非是希望他能让丰幸福,可是他却不爱这个人,无法爱。
那一夜,他哭着入睡。
顺便一提,丰被他哭烦了,干脆把他弄上床,换另一种哭法,再醒来头脑昏昏悲伤的情绪已去掉大半。
勉强保持的平衡终有破坏一日。在遥远的,海洋的另一端,他的母亲在丰家过逝了。
她死在睡梦里,死状安详。
把弥真交给丰,看着丰对她爱的孩子好,看着丰家人接纳弥真,她已无所憾。
弥真接到消息哭到不能自抑,丧事全赖丰打理。
丰的妈妈在丧礼后紧紧抱住他,抱住他快速消瘦、单薄的身子,丰在一旁细心地用手绢拭去他的泪。
这是丰的细心,依他的哭法,再用面纸擦只怕要破皮了。
「不哭不哭,你还有妈妈啊,从今以后我是你妈妈,谁敢欺负你妈妈都会保护你,不哭。」
丰妈妈的声音像个母亲,哄他像哄亲生子,挨着温暖的怀抱,泪水渐渐停歇。
他好希望能生在丰家,合情合理地拥有这些家人,在被爱的环境里长大。
「我是你妈妈,你还有我们。」丰妈妈拍抚他的背脊,爱怜地。
他在另一个妈妈怀里入睡,醒来时抱着他的人却是丰。
他呆呆地望着这个爱了他好久,他却不爱的男人。蓦地觉得有点冷。
「对不起。」
望着男人因为混血,融合众家之长而好看的脸,他仅能吐出这三个字。
丰安静地,瞅着他的眸子有些悲伤。
「对不起。」
弥真没哭,哭不出来,他没负过谁,但他负了这个人,负得好多好多。
「是我甘愿的。」他沉声道,声音意外的清朗。「因为你值得。」
那天之后,他很认真的试,试着爱丰。
换下了丰不喜欢的女装,住在他的屋子里,每天把屋子打扫得纤尘不染,为丰煮饭,为他搭配衣服,跟他出游,跟着他出席家族聚会,做个尽职的伴侣。
失去母亲的痛和失衡的生活维持不了多久,没有爱情支撑的日子十分难熬。
他开始躲在房里整理母亲买给他的和服,有以他的年纪还能穿的长袖和服、小袖和各式腰带,翻到箱子最底处,看见母亲乔迁宴时送他的白无垢,弥真怔怔难以动弹。
母亲希望他穿著它嫁给丰吧,所以还买了幸菱,可是他不想啊,不想啊......
没有人听见他内心的嘶喊,只看见他表面上灿灿的笑。
生日当天,他穿上许久未穿的长袖和服,挑了一条特别华美的腰带,长发梳得光亮用了他最漂亮的发饰,载上耳环,穿上漂亮的木屐,拎着小手袋。
望着镜中的自己,弥真呆呆出神,好久未曾看见的妆扮,漂亮的妆扮,仿佛他就该如此,合该如此,他不是男性,不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