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皆默契地沉默了两秒。
沈行濯比她先开了口:“什么时候醒的?”
“很早就醒了。”
“为了等我?”
“没……自然醒,你知道我生物钟。”
电话另一边传来低沉的一声笑。
耳廓略微发烫,裴矜生硬将话题掰了回来,“……你什么时候过来?”
“已经在了。”
“嗯?什么。”
“矜矜,往下看。”
裴矜怔了怔,从摇椅上起来,移步到阳台。
随即看到站在楼下的那道身影。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雾蒙蒙的。
地面被一抹白笼罩。
他倚在车旁,戴着腕表的左手拿着手机,正抬头看向这边。
雪花四处飘散,落在黑色毛呢外套上。
一眼万年。
第77章 第 77 章
77/睹物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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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楼上下来, 径自奔向他,裴矜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厚度适中的雪覆在地面,软绵绵的, 每走一步都会在上面留下脚印。
顿住脚步,站到他面前, 她仰面看他,“在这等了多久了?”
“没多久。”
说这话的时候, 沈行濯敛眸凝视她。
走得急的缘故, 她呼吸有些急促, 此刻正微微吁着气。
一缕白雾从她嘴里冒出, 向上飘浮,在她眼睫上凝了一层薄薄的霜气。
“真的?”瞧见他肩上积攒了不算少的落雪, 裴矜不确定地问了句。
“想听实话?”
“嗯, 想听。”
“大概一个多小时。”
裴矜愣了下, “怎么没早点联系我。”
“想让你多睡会。”
溱海的冬昼温度很低, 气候偏干燥, 凉意也更绵长些。
可奇怪的是, 即便此刻下着雪,她却不觉得冷。
或许是因为从他一贯寡淡的眸光中寻到了一丝虔诚的灼热。
这一发现让人忘记了隆冬严寒。
捕捉到她饱含情绪的眼神,沈行濯盯着她看了两秒, 忽的,伸出手,用指节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他手指一如既往的冰凉。裴矜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先上车。”他和缓开口。
裴矜应声称好。等他侧身为她打开副驾车门,小声说了句“谢谢”,矮身坐进去。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 熟悉的橡苔熏香的味道涌入鼻腔。
等他坐进驾驶座,裴矜好奇询问:“小钟呢。”
“在清川。”
“怎么没和你一起过来。”
“给他临时放了假。”
“临时?”
“嗯。想延长和你独处的时间。”
裴矜转头去看他的侧脸, 目光带着隐约的探寻。
为这“独处时间”,凌晨就需要驱车赶往溱海。
这样的沈行濯让她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放缓车速,抽空扫了她一眼,沈行濯问她:“在想什么。”
裴矜笑着回应:“就是突然觉得你有些陌生。”
“哪方面。”
“说不上来……感觉这样的你很真实,却又有点不太真实。”
他对她的偏爱全部摆在了明面上,这是让她觉得真实且有安全感的原因。
可他实在太好了,又让她隐隐生出一种不真实的缥缈感。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矛盾的心理从何而来。
但总归是开心的。因他给出的倾向性的笃爱而开心。
语无伦次的表达似乎影响了她话里的实际含义,但沈行濯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将车子拐到斜前方的暗巷口,停好车,偏头同她对视。
视线交汇一霎,谁都没急着言语。
过了几秒,沈行濯抓住她温热的手,将其带了过来,缓缓贴近他心口的位置。
掌心回传给她的,是他强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她能充分体会到这一切,包括他平静面容下真正的情绪变化。
“这样呢。”沈行濯低声说,“还觉得不真实吗?”
裴矜定定望着他,呼吸随着他心脏跳动的节奏而反向放缓,几乎快要忘记吐气。
过了片刻,她抽出自己的手,迅速垂下头,软着嗓子喃道:“……开车。”
沈行濯闷着喉咙轻笑了一声。
车子重新行驶在路上。
裴矜对溱海这边不算特别熟悉,随口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展览馆。”
四十分钟左右,两人到达目的地。
身穿正装的工作人员候在车外,看见他们下车,热情迎上来,礼貌对沈行濯说:“沈总,都已经准备好了。”
沈行濯淡淡道:“辛苦。”
裴矜心生好奇,“什么准备好了?”
“等等你就知道了。”沈行濯接过她手里的包,帮忙拎着,“进去吧。”
工作人员适时微笑说:“两位这边请。”
艺术展馆坐落在水上。正处冬季,水面凝结成冰,周遭霜雾弥漫。放眼眺望,很像看见了海市蜃楼。
一路直行,穿过户外露台和漂浮圈,进了其中一间房屋。
进门,被工作人员领往vip通道。走路的空隙间,裴矜越发好奇。
从通道出来,一扇镜面玻璃门近在眼前。
沈行濯目光扫过来,用眼神示意她先进。
裴矜没想太多,直接照做,向前迈出几步,伸手按下门旁边的遥控开关。
玻璃门自动拉开。
在看到室内的景象时,裴矜瞬间滞在原地。
巨型落地窗被极薄的百叶纱帘遮盖。有光从外面照进来,透过窗帘,以线性穿孔的形式组成了一条条直线,倒影呈扇形,直接映在地面。
实在是很漂亮的设计。
可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落地窗对面的波浪墙壁上挂着一幅幅设计图纸——是她这些年临摹或自行构思出来的成稿。
从十一岁到十九岁,园林、建筑、天马行空的室内设计,无一不被挂在这面墙上,且每一幅都被精心装裱了起来。
裴矜缓步走向那面墙,仔细观察画框下面的介绍。
不过简短几句话,却能精准概括出她作图时的心境和设计思路。
她稍稍侧过身子,忍不住去寻沈行濯的身影。
他就站在距离她很近的斜后方。只要她回头,随时都可以找到他。
沈行濯向她靠近,同她并肩而立,“喜欢吗?”
“喜欢……”裴矜听见自己尾音微微发颤。
没有哪个设计者不会为此感到震撼——这是属于个人的精神食粮,也是被赋予了特殊意义的一种礼赞。
时间分秒过去,裴矜将所有介绍看完,轻声问:“这些是杜老师提笔的吗?”
“是我写的。”
裴矜只觉得不可思议,“可……你怎么知道我下笔时所想。”
沈行濯缓声解释,“从杜老那里取走这些作品之前,我有向他请教过关于你的事情,再去看每幅图上线条的勾勒痕迹,大致能猜测出。”
各种情绪随着他的话不断翻涌而出。
这一秒,她突然有些形容不出自己心中的感觉。
更趋近于一种喜极而泣的满足感。
因他通过这种方式和她达成了灵魂上的共鸣。
从某种层面来讲,他们足够契合。
“沈行濯,我很感动……真的。”
“我知道。”他温和回应一句。
他懂她,所以他知道。
几乎不用去想,她已然明白他这句话所表达的真正含义。
很长的时间里,他们并无任何交流,却丝毫不会冷场。
视线扫到墙面上挂着的其中一幅名为“荒漠石窟”的设计稿,裴矜陷入回忆,“我记得你也临摹过这幅。”
沈行濯勾唇,“还记得?”
“嗯,也记得你当时和我说过的一句话。”
“哪句。”
裴矜没急着言语,转身和他面对面,单手抓住他外套的面料,攥紧,踮起脚尖。
唇缓缓贴向他的耳侧,小声说:“你那晚和我说,喜欢得不够纯粹,不如不喜欢。”
她呼出的热气匀速喷洒在他的颈间。
沈行濯眸色发深,想去揽她的腰,却被她及时躲过。
下一秒,她已经退开两步,和他保持着绝对的安全距离。
裴矜露出笑容,补充了一句,“你还告诉我,人比设计往往要危险得多。”
沈行濯嘴角挑起微弱的弧度,“这些都是我说的?”
“不记得了吗?”
“我只记得你说的话。”
“……什么话?”
“‘人类之间的情感发展无以名状,比如我跟你。’”沈行濯徐缓复述一遍。
裴矜略微回忆一下,出声纠正他,“我明明没跟你讲过后面三个字。”
“记这么清楚?”
裴矜笑出声,“你不也是。”
气氛温存得恰到好处。
在里面待了许久,他们动身离开。
临行前,沈行濯说:“过两日展馆的人会把门禁卡给你送去。你想来随时可以过来。”
裴矜顿了顿,“来这里吗?”
沈行濯轻“嗯”一声,“这间展览室永远属于你。”
-
工作人员将车提前停在了展馆门前。
接过对方递来的车钥匙,沈行濯问她:“等等想吃什么?”
裴矜粗略想了想,“好像没什么特别想吃的。”
“那我决定。”
“好。”
坐进车里,系好安全带,裴矜突发奇想,“我突然想到一个可以吃饭的地方。”
“哪里?”
“不过有点远,需要开很长时间的车,你可以吗?”
“没事。你说。”
裴矜没回答,而是直接用手机连上了车载蓝牙,打开导航app,输入地址。
车内响起机械的提示音。
“这家饺子馆在乡下,店铺不大,但是味道很好,也很干净。小时候我父母经常带我和弟弟去吃。”
鲜少听她提起父母,沈行濯问:“多久没去那里吃过了?”
“很多年了。”裴矜笑了笑,“上次去的时候,我父母还在。”
沉默几秒,沈行濯没由来地问:“那附近有没有什么民宿之类能住人的地方。”
“有倒是有,但都是些平房,环境也不太好。”裴矜疑惑看他,“我们要在附近过夜吗?”
“不过夜,暂时歇脚。”
过了两条街道,沈行濯将车停在路边,“帮我去买杯咖啡。”
裴矜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看见不远处有家咖啡厅,“要热的还是常温的?”
“随意。”
裴矜说了声“好”,打开车门,迈下车。
沈行濯抬眸,扫了眼她越走越远的背影,拿出手机,拨通了小钟的电话号码。
简单吩咐几句,挂了电话。
十多分钟后,裴矜拎着两杯喝的回到车里。一杯给他的,另一杯是给自己买的巧克力热饮。
路上,怕他开车不便,替他拆开包装,将吸管放进去,“要现在喝吗?”
余光注意到她的动作,沈行濯平声说:“喂我。”
她动作生涩地照做,等他尝完一口,问:“好喝吗?”
“很苦。”
听他讲完,裴矜将那杯咖啡拿到了自己面前,想也没想便跟着尝了一口。
咽下后,呢喃说:“……好像也还好。”
话音刚刚落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捏着杯壁的指腹开始变得僵硬。
他们目前实在不是能分享同一杯饮品的关系。
下意识的习惯果然害人不浅。
她有些窘迫地想。
好在沈行濯并不打算挑明她自顾自的尴尬想法,没继续这个话题,专心致志地开车。
时间分秒流逝,车厢内冒出的热气予人一种舒适感。裴矜整个人放松下来,将身体靠向椅背,闭眼假寐。
过了晌午才到达目的地。
周围是村落,道路设施不如市里,再加上雪天路滑,车辆难行,他们比预计时间晚到了半个多小时。
掀开餐馆厚重的门帘,两人陆续走进去。
已经过了饭点,屋内只有零零散散的两三桌客人在用餐。
时隔多年没来过,这里似乎没太大变化。
实木做的桌椅,青白墙面,浅色的水磨石地砖。
前台安置了电子收银,头顶的挂牌变成了LED点餐屏,不像从前那样只有黑板加白粉笔的简单装置。
“你先找地方坐,我去点餐。”裴矜说,“对了,我记得他们家的小馄饨也很好吃,要来一碗吗?”
沈行濯将目光落在她脸上,“听你的。”
很日常的三个字从他嘴里讲出来,莫名有种宠与哄的意味。
“等我一下,我很快过来。”讲这话的时候,嗓音无意识放软。
说完,没等他回应,转身走向前台。
盯着眼前的LED屏幕看了一会,最终点了两碗虾仁馄饨,外加一小盘西葫芦木耳馅的饺子和两碟小菜。
回到座位,裴矜脱掉外套,把它搁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点好的餐食很快被端上来,冒着热气,很难不让人食欲大增。
拿起汤匙,轻抿了一口馄饨汤汁,裴矜感慨说:“和原来一个味道。”
“好吃?”
“好吃的,你快尝尝。”她弯起眉眼看他。
饭吃到一半,想起不久前在车里两人之间的对话,裴矜凭印象问:“还要订民宿吗?”
“已经订好了。”
“……什么时候订的?”
“你去买咖啡的路上。”
耳闻如此,裴矜倒没想太多,轻应了一声,低头,咬一口虾仁,送进嘴里缓慢咀嚼。
不知不觉吃完了半碗馄饨。
饭后,从店里出来,他们没回车里,直接步行前往附近的一家民宿。
与其说是民宿,不如说是当地年轻人开的临时供人休息的地方。
登完记,老板热情带他们来到院子里,将房门钥匙交给沈行濯,之后径自离开了。
进门前,裴矜环视四周。
是间简陋的四合院,庭院南侧移植了几颗稀疏的梅花苗株。花蕊含苞待放,还没彻底绽开。
结合此景,乍一看倒也不失韵味。
裴矜随着他的脚步迈过门槛,花香扑面而来,转瞬看见屋内摆满了白梅。
窗台和墙角摆着的几枝用青花瓷器装置,枝干末梢附着了一点霜露,似是刚被送进来不久。
沈行濯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烟盒,垂目,按动打火机,点了一支烟。
将细细一根夹在指间,走到火炉旁,随手捡起放在竹篮里的木柴,点燃,扔进炉子里。
火苗很快簇起。
“过来坐。”沈行濯侧眸瞥她。
裴矜从花瓶里抽出一枝白梅,走向他,拖过矮凳,在他旁边坐下,“这些是你着人布置的吗?”
“叫小钟寻人弄的。”
有火光在眼前肆意跳跃,温暖的热意也随之袭来。
裴矜听见自己轻而缓的声音,“很漂亮,我很喜欢。”
“我知道。”
“知道我一定会喜欢?”
“嗯。”
裴矜没说话,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白梅的花瓣。
似乎是紧挨着火炉的缘故,眼下她只觉得更热了。
沈行濯用食指掸了下烟灰,“以前你经常和家人来这附近?”
“差不多。我们住的地方在一公里开外,离这里很近。”
“他们出事的前几年,你是如何过来的。”
“其实记不太清了……刚开始的时候过得浑浑噩噩的,如果不是有杜老师和程郁陪着,恐怕我真的会走不出来。”
他又问了两三个问题,裴矜都如实作答。
她不清楚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些,但多少能感觉得到,他是在用心了解她的往事。
一语终了,两人都沉默了一会。
沈行濯倏然出声,嗓音多了抹暗哑,“抱歉。”
裴矜不明缘由地注视着他。
“这些事我早该知道的,是我当时错过了。”
裴矜恍惚了一下,很快明白了过来。
他指的是她之前带他到和父母住过的老房子里准备和他袒露真相的事。
那时她鼓起勇气准备和他讲明自己的过往,还没来得及把一切说出口,便被他用言辞阻断。
再之后,是他们第一次分开。
“已经过去了……而且当时确实是我欺骗你在先,有因才有果,我从没怪过你。如果真要论起对错的话,是我该对你说一句抱歉。”裴矜扯唇浅笑,话锋一转,“沈行濯,我其实很开心。”
“开心什么?”
“谢谢你愿意敞开心扉和我说这些。”
沈行濯喉结上下滚动,不知回应些什么,一时泛起沉默。
空气中只剩下木柴被燃烧的轻微撕裂声。
裴矜适时寻了个相对轻松的话题,“杜老师是知道我们以前的事了吗?不然他怎么会把那些图纸交给你。”
“是。你去海景别墅寻他那次就已经被他看出来了。”
“……他从来没和我提过这些。”
“他自是不会跟你提。”
“为什么?”
“问题在我,不在你。”
裴矜似懂非懂,“所以你去找他主动摊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