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她敷衍回应,既没说话,亦没举措,整个人岿然不动,就这么掀着眼皮漠然打量着他。
这男人,如果不穿那身标志性的天空蓝飞行服和抗荷服,倒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感觉。
啧,尤其是弯曲还显长的腿,压在黑色鸭舌帽下的棱角分明,还有那双紧握操纵杆的修长双手……
不过现在不是馋涎的时候。
一个是有一台重要的心脏手术要做,另一个就是他之前“骗她”的旧账还没算完。
顾诗筠踟蹰在座位上,窝着一口气不上不下,道:“直升机你能飞稳吗?”
你可是开歼击机出身的人,万一一个刹不住,竖着上天,哦豁——你就不怕我吐你一脸?
程赟明显知道顾诗筠在窝着火怼他,但时机不对,这个时候还是不要火上浇油了。
“放心,歼击机飞行员没有不会开直升机的。”
至于他稳不稳,拭目以待。
一个机务走了过来,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副大队长,这架机型有些年头了,今晚没有雾,但毕竟是夜航,你最好起飞之后和首坝那边再确定一下航线。”
程赟蹙眉,嗯了一声,“好,孙主任回来后,跟他说一声。”
机务也知道夜航是程赟的长项,便点头,“明白,副大队长。”
程赟戴上耳机,检查仪表盘,从窗户环视一圈。
机务熟稔地打着手势。
直升机启动。
螺旋桨刮起一阵漩涡似的风,高分贝的白噪音呼啸着掩过了仅存彼此之间的呼吸声。
“筠筠,安全带。”
他斜睨提醒。
虽然喊着筠筠,语气倒像是在对下属发命令。
顾诗筠将自己的安全带系好,说道:“明白,副大队长。”
“……”
程赟微怔。
她喊他什么?
怎么还是副大队长?
但他来不及纠结这个,这时机务已经走到旋翼外侧,给出起飞的手势。
片刻,他目光如炬放远。
然后拉动操纵杆。
直升机缓缓离开地面,遽然悬空的感觉让顾诗筠不由失了重,她低低“哎呀”一声,心口怦怦,抬眼就见直升机已经头部倾斜向下,远离营地朝南飞去。
黑夜蒙上了星辰的闪耀,雪山淬炼了晶莹的光芒。
相交相映,汇入机舱内的沉默。
顾诗筠抱着胳膊,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的一片漆黑。
良久,程赟突然打破了原有的寂静,声音顺着白噪音的煲熨沉沉传来:“重喊一遍。”
顾诗筠凛凛回过神,
她眨了眨眼,“什么?”
直升机越过酿着白雾茫茫的雪峰山间,远处的无云碧空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程赟从后视镜里轻轻瞥了她一眼。
银河下的面庞,皎洁如月。
“平时在微信里怎么喊我,现在就怎么喊。”
作者有话说:
骗我感情可以,问我要钱不行。
敲键盘可以,说出口不行。
-
第33章
重喊什么,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这大半个月来,不是程队长就是副大队长, 似乎除了“队长”这两个字, 就没有别的两个字可以代替了。
他确实是副大队长,
但不是她的副大队长。
再说了,平日里在微信里喊得不是很欢吗?
怎么一回归现实, 就吝啬到连一声“老公”都舍不得给?
顾诗筠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现在她可是被迫被“困”在天上,出不去进不来, 还是紧急夜航。
也就是说,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 这男人就打算这么一直等着她喊他一声老公。
指不定一声不行得两声,还得娇滴滴的。
眼神的步步紧逼,语气的咄咄逼人, 在逼仄不通风的机舱压迫下显得倍感煎熬。
顾诗筠抿了抿唇,
嗓子里滚着熟悉的音调, 却怎么都吱不出来声。
她憋红了脸, 就这么不退不让地剜了一眼男人的侧颜。
“不好意思, 我暂时没把你当老公。”
丢下这句话,她将外套的兜帽一掩,干脆闭上了眼睛。
“……”
程赟看着她将自己藏在帽子后,无奈又无解地摇了摇头。
谁让人家是“领导”呢。
真拿她没办法。
接下来,二人不再说话。
又过了半个小时,绕了两圈,直升机才在灯火微弱的夜晚找到首坝唯一的那家医院。
楼顶停机坪年久失修, 而且多年不用, 停机坪的白色大H都没了印迹, 更不用说空空荡荡的楼顶找到半个人影了。
既然什么都没有, 那就当“盲降”了。
为了让直升机平稳落在停机坪上,程赟将驾驶舱内的灯光保持和楼顶灯光一致,机舱内漆黑一片。
楼顶的风在机身周围晃荡出波浪般的震动。
整个机身都摇摇晃晃。
“喂,副大队长!你这是垂直降落吗?”
顾诗筠惊叫。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她紧紧抠着自己的安全带,兜帽凌乱盖在脸上,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下一秒,直升机就已经稳稳落在地面,
舱门甫一打开,就有一双手直接将她整个人都抱了出来。
“想想清楚,喊我什么。”
贴紧男人的胸膛,隔着黑色的飞行夹克,是温热的心跳和平缓的呼吸。
月夜笼罩着来去匆匆的人,洇出模糊不清的阴影。
顾诗筠慢慢平复下来。
镇定几秒,这才发现自己完完全全缩在程赟的胸口,手脚并用地吊着人家的脖子和腰。
夫妻间的正常暧昧,
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因为好像他们还没熟悉到能这么抱着的地步。
“你……放我下来。”
顾诗筠赶紧推开程赟,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跑下楼去取供体心脏。
医院大楼简陋破旧,走廊里昏暗的灯光让人不由头皮发麻,唯一的护士也在煞白的灯光下显得跟拍寂静岭似的。
护士已经将心脏放置在了保温容器内,黑色的盒子冰冰凉凉。
抱在怀里,有一种新鲜的血脉冲击感,频频晃荡在胸腔。
“谢谢。”
顾诗筠一秒都不敢耽误,赶紧回到楼顶攀上直升机。
程赟熟稔地围着医院楼顶转了一圈,“供体器官没问题吧?”
顾诗筠确定点头,“嗯。”
程赟敛了敛眉,低低说了一声好。
返程的这一路,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
也许是尴尬作祟,也许是故意互不理睬,但二人仿佛达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共识——不熟,所以相敬如宾。
-
回到营地,高原的寒冷又随着机舱门的开启而涌入鼻腔眼帘。
顾诗筠被冻得屏住呼吸,她努力将装心脏的盒子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然后一步一步攀下梯子。
一个机务刚想上前来接应,可还不等近身,程赟便径直绕了过来。
“我来。”
顾诗筠也没拒绝。
她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手臂上,然后把身体的重量直接倚在了程赟的臂弯内侧,双脚轻踏落地。
“谢谢啊。”
呵,这女人对他还挺客气?
程赟顺着她,淡然道:“不用。”
早就等着的杨馥宁赶紧跑了过来。
瞧见两人的姿势稍稍有些暧昧,她略迟疑,但此时此刻移植的供体器官尤为重要,便没多想。
“顾医生,赶紧准备一下。”
顾诗筠点点头,回头有意无意看了一眼程赟,便跟着杨馥宁朝手术房车走去。
病人已经插管。
麻醉医生就位,很快,手术台的病人就没有了意识。
顾诗筠做好消毒,进入手术室,凝神一看,便瞧见病人褪去的衣服上CGA的字样。
古圭拉的高级将领。
“二位医生,记住了,今晚没有病人。”
孟伟垂着眼,小心提醒着。
顾诗筠心领神会,默不作声地和杨馥宁对视了一眼,便不再多看。
手术开始。
纵恒在病人的胸口竖开了一条口子。
“来,锯。”老者深思,凝神静气,“小心点,胸口上半部分张力还是很高。”
开胸之后,原心脏被移除。
但病人本身有炎症,有些血肿,手术更增添难度。
护士给纵恒擦了擦汗。
机械护士将手术刀和止血钳一把一把往上递。
“拉住这里。”
纵恒将一把手术剪刀递给杨馥宁。
长线勾勒出组织的形状。
被血掩埋的胸腔跳动着一颗新鲜的健康心脏。
杨馥宁满脑子还是刚才程赟满眼爱意地拖着顾诗筠的一幕,根本没听见纵恒在说什么。
肢体相触、从容不迫,
这关系明显有问题。
孟伟在旁边小声道:“杨主任?”
杨馥宁浅浅回过神来,小声:“啊?”
纵恒冷漠而视,没再多理会,转手将手术剪刀递给了顾诗筠,“小姑娘,拿住,稳一点,我再做个造影。”
“好的,纵教授。”
顾诗筠沉稳接住,按照纵恒的指示,有条不紊地将线慢慢抽出。
时间一点一滴。
漫长的手术,在日辉映入玻璃的瞬间,终于结束。
“很成功。”
宛如一道赦令。
纵恒说完这三个字,大家皆是松了一口气。
病人还要继续观察。
老者走到缓冲区,见顾诗筠正在旁边洗手,不觉认真打量了她一眼。
虽然年轻,却很稳重。
雁过都会留声,可这个年轻女医生,见到心外科的一把手出现在这里做心脏移植手术,不仅不多问,而且能心无旁骛地跟他一起完成整个手术。
啧,谁说后生难带了。
明明就是后生可畏。
纵恒摘下口罩,对她说道:“不错,手很稳,心也很细。”
顾诗筠没想到纵恒会主动跟自己说话,连忙礼貌道:“谢谢纵教授。”
累了一晚上,她眼神有些懵。
纵恒失笑,拍了拍她的肩道:“你怎么手术台上和手术台下就跟两个人似的,好好休息休息吧,年轻人。”
他说完,便离开了手术房车。
顾诗筠看着老者离开,一夜未眠的困意袭来,差点让她站不住脚。
洗了一把脸,她将头发扎成一个丸子,才慢吞吞地走出房车。
一出门,耀眼的晨曦笼罩着雪山冰峰,反射出的光芒刺痛了专注已久的双目,瞬间睁不开眼。
而紧接着,便是一件黑色的飞行外套罩在了她单薄的肩上,熟悉的温度,熟悉的味道。
“还好吗?”
顾诗筠当然知道是谁。
面前可是她白纸黑字按了手印签了字的官方认证丈夫,她也没理由拒绝。
“你是没睡还是刚睡醒?”
程赟指了指她身后的房车,眼帘闪过一丝倦色,声线低沉道:“你在里面待了多久,我就在外面待了多久。”
顾诗筠一听,抬头冷嗤看了他一眼。
瞧瞧,男人邀功,跟投胎似的上赶着,还说得道貌岸然理所当然。
切。
搞得像他多么伟大似的。
她扯开笑容,讥诮道:“知道我累,就这么点表示?”
程赟淡淡一笑,伸出手,示意。
仿佛面前飘着一行字:要牵?还是要抱?
顾诗筠不由一愣。
眼前那只手,骨节强劲手指修长,不仅自带俄式前置的整洁,就连指甲盖的弧度都长在自己的审美点上。
但她偏偏是个有原则的人。
夫妻之间的冷战,就这么点小恩小惠,根本无法打动她“坚定”的内心。
于是,顾诗筠不咸不淡地斜睃了他一眼,绕过那只手,径直朝自己的帐篷方向走去。
“不用了,我自己会走。”
她紧了紧身上的飞行夹克,轻轻一呼吸,就是一股带着冰凉气息的天空滋味,好闻,又有安全感。
程赟也没再强求。
他跟在她身后,亦缓慢前行。
山顶风大,卷起细密的尘埃,厚靴踩在脚下,糅糅碾过碎石。
无声胜似有声。
从容不迫也变成了窘迫局促。
顾诗筠越走越快。
可依然双影重叠,脚步紧随。
等到了帐篷面前,就见秦悠然正闲适恣意地站在门口晒太阳。
“哟,看你们俩这模样,折腾一晚上没睡啊?”
她抱着胳膊,漫不经心地将目光逡巡在二人身上,就算看到顾诗筠披着程赟的外套,也是波澜不惊、熟视无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