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拐进巷口,按照裴矜事先作出的提示停在朝北一侧的胡同里。
下车,往里走。一间破旧平房近在眼前。
裴矜从包里翻出钥匙,单手握住锈迹斑驳的锁头,熟练解锁。
打开生锈的铁门,让出过道位置,对他说:“进去吧。”
空气中泛着灰尘和破旧家具的味道,不算好闻。
许多年不曾来过,裴矜只觉得恍惚。
靠近老式的单人沙发,稍稍弯腰,掀开盖在上面的咖色棉布。
裴矜说:“实在没地方坐……你先坐这里将就一下,可以吗?”
沈行濯站在原地,没挪动脚步。
垂敛眼皮看她,平静说:“大费周章带我来这里,就只是想让我坐着?”
“这里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裴矜轻声解释,“我带你来是想和你说……关于我自己的一些事情。”
“肯说了?”
“我不想一直瞒着你。”
沈行濯冷笑了声,“你瞒着我的事可从来都不少。”
后知后觉。
裴矜终于发现,他的反常不为别人,似乎是因为她。
来不及仔细琢磨,听到他寡漠开口:“既然想说,不如一件件讲清楚——”
“先说说那天晚上你是怎么背着我在楼下和别人见面的。”
“再说说不惜放低姿态给我口.交的心路历程。”
“怎么,又想从我这里骗取些什么交给他?”
“裴矜,看来是我最近太纵着你了。”
一字一句。
裴矜如遭雷劈。
第38章 第 38 章
38/破碎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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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半敞, 有湿潮的风灌进来,刺得耳膜嗡嗡作响。
浑身冰凉,几乎喘不过气。裴矜此刻只觉得窒息, 像条被解冻后再次暴晒在太阳底下的鱼。
压抑、羞耻、刺骨,甚至趋近于痛苦。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沈行濯。他投向她的目光凓若寒霜, 裹携着一抹凉薄的阴郁。
光是眼神和言语就足以摧毁掉她仅存的信念。
沈行濯扫了眼她泛白的脸色,平声命令:“说吧。”
裴矜僵在原地, 嘴唇无意识颤动一下, 话到嘴边只剩无言。
空气凝结死一般的沉寂。
“刚刚不是还有话要对我说, 怎么这会哑巴了。”沈行濯越过她, 坐到沙发上。
“裴矜,说话。”
漫长时间过去, 裴矜终于能让自己发声, “沈……”
仅仅只是一个字, 几乎耗尽所有力气。
沈行濯讽刺勾唇, 笑意没达眼底已经收敛, “既然你开不了口, 不如我替你说。”
裴矜放眼望过去,机械对上他的双眸。他面色依旧平静无澜,可她不是感知不到他从未向她展露过、疏离到极点的压迫感。
这种死气沉沉的泥泞氛围令人畏惧, 更叫人麻木。
“你想先从哪里说起。”沈行濯向后靠,抬眼看她,“从我这里获取起晟情报这事?还是和你那位姓程的师兄暗中联手这事?”
裴矜屏住呼吸,尾音不自觉地发颤,“原来你都知道……”
“你高估了自己的演技。”
“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留我在身边这么久。”
“没什么特别原因。”沈行濯声线平稳, “不过是觉得日子无聊,想着陪你把戏台搭下去也无妨。”
裴矜死死抿住唇, 背部僵得笔直。
有汗水逐渐洇进衣衫面料,被风一吹,一霎觉得冷,转瞬又开始因无地自容而浑身滚烫。
没打算留给她回应的时间,沈行濯继续开口:“裴矜,你的私事不是秘密,随便一查就能得知一二。”
“我只是没想到,你接近我不只是为了你自己,还为了那个姓程的。”他说。
“……不是这样的。”
裴矜茫然摇头。
“程家几十年前靠建材生意起家,即便现如今已经把重心转移到了新兴领域,但在市场上还有一席之地。跟起晟之间,是明确的竞争关系。”
沈行濯缓声补充,“这是调查资料上的其中一段。”
“沈行濯,希望你可以信我,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也从来没想过要在这方面动手脚。”裴矜只觉得无助极了。
“给我个能信你的理由。”
动了动唇,裴矜不再作声。
眼下种种,她自己都觉得是在狡辩,更别提能够说些什么得到他的信任。
“资料上还有另外一段,关于他的情史。要听么。”
裴矜大脑一片空白。
“他这两年没有任何感情生活。”沈行濯目光渐沉,“怎么,他在等你?还是你在等他。”
“我跟程郁之间从来没有你想的那种关系。”
“告诉我,我想的是什么关系。”
空气中泛着无止境的沉默。
沈行濯心生躁意,伸手摸向外套口袋,想点根烟,发现烟盒被遗落在车上,于是作罢。
程郁的存在他最初不是不知情,一直没寻人细查,原本是觉得没有必要。
意外得知她私自转发文件给另一个男人,调查对方发现,他们之间有很深的渊源,但并非暧昧对象。
这也是他后来没继续深究下去的原因之一。
但她瞒着他和程郁在楼下见面。
很多事本来不必刻意挑明,自行发酵之后,迅速变了番味道。
他向来不是圣人。
不可能不去斤斤计较。
许久过去,久到裴矜以为全世界只剩下寂静时,听见他问:“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心脏骤疼得厉害。仅存的自尊作祟,已经不允许她再服软或是作出什么解释。
晃了晃神,裴矜轻声开口:“一直以来瞒你骗你是我不对,你怎么对我都好,但是程郁……他跟这件事真的没关系,自始至终都是我在求他帮忙,求你别再针对他。”
“针对他?”沈行濯冷笑了声,“查他就是针对他?”
“沈行濯,我不是这个意思……”
注视她片刻,沈行濯换了话题,“不是说怎么对你都好?”
“过来。”他漠然吩咐,“让我看看你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进门到现在,从他的每个眼神到每句言语都能轻易瓦解掉她内心树起的铜墙铁壁。
最后呈现到他面前的,是赤.裸、脆弱的一颗心脏,只要他想,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捻碎。
走向他的那刻,裴矜在想,她还是赌输了。
他们之间关系的牢固程度更像是薄薄一层羽翼,一针足以刺破。
到底是她心存侥幸。
跪坐在沾了灰尘的沙发上,裴矜颤着双臂攀附住他的肩膀,仰面凑近,想去吻他。
他的唇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凉,似在触碰一层寒冬腊月凝固的深海冰面。
这个吻并没持续多久。
沈行濯偏头躲过,一把攥住她要解开他衬衫纽扣的手腕,稍微后退,和她拉开些许距离。
四目相对,能清晰看到她泛着水雾的无望眼神。
不是看不出来。
她在用这种方式倔强地同他进行无形博弈。
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提前备好的U盘,搁到一旁,“这是你想要的。”
裴矜顺着他的动作转移视线,眸光如同一潭死水。
沈行濯不愿久留,起身,欲要离开。
临行前,平静说:“为了拿到这些东西不惜陪我上床,一直以来委屈你了。以后无论需要什么都可以联系小钟,他会照办。算是我对你的补偿。”
裴矜面无表情喊住他,“沈行濯。”
握住门把手的手顿了下,沈行濯侧眸看向她这边。
“你不欠我什么,不需要补偿我。自始至终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裴矜声音放得很轻,“至于程家的事还有我和程郁的关系……我刚刚跟你说的这些都不是谎话。这是我的解释。”
一时之间只剩下白噪音。
沈行濯浅薄看她,“这些解释还重要吗?”
裴矜咬唇不语,随即恍然了几分。
是了。
好像……不再重要。
大概从此刻开始。
她已经成为他的过去式。
-
在屋子里待了将近两个小时,呆坐到四肢僵硬。
天气阴沉,外面似是要下雨。裴矜听见呜咽风声,终于找回一丝理智。
缓慢将U盘拿起,放进包里,拖动脚步出了门。
车停在暗巷口,不是早上沈行濯开的那辆。
小钟站在车旁等候,余光注意到裴矜走近,绕过车身,替她打开后驾驶座的车门。
裴矜站在原地顿了两秒。知道这地方打不到车,临近也没有公交或地铁站点。
身心疲惫,没多余精力作过多权衡和交流,也就没想着拒绝。
强行扯出一抹笑,朝他说了声“谢谢”,弯腰坐进后座。
系好安全带,小钟透过后视镜观察她两秒,犹豫一下,委婉问道:“裴小姐,您还好吧?”
裴矜勉强笑了笑,“……我没事。”
“沈总还有事,先走一步,让我过来接您。”
“麻烦你了。”
车子缓速行驶在路上。
小钟抱歉开口:“其实这事怪我……我那晚在中谷丢了件很重要的东西,过后想着去查一下监控,然后就不小心看到……抱歉,职责所在,我得跟沈总汇报。”
裴矜怔了怔,“我还以为……”
以为是沈行濯专门派人在关注她和程郁的动向,所以才会发现那天晚上她在楼下见了程郁。
“以为什么?”
“……没什么。”
小钟明白她的欲言又止,解释说:“其实沈总很早就知道您和那位姓程的先生有关联。”
“但事实上,我这边除了接到负责调查对方底细的任务之外,没再收到别的吩咐。”
“换句话说,沈总原本就没想对您,或者是对那位程先生做什么。”
裴矜先是不懂,随即反应过来。
渐渐清楚了他话里的意思。
她和沈行濯之间,在这之前似是在维持着某种极端的平衡。
一直以为他不知情,或者说,她是在进行深度自我催眠,装模作样地误以为他不知情。
那晚她和程郁在楼下的匆匆一面,外加上她自认为严丝合缝的长期隐瞒,彻底打破了彼此心照不宣的平衡。
他之前对她说过,有些事他可以不去计较,但有些事不行。
那时她还不明白这句话蕴藏的含义,如今终于懂了。
喉咙苦涩得厉害。
沉默良久,裴矜说:“麻烦送我去中谷。”
“您要……收拾行李?”
“嗯,我没理由再待在他身边了。”
他们这段关系,宣告开始或是结束,从来都由不得她。
这场暧昧游戏,她输得一塌糊涂。
裴矜承认,那句“不过是觉得日子无聊,想着陪你把戏台搭下去也无妨”,将她本就破碎的灵魂彻底湮灭。
无处可逃,最后遍体鳞伤。
-
拖着行李箱回到宿舍,发现沈知妤不在里面。
听薛一蕊说,她不久前跟导员请了三天假,外加上周末,最近五天都不会回来。
裴矜已经筋疲力尽,有气无力地回应一声,没再多问。
将行李箱放置到角落,爬上床,阖目休息。她需要好好睡上一觉,把该记得的、不该记得的情绪和回忆,统统遗失在梦里。
裴矜不吃不喝整整睡了一天半。
周日深夜,薛一蕊和周妍实在担心她会出事,商量过后,还是决定将人叫醒,询问一下情况。
薛一蕊甩掉拖鞋,踩着扶梯爬上裴矜的床铺,挪动身体,靠近,伸手晃了下她的肩膀。没动静。
轻声喊她的名字,依旧没动静。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慌了。
薛一蕊用手背触碰裴矜的额头,发现烧得厉害。
周妍见状,换好鞋子,小跑出门,去楼下喊宿管阿姨打120。
把人送上救护车,赶往医院,忙前忙后结束已经快要天亮。
裴矜被推进病房,手背打着退烧吊针,到了清晨才悠悠转醒。
睁眼的瞬间一再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期间经历了什么。
裴矜有些迷茫,觉得心脏泛空,觉得身体和心里都难受极了。
负面情绪层出不穷,像是跌进冰冷沼泽的漩涡里。
这种痛苦更多出自于心理上,她实在没办法表现出来。
趴在床沿的薛一蕊睡得并不沉,察觉到裴矜胳膊动了动,转瞬跟着醒了。
对上她空洞的双眼,关切问道:“矜矜,还难受吗?”
躺在沙发上睡觉的周妍寻声坐起,凑过来,一同看向裴矜。
裴矜试图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有一团火滞在内里,如何也发泄不出来。
薛一蕊连忙给她倒了杯温水,扶着她的身体靠坐在床头。
裴矜就着她的力气喝了口水,干咳了两声,哑着嗓子问:“我怎么来医院了?”
周妍接过话茬,“你睡了将近两天,怎么叫都叫不醒。我和蕊蕊晚上的时候发现你发烧了,吓得不行,就赶紧把你送来住院了。医生说,你差点没烧成肺炎。”
裴矜捏着水杯的力度微微发紧,缓了好一会,轻声道谢。
“跟我们就别这么客气啦。”薛一蕊面露担忧,“不过矜矜,你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可能前两天不小心淋了雨,有点着凉。”
知道她不太想多说,薛一蕊和周妍也就没再继续问。
简单聊了几句,周妍出去买早餐,薛一蕊安顿好裴矜,出门打热水。
裴矜平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呆。
没过几分钟,察觉到有人推门进来。以为是她们回来了,转头瞧过去,发现来人是陈楚亦,不由愣了下。
没想到他会这么早赶过来。
陈楚亦靠近病床,坐在椅子上,将手里拎着的打包餐盒放到一旁,“就不能照顾好自己?”
裴矜听出他的生硬关心,挤出微弱笑意,“生病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住院了。”
“昨晚有救护车开到你们公寓楼下,那么大动静,想不知道都难。”
“……消息传遍了?”
“嗯。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说你自杀未遂的。”
裴矜自是不在意这些流言,转念想起什么,问道:“谁告诉你我在这家医院的?”
“沈知妤。”
裴矜了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你们俩怎么了,闹矛盾了?”
“很明显吗?”裴矜苦涩笑了笑。
“昨晚宿舍封寝,我出不去。沈知妤不在学校,想赶来很容易。”陈楚亦说,“你们要是没闹矛盾,她不至于连夜给我发消息,托我早晨过来看你。”
裴矜不愿跟他多提这事,转移话题,“谢谢你能替她过来。”
陈楚亦深深看她,“就算没有她的这条消息,我还是会过来。你怎么就不明白?”
“我都明白。”裴矜说,“所以更是要谢谢你。”
陈楚亦没再说话。
一时无言。
陈楚亦打开食盒盖子,拿出白粥和小菜,“先吃早饭吧。”
裴矜犹豫一下,接过碗筷,想再次道谢,瞧见他看似冷漠的表情,终究没将这话讲出来。
其实彼此都明白,太过客套无外乎是对一个人的变相疏远。
话到嘴边,有时候说比不说要残忍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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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行濯穿戴整齐下楼,径直走到餐桌旁落座。
接过阿姨端来的咖啡,轻抿一口。
没过多久,楼梯拐角处传来细微脚步声,沈知妤的身影由远及近靠过来。
沈知妤在对面坐下,主动打了声招呼,“小叔,早安。”
沈行濯微微颔首,“早。”
撕下一块吐司放进嘴里咀嚼,沈知妤开口:“小叔。”
“怎么了。”
“你怎么不问我这几天为什么请假?”
沈行濯掀了掀眼皮,瞧见她眼下泛着的乌青,不答反问,“熬夜了?”
“嗯……有些事想不通,睡不着。”
“这是你请假的原因?”
“算是,也不全是。”沈知妤顿了顿,“就是感觉最近特别累,想休息一下。”
沈行濯淡淡睨她,“这次我不会跟你父母说,下次注意。”
沈知妤应声称好。
早餐吃到一半,沈知妤拿起手机,扫了眼宿舍的四人微信群,缓慢翻动聊天记录。
内容不多,群里大多是薛一蕊发的消息,给在住院的裴矜发专业课老师的课堂板书,偶尔还有几句日常。
翻到半个小时前的聊天记录,看见上面的内容,沈知妤下意识蹙了蹙眉。
缓了几秒,抬头看向沈行濯,“那个……小叔。”
“有事说事。”
“矜矜前两天生病住院了,今天没人在病房陪她,我在想要不要去看看她。”
短暂安静。
沈行濯说:“朋友之间相互探望是礼貌。这一点不用我教你。”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沈知妤试探着问。
“她是你朋友,不是我朋友。”
探不出口风,沈知妤只得放弃。没心情再吃,喝完一杯牛奶,径自回到楼上。
脑子里闪过直奔医院的念头,且越来越强烈。再三纠结,还是决定放弃。
楼下,小钟推门走进来,手里捧着桦木盒。
目光寻到沈行濯,抬腿走过去,将盒子轻放到桌沿,“沈总,这是之前裴小姐让我交还给您的。”
顿了顿,从裤袋里翻出两张卡,摞在盒面上,“对了……还有这个,银行卡和中谷的门禁卡。这几天您不在清川,所以东西一直放在我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