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在灯火通明的客厅里,弥真秀秀气气地坐着等丰回家。
怀着坚决的等待,悲伤的坚定。
望着他,丰拎着礼物的手十分僵硬,从他的表情预知了结果。
弥真端正地跪坐着,恭谨朝着照顾他多年的男人一拜。
「对不起。」
到了最后,他仍然只会讲这么一句话。
丰用他从未看过的愤怒将手中的东西摔出去,掩面靠在墙上。
他长跪着,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仿佛过了一世纪那么久,丰换回原本的和善面庞,轻声道:「我跟料亭订了位子。」
他抬头,没有应声。
「生日快乐,是你喜欢的那家料亭。」
眸子闭了又睁,扬高笑,假意但仍灿灿,起身整整了衣杉,挽上丰的手,像对亲昵的情侣。
可是两人心里都清楚,分就分了,今天的甜蜜不会延续到明日。
用餐时两人皆沉默,全餐的最后是白饭,和配饭的酱菜。
「你做的酱菜比较好吃。」挑起一片萝卜,丰笑着打破沉默。
弥真抬眸直视着他,望着他将饭和酱菜咽下,望着他用悲伤神情看向自己。
「对不起......」
「你喜欢穿女装我又没不让,等会儿带你去买好不好,你喜欢什么牌子?」男人笑着,讨好的神情曾经出现在弥真脸上,而今是男人讨好他,男人爱他,残忍的是他。
「你明知道问题不在这里。」轻轻地,弥真说出这些年未曾说出的话。
男同性恋爱的是男人,他不是。他是渴望成为女人的男人,跟爱女人的人在一起才有幸福可言,但丰是彻底的同性恋者,而非异性恋或双性恋。
丰放下筷子,专注地看着他,语调蜕化为许久未曾听过,带点嘲讽的调子。
「是吗。」
到家前,岂仅说了这么一句话,到家后又是另一回事。
人都有好几个面,丰从没对弥真露出残酷的一面,但不代表他没有。
没察觉异样的弥真,坐在熟悉的客厅里,仍然只有那么一句话,虽然不足以表达他的歉意,可是他不会说别的了。
「对不起。」
丰,对不起辜负你的情意;丰妈妈,对不起没让你的孩子幸福;母亲,抱歉骗了你......
对不起。
「我没要求你什么,只要你肯留下就好。」
「可是,这样对你我都不好。」弥真困难地表达心思。「你是好人,你值得更好的人,总会有一个爱你,你也爱的人存在,现在不分别怎会有将来的邂逅。」
离别是他唯一能为丰做的事,祝福他遇见更好的人。
「你怎么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是幸福。」丰神情悲哀,悲哀于他们相识多年连这些都没谈过。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那么你能接受吗?我还是想去动手术,这个念头没有断过,我想当女人,完全的女人。」弥真坚然。
「维持现状不行吗?」语气几近恳求。
衣饰华美的人摇着头。「我不爱你。」
这句过于坦白的话瓦解了平和假象,丰倏地站起,替自己倒了半杯酒,一饮而尽。
「告诉我,你再来要怎么维生?」
丰站得有一段距离,平冷面庞上情意隐去。
弥真疑惑地望着发问的男人,他记得母亲有遗产,应该不少才对,不足以让他维生吗?
「你在想遗产的事对吧,你没仔细看过文件吗,令堂的财产早在她生前就花光了,留下的部份扣掉遗产税还不够你一个月的花费。丧礼的钱是我付的,你最近的花费是我付的,离开了你要怎么活?高中毕业除了打零工还能做什么?劳力工作你有办法吗?」
弥真静默着望着被他所伤的男人,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以理解母亲的心思,丰对他好,丰家人也对他好,留下大笔金钱供他度过余生似乎没有必要,所以......
「钱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对不起。」弥真又是一鞠躬,态度不动不移。
男人没再试着用言语沟通,用他甚少使用的蛮力将纤纤弱弱的弥真扭入甚少使用但弥真常常打扫的客房里。
他没跟弥真说过,套房设计的客房没有窗户,通风孔亦被死锁,没装电话,遑论网络设备,而且可以反锁,若发生火警被锁其中的人绝对逃不出去。
衣衫被剥去,发饰悉数扯落,男人将他压上床,狠狠地。
望着瞬问改变的人,弥真蓦地忆起多年前为了丰禾行凶的自己,思即此他闭上眼,回拥男人,由他在身上肆虐。
清醒时,男人坐在他身边,手里握着电视摇控器,一台转过一台,什么都没看进眼里。却记得关成静音不吵他睡眠,记得帮他处理善后,记得把他睡惯的枕头羽绒被搬来......
「如果我能爱你就好了。」弥真用低哑的嗓音道。
丰握住他的手,紧紧的。弥真看不见的面庞上,有一颗炙炙的泪。
他有一点弄不懂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总之他还住在丰帮他租的小公寓里,接受他的照顾。
「让我照顾你吧。」
那天的最后,丰如是道,而他没有反对的力气。只是看着这个男人,心越来越痛。
丰开始帮忙接触手术的事,包括事前的辅导,费用,术后照顾等事。
可他们都明白,彼此不再是情侣关系。弥真的生活和往昔一般闭锁,镇日关在家中做他最近迷上的压花,除了必需的行程,偶尔到丰的屋子打扫,做饭外几乎不出门。
丰,则开始试着和别人交往。
分手的事却忘了告知丰家人,大盒大盒的礼物从远洋寄来时,弥真更没有告知的勇气,丰亦沉默着。
受不了沉重气氛,他终决定回台湾。
丰托人在他希望的城市弄了间小公寓,把他大批大批的衣饰寄了一半过去,却留下他睡惯的枕头与羽绒被。
「留给我做个纪念吧。」他刻意不看弥真,声调低沉。
弥真不管他有没有看见拚命点头,忍住眼泪。
他这辈子,负了这个男人。负了他的情,负了他的意,负了他好多好多。
几年前他在机场送戴维克,哭得凄凄惨惨。
这次丰送他,他忍住眼泪,没有哭。
不想有太多时间相对着尴尬,于是算准了时间到达机场。没料到.世上有班机误点这回事。
弥真当下决定提前入关。一直沉默的男人却在此时拉住他的手。
「这个,本来想在你生日那天给你的。」
小巧的方形红色绒盒被塞进他手中,不用闻也知道是什么。
「给你,我也不想给别人。如果你觉得讨厌可以丢掉没关系,我建议是拿去卖,一个人生活需要用钱。」
含着眼泪,他除了点头依然只会点头。
虽然知晓其中是何物,弥真仍旧开来看,简单大方、男女适宜的钻戒。是他有次看上的,他记得。还记得,记得那天他说如果结婚,就要这个。
细心的男人,记得牢牢的,他却选在他求婚那天,诉说分别。
弥真没说,没说其实他会,如果让丰抢前一步求婚,他会答应的,会答应的!
这世上,还有哪个男人比他更爱他?
收起绒盒,他在丰的怀里拭去泪水。
时光难以挽回,他们分别了,该分别的!他没有权利把他不爱的男人绑在身边,做了决定他不悔。
为丰禾行凶时没悔,送走戴维克时不悔,现在亦不会后悔。
重新挤出笑容,挥手道别。
转身的瞬间,丰拉住他,表情是未曾见过的困难扭曲。
「如果......」
他直勾勾地望着男人,不懂他要说什么。
「做了手术,如果你还有一点点愿意,来找我。」丰快速但清晰地说着。「我没试过,不知道能否接受,但我会努力,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爱你。」
弥真僵立原地,一时没法接受听见的话语。
接受什么,成为女人的他吗?
泪水不受控制的落下,心里开始有一点点恨。
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才讲这种话,如果他早些时日开口,他会爱他的,会爱上他的!迟了,一切都迟了!
飞机上,弥真取出戒指,套上左手无名指,最靠近心脏的手指。
哭得凄凄惨惨......
到了台湾,他找出一条皮绳将戒指套上,挂在颈问当成纪念。
台湾和日本的物价差有点多,丰事先帮他存在银行的钱有点太过,让他没了找工作的意愿。
昔日与丰初遇的地方存活至今,弥真常去,店主说他是活招牌。每天穿得漂漂亮亮的,一坐就是一夜,永远笑着,像个广告。
弥真笑笑,没对店主的玩笑做响应。
坐得时间长了,引来一些怪怪的人,弥真总是婉转回拒。跟一夜情比起来,他觉得DIY还好点,如果心动他不排斥再谈恋爱,可惜没有。
和丰相处了三年多,即便不是爱情也会有别种感觉,生生挖除那部份,还是让他心里乱乱的,有点痛楚。
人生十分有趣,有趣的是他在店里遇见国中同学,当时欺负他欺负得特别严重,原来是为了掩饰。
聊了一会儿,没提到丰禾,没提教会他什么是激情的戴维克,没提到刚刚离开的丰,不着边际地说着话,然后分别。
隔天,他在老位子上,桌上放着淡淡的调酒和一碟店主特别请的三明治。
那个人走近他时,他一眼就认出他来,仅管经过这么多年,仅管当时他们还是孩子,他依然认得他。
丰禾,他生命里第一个男人的名字。
他们同年,二十四、五的年纪才刚刚当完兵,据说当兵时是一个男人一生里体格最好的时候。
丰禾依旧比他高,甚至比记忆里还要再高一点,结实的肌肉看起来很迷人,仍然是他喜欢的相貌。
弥真敛起微笑,平和地望着他曾疯狂爱过的男人。
丰禾却避开他的视线,跟酒保要了杯威士忌。
弥真等着,等丰禾先开口,不然他不知该说什么。
很久很久之后,丰禾开了口,吐出三个最近弥真常听到的字。
「对不起。」
弥真的笑靥消失,低头呷了一口酒,却没再抬头。
他没有期望过丰禾会向他道歉,更没想过他们会再遇。对不起是吗,原来对于当年的一切他也觉得抱歉,原来在丰禾眼里,他不止是个变态而已。
「其实蛮漂亮的。」玩弄杯中圆形冰块的丰禾小小声地说。
弥真先是讶异地扬起眉,旋即了解丰禾说的人是他。
人会变,真的会变,昔日不敢坦承的事终会诉出。
那天之后丰禾常常会出现,他刚在这个城市找到工作,荷包并不充盈,但他想见弥真,好象补偿什么地天天前来。
原来丰禾找过他,听了旧同学说他会在这里出现,立刻寻来。
对物价已经没什么概念的弥真,在店主提醒下才想到入场费的问题,改跟丰禾约在别处见面,比如他的小公寓。
弥真喜欢台湾小吃,在外头吃过后总会回家试着煮,富裕出身嘴巴精的丰都满足于他的手艺,丰禾更没得挑。
看着丰禾的好胃口,煮菜的人却红了眼眶。
他以前常常煮给另一个人吃的,另一个比他高大的男人。
逝去的不要多想,想也没有用。明白这层道理的弥真没有哭,起身帮丰禾添了碗新饭。
一个沁凉如水的夜里,饭后弥真啃着冰透的梨看新闻。
丰禾扭扭捏捏许久方启齿问道:「你身边没人?」
弥真点头,一个径地笑。
「如果你还......考虑我吗?」最后几个字一反原本的吞吐,说得相当顺畅。
他的话让弥真笑不出来,如果是当年丰禾这么说,他会高兴得飞起来,可是现在......
他看向远方,静默着。
蓦然想起有个人曾这么对他说过,「如果你还有一点点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爱你。」
叹息后,他望向丰禾。
「你想过后果吗?你轻松说出口的行为至今被视为异端,不被社会接受,你想过后果吗?或许我们之间三天五天即告吹,但卷标贴上了,三年五年都不一定拔得掉。」
他想起离开台湾的时候亲生父母嫌恶的脸,想起丰家人口中淡淡的过去,丰那让全家族为之动容的抗争......丰禾,想过吗?
他的话让丰禾笑了,开朗的笑法,好似他什么都不在意。
「我如果说我都想过了你大概不会信吧,但是人生里若不牺牲点什么,何来得到。」
丰禾的笑是他喜欢的感觉,忆起当初为何爱上他,阳光直接的感觉跟任何人都不同。他对少女专心,弥真不止一次想过如此这个男人爱他就好了,专心地,只爱他一个。
「牺牲?」
「总是会有的吧,习惯不同,想法不同......」丰禾用温和的声音解释道。
弥真安静着。他总是迁就别人,压抑维持不了永远,对丰禾他变成疯狂,所以他没挽留戴维克,是这样吗?
那丰呢?他迁就过他什么?
试着爱他时成天穿著男装,想离开时完全任其本性,他的世界为什么总是二分法,没有调适。
忘了怎么送走丰禾,只记得他没有应允。
那夜,他没入睡。
如果要试,如果要弥真自己决定值不值得试,如果由他定夺......
他想再跟丰重来一次!
不要是那么强烈的进入,给彼此一点空间调适。
他也牺牲什么,也做点什么,不再是单方面的追逐。
不再是为了安抚母亲,不是为了对丰家人的欠负,不要在意他的名字与声音,单单看他这个人,看他值不值得心动。
做他从没做过的事,还原成单纯的两个人。
如果可以,如果他对他有感觉,手术的事他可以放弃,不让丰去面临调适问题,也让他稍稍安心,觉得负欠得少一些。
想着纠结在胸口的痛,减轻许多。
头等舱的座位永远很好调。
性格里有点说是风就是雨的弥真,搭最单一班飞机飞往丰住的城市。
下了飞机他才想到重要的问题,丰身边有没有别人了?
怀着一点不安,他从机场拨手机给丰,号码没变,声音依然,只是语气懒懒的不怎么有精神。
「我在日本。」
弥真怯怯地说道,不确定对方还要不要他。
他听见电话掉到地上的声音,愉快地笑着。相处三年多这点辨别能力他尚有,要的,丰还要他......
杂音过去,丰的声音回复平稳。
「钱,我还有,不是那个问题。」
弥真的心情很好,好到有一点不可思议。
不管丰在说什么,他决定自己过去,凭自己的意思决定行进方向。
「我搭出租车过去,你感冒了吗?要不要吃稀饭,我一会儿弄?」
虽然问了问题,他却没听响应,啪地挂掉电话,去出租车处排队。
丰窝在家里发霉,这是弥真的结论。
把人丢进浴室,家里打扫干净,四个炉同时开动,电饭锅里是稀饭,病人专用的那种。
望着干干净净的屋子,望着洗干净的男人,弥真扬着笑整理冰箱,庆幸丰家附近有超市,不然他不知该怎么办。
一切弄好,食物放上桌,叫男人吃饭的时候,弥真站在客厅入口,望着他相处过三年多的男人,有一种到家的安心感。
「丰,我们交往吧。」
三年前,他讲过同样的话,可是意义不同,绝不相同。
弥真花了一段时间找寻两人共同嗜好,他不想再为了谁完全改变自己,也不希望丰完全迁就他,有一点距离比较好。
两个月的积极寻觅后,两人几分讶异的发现,他们的共同喜好只有一个--到附近的公园散步。
这样就够了,非常足够。
散步慢慢变成假日出外踏青,踏青慢慢变成爬小山,回到丰家时一样去爬山、划船......
戒指,现在还在胸前当项链,原因无它,带着做家事容易把东西刮伤,也不卫生。
纵使丰有一丁点不高兴,但他仍爱穿女装,取而代之的让步是,他不会去动手术,维持原状。
他和丰禾仍有连络,单纯的朋友而已。
后来他听别人说,如果房事很合,喜欢对方的体味就是非常、非常喜欢了。究竟为什么非常、非常的喜欢花了三年都没变成爱,弥真弄不懂,丰却说他压力太大了,把自己搞到不懂什么是爱,什么不是爱。
听话的时候弥真皱着眉,现在才发现丰挺容易替他决定事情的,反正他习惯被动无所谓,别犯到他的禁忌即可。
但,为什么他之前一直觉得丰很好,丰很棒,丰是个好男人。
沙猪,根本就是只沙猪,用糖果包装得漂漂亮亮的沙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