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未能作答,须臾之后,赵舍自言自语地轻声问道:“不行吗?”
梅姨仍旧沉默着。
赵舍心中抽痛,却想着、自然是不行的。他还没拿糖哄那傻子,那傻子可不得记仇吗?
赵舍从床上起身,旁边人见他要走,连忙上前为他披上外衣。
梅姨咬牙磕了个响头,不得赵舍命令,擅作主张起身为赵舍扣上衣裳。梅姨这一声磕得极重,额角红晕渐显,周围仆人没人敢说她半句不是。
梅姨在前头领路,赵舍像是失了魂般,跟在后头。
他走出茅屋,才发现仆人将茅屋盖在了王家院子的不远处。这里原本是一个荒草丛生的坡地,往外、便是通往王家的一条小路。
赵舍站在原地回忆着过往,九岁那年他落手受王采儿相救,尾随她回家,也就是在那条小路,他偷听到媒婆骗婚,执意戳穿、坏了王采儿亲事。
多年来,即便得知那患病的求娶者已经恢复健康、另娶她人,他仍旧不认为自己误了她的好姻缘。他总觉得自己可以给她最好的,殊不知、他其实什么都给不起。
她救了他,他却恩将仇报了。
赵舍继续向前,往王家院子走去。
熟悉的环境,仿佛从未离开过般。他人生最落魄的时候,这里成了唯一可以替他遮风挡雨的地方。
弱冠之年的赵舍,再回想十五六岁的自己,才知道自己当年有多不懂事。刚到这里的时候,他只顾沉浸在悲伤中,满脑子的自卑和不适应。爷爷温柔地包容着他,他明明可以更主动些,但还是将责任推给爷爷。明明是个一无所有的家伙,却如同小少爷般、被人恭敬照顾着。
爷爷把自己会的全都教给了他,毫无保留,一遍又一遍。他学了那么多东西,却不去琢磨如何努力改善生活,反倒沉浸在消极的人生中,眼高手低、绝望回不去过往的日子。
他得到了赵家,却从没为自己真正迈出过一步。只是施舍、只是怜悯,他只是接受了。
他穿过院子,想起当年冒着大雨背着竹篓运柴的自己。
对了,他也曾有过片刻的决心,他跪在爷爷面前,发誓绝对会照顾好王采儿,赚银子、盖宅子,那时候他可没想过走赵家的捷径……
赵舍来到正堂外,一眼就窥透了里面。狭小的厅室、一副棺材就填满了。
他对不起的又何止爷爷,他还向娘亲发过誓,一定会照顾好王采儿,如今娘亲九泉之下得知,只怕要死不瞑目了。
赵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冷,还没开始哭,泪水就已经流干了。
赵舍步子沉重,一点点往前挪走。
面对即将到来的真相,他竟勾起嘴角、露出抹讽笑。
赵舍啊赵舍,你本就是个恶人。
就真的那么喜欢吗?坏事做尽,怎么就高抬贵手放过了王采儿。
明明那么想要,一开始将人占了绑在身边不就好了。
在薛家时占尽了先机,在王家又拥有了名分。他不该是个会考虑别人意愿的人啊!如果真是这样,在赵家她都哭着求着他不要走了,他怎么就没为她留下?
赵舍感觉喉咙如刀割般刺痛,几度吞咽,最终无法压抑,血腥气在口中蔓延开来。
赵舍直接越过灵堂,在棺材旁站立,他伸手推了推棺盖,却发现棺材已经钉死了。
他来得太晚了,弥漫满室的送魂香、都压不下棺内的腐败气味。
“开棺。”
他必是要亲眼确认,无论如何都要看这一眼的。
作者有话说:
留爪、留爪。
第224章
寂静深夜, 赵舍伏在书案上浅眠。
赵舍感觉到了盛夏的燥热、蝉鸣和打更声相互交错,在他耳畔形成一曲独特且和谐的乐曲。
赵舍睡下时头倾左侧,眼皮越来越沉, 迷迷糊糊间视线落在了微敞的窗户上。凉爽的风从窗户吹入,有道黑影在窗外徘徊。
什么人?是婢女、仆人?亦或是贼子?
赵舍半睡半醒间猜测着, 却见窗户被人微微上抬, 探进了个黑色的脑袋。
赵舍心陡然被拽紧,记忆中的两束小辫子一闪而过, 待他仔细看时, 已被凌乱散发所取代。一个女人从窗户外爬了进来, 她周身泛着阴气,身穿喜服, 光脚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在徘徊什么。明明该是令人胆颤惊惧的场景, 赵舍只觉得她憨傻得令人心疼, 因为她的到来充满激动和欣喜。
他迫不及待地想迎上前去,又怕惊扰鬼魂,留在原地故作不知。
赵舍感觉自己坐在书案上,忐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去追她,担心吓跑她。可他不去追,又怕她就这么走了。
好久没有梦到她,是这么多年最清晰的一次。
终于,那女鬼抬起头来, 王采儿痴傻迷茫的眼神, 落在赵舍身上, 仿佛跨过了生死界限。
赵舍猛然想起多年前、走丢的王采儿揣着花生来找自己的场景。他只是差使她到家门口买包花生, 她却笨得弄丢了自己。他跑到大街上拼命地找, 每个有可能的地方都去过了,他以为是人贩子抓了她,害怕得不行,结果还是爹娘厉害,把她找回来了。
此时的赵舍陷入梦境中,已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他的眼睛里瞬间弥漫起了水雾,望着眼前人,思索着她这么久没来找自己,是否又是将自己迷路走丢了。
是的,不怪她迷路。
都说人死了会变得迟钝,她本来就是傻子,只会变得更傻。她的头七他没有陪着,那时候院子挤满了仆人,她说不定被吓得根本没有回家。
没有为王采儿头七守灵,已然成为赵舍的心病。
即便后来,他请了再多的高僧为她寻魂,也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回了家。
他总是会梦到开棺见她时的场景,腐败的身体散发着恶臭味,他才刚凑近看了一眼,竟然当着她的面干呕出声。他当时压抑着身体的本能反应,后背惊出一身冷汗,生怕她发现他的反应,觉得他嫌弃她。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坏得那么没有人性。像是有意遮掩般,他逼自己走上前,仔细盯着她的腐烂之处。他那时候特别恨自己,想着如果他早点过来,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赵舍在梦境中缓缓坐直身,眼神充满祈求地凝望王采儿,希望她能向自己靠近一些。
自尝恶果,他总算明白当初王采儿坐在床上求他不要走的心情。他对自己毫无信心,如果现在王采儿就这么离开了,他一定比她追得更加疯狂。
他一直在等她。
她死后,他将赵家的主院改成芳菲院,自己住了进去。每次从外面回来,他总会有股错觉,觉得她就藏在这小小院子的某处。很偶尔的时候,他会对身边的异动产生反应,就像逮到了某个玩捉迷藏上瘾不愿出来的人一般。
床底里、花丛中、屋门书架后……他半点没改芳菲院的布局,将她的藏身之处始终保护得很好。
曾经他因为喝醉酒,将芳菲院的每个角落都翻了个遍。
他一遍遍地扬高声音,逗孩子般喊着:‘采儿在哪呢?怎么都找不到采儿’。他盼着她能够被逗笑,能够自己跳出来,好几次他都准备好、见到她做出被吓反应了。
但是她都没有出现。
后来他知道了,他不能去找她,找了就会发现,她根本不在那里。
他开始变得很少离开院子,每回不得不外出的时候,总会在心里再三地告别。他没有办法告诉旁人,每回他走出这个院子,身后就会传来她天真期待的声音,问他‘他今天会不会来’。
他想,他当然会来,每天都来。不会让她等的。
赵舍不认为他对王采儿的追念事关情爱。他觉得自己想清楚了,如果真的爱她,又怎么会这么冷落她。
给王采儿开棺验尸的那天晚上,他为了检查她的脉搏,抓起她的手臂,又摁压了她的脖子。他探她鼻息时什么想法都没有,还有闲心去想她的身体好冰好冷,都快冻伤他了。
他没有为她哭,一滴泪都没有为她流。对她的感情可能还不如爷爷。
他都听梅姨说了,在赵家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他。她并非如他想象那般,被转移视线,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
她玩到有趣的游戏,便会希望和他一起;穿到好衣裳,就会关心他有没有;等得了好东西吃,她就会想要偷藏一些,惦记着要和他分享。
仆人们总是哄骗她,令她觉得他忙;令她觉得自己应该乖。
她不是不需要他,而是在听话忍耐,不想给他拖后腿。
梅姨甚至告诉她,起先住在赵家时,她会把一些金簪首饰藏起来。她觉得那些都是钱,而他们很穷,特别需要钱。
她把他的疏远分离当做在外干活,就像他不得不上山砍柴、外出打水一样。
她担心他在外面吃苦,认为只要有了钱,他就可以回来了。
甚至于,她会要求芳菲院的仆人每晚都给他留灯。因为他天黑‘摔倒’过,是个晚上看不清路的笨蛋,所以不能节约蜡烛钱。
而他就这么骗了这个傻子。
赵舍想,他绝对不爱她,否则怎么会这么对她。
是他误会了,他只是愧疚,只是放不下,忘不掉而已。
可是现在王采儿朝他走来,他却想哭了。
他注意到她光脚踩踩在石砖上,白皙圆润的脚指头微微显出点粉色。她怎么还没穿上鞋子?他已经为她烧去多少双鞋了?
在将她从棺材里抱出来后,他还是让大夫过来了一趟。她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他当然知道她已经死了,只是叫大夫来确认一下。
那时候他就注意到她被冻伤的脚。她从高处摔下来,浑身都是伤,双脚被荆棘划伤,鲜红的血液冻在上头,肿得都不成样了。
他没来得及给她捂脚,也不知道她脱光鞋袜站在雪地上时到底有多冷。
王采儿如赵舍所愿地来到他身侧,赵舍坐直身,仰头去看王采儿,顺从的眸光感觉像是被精怪迷惑般。
赵舍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抓住她的双手。
好冷,一如他预料般。
这一刻,冰凉的触感真实得难以想象。
赵舍不自觉地将王采儿的手抓得更紧些,把它们放在自己暖和的脖颈上。
他一直为她准备着,在芳菲院时,无论多冷他都不会捂盖住脖子,就是在等她觉得冷的时候,可以随时伸手来暖它。
捂捂就好了。
捂了就会暖起来。
“为什么不去投胎?”赵舍问着王采儿,手却将人抓得更紧了。
王采儿没有回话,眸光清澈且无辜,仿佛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不怪赵舍多想。王采儿可是个傻子啊,活着的时候连小孩子都能朝她扔石头,死了只怕不知道怎么被孤魂野鬼们欺负呢。
他就是担心这一点,所以才将草湖村的整座山买下。他将她埋在爷爷拥挤的墓地里,让她的家人们保护着她。他安排人将山上村民的坟全都迁走,就怕他们胡乱出没吓到了她。
这样也不行吗?
赵舍担忧地想,是不是应该再请高僧来府里……
但是现在他抓着王采儿啊!都抓住了,为什么还要送人去超度呢?将她收在身边,时时刻刻见着不是更好吗?
赵舍内心激动,掩饰着生怕王采儿看出自己的不轨。
他早就恨极当初放走王采儿的自己,他一直想这么做,再有机会,又怎么可能错过。
梦境太真,赵舍已经完全迷失了自己。
骗她,骗她啊!
骗她鬼差很可怕,骗她投胎不是好事……
能言善辩的赵家家主,总不至于连个傻子都骗不了吧?
为什么说不出口呢?赵舍啊、赵舍,难道你还不知道错?还不知道闭口不言、放任她离开的后果?
你能再承担一次吗?
赵舍自然不能,他放一次手,这个傻子就把自己折腾死了。
确认完王采儿尸身后,他坐在她的棺材旁,将有关的调查仔仔细细翻了一遍。
梅姨怕被问责,找到王采儿后第一时间报了官,当天衙门就验尸、勘察过现场。就连村里有交集的媒婆,曾经向王采儿提亲的李家……村子里有嫌疑、没嫌疑的人,都被审问过了。
那时候,天色浓郁,正好到了寅时。他向梅姨询问细节,学着她的模样溜出院子,举着根蜡烛去了山上。
他还是不相信她会寻死,于是循着她的路径,将她走过的路又原封不动走了一遍。
彼时的他内心只有一个执念,还害怕天冷,知道披斗篷的人,怎么会是要去寻短见呢?
他爬到崖边,按照衙门记录的勘察卷宗,知道她曾在崖边独自坐了一会。他照着位置坐下,设想了无数遍,在这期间她会思考些什么,始终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值得她在寒冷的崖顶待了这么久。
直到他等到日出东方,天色渐明,温柔的暖阳在雪地上洒下一道道金光。
他想到她总是吵着想看日出,想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糊弄拒绝她。
他没有弄懂她为什么往下跳,却明白了她为什么往山上爬。
是他没有满足她的想法,他稍不注意,她便自己任性去实现了。即便卷宗一遍遍提醒他,王采儿不是意外摔下山的,但他总觉得她是。
她可能只是鞋袜湿了,笨得想脱下来晾脚;可能只是起身时一个没站稳,亦或是受了附近什么惊吓……
他不信她是自尽而死,犹如他从不肯深究,为什么王采儿离了赵家,就再也没有哭了。
他否认王采儿对他拥有的感情,这样就可以麻痹自己,相信王采儿不是因他而死的。
答案,他已经不想知道了。
他已经明白,刨根问底并不会帮助他得到想要的。
赵舍单手从怀里掏出包糖,离开王采儿手的片刻,她就不乖,自己要将手缩回去了。
赵舍不敢跟王采儿说重话,声音又轻又温柔地问着:“不冷吗?”
赵舍再次将王采儿的手抓回自己的脖子。
好冷的手啊,他暖了那么久,都没有让她回温。
赵舍想让王采儿坐在怀里来,他望着她、稍用力,她便落入他怀中了。
可是她的身体好冰,衣裳湿润润地、甚至还在往下滴水。赵舍反应过来,将人圈抱在怀里,明知对方已经没有回温的可能,还是想让她在自己怀里好受些。
所以他最讨厌冬天。
他理解不了冬天怎么会美。他只感受到了寒意,山顶上的那场日出,都快将他冻僵了。他在悬崖边,俯瞰白茫茫的一片雪地,本能地抗拒厌恶,甚至呕吐咳出了血。
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每次下雪,他都会伤咳一阵。府里的仆人都知道他厌雪,无论外面下多大的雪,芳菲院里永远不会有积雪出现。
没有雪,王采儿就不会走。赵舍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赵舍将糖递给王采儿,一如他小时候,逗完人总会给点甜头。
这些年来,赵舍买了太多的糖。
身边伺候的下人都知道,赵舍虽然不吃糖,但却糖不离身,怀里永远揣着个糖袋。
其实,去草湖村见王采儿尸身时,他怀里也揣着两颗糖、两颗特意采买的无主喜糖。
他当时不信仆人和梅姨的消息,等待招财回信时,满脑子都想着怎么将王采儿哄回来。
他觉得自己叫赵尽得,理应可以拥有一切了。他记得她拿出喜糖时狡黠兴奋的模样,命人接连采买了几包,才找到和那天一模一样的。他提前打好腹稿,想着如果她问他又是谁成亲,他会告诉她没有人。
没有人成亲,他没有要娶别的女人。
这样她就会开心,吃上糖就会原谅他了。
可她终究没有吃,他将她放回棺材里,解开糖纸想将糖塞到她嘴里,她却怎么也不肯张口。
后来,后来他便没有买喜糖了。他觉得她可能赌气不想吃喜糖,于是买遍了花样等她来,就盼着她能从中选出一颗喜欢的。
终于、终于等到了这天,可以将糖袋放在她手里了。
赵舍圈抱着王采儿,将糖袋倒过来,故意在她怀里找糖。
他拥有很多好吃的糖,他想借此迷惑她、想借此引诱她,只要让她明白他的‘富有’,她就会愿意留下来。
“可好吃了,这颗、你看糖纸多好看。还有这颗,吃起来有柑橘味,京城里的贵人们都喜欢,赵家限量供应,想买也买不到……”
你留下来吧。
你留下来,我什么都给你买。
只要你说喜欢,以后只有你有,谁也抢不走。
不仅是糖,其他什么都一样,什么都随你。
这一刻太过真实,赵舍感觉自己脑袋昏沉沉的,仿佛喝醉了一般。
他回忆自己入睡前究竟有没有品酒。
他不爱饮酒,却变得喜欢品酒。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找寻、当初从爷爷手中接过的交杯酒味道。那么涩那么苦的酒,竟也成为了美味绝唱,再也找不到了。
赵舍像是想到了什么,现实中眉头微蹙。
“不好,他要醒了!”
本该只有赵舍的屋内,有两名女子焦急对视着。其中有名女子怀抱琵琶,紧张得将曲子多弹了一个音。
作者有话说:
没有存稿,明后天胖妈可能不能18点更新了,先告知一下。
第225章
赵舍只觉气候瞬息万变, 四周阴风阵阵,盛夏的燥热突然变得冰寒。赵舍抱紧怀中王采儿,深怕她从怀中溜走, 急切地咬开糖纸,企图塞进她的嘴里。
他还软声细语地哄骗她, 固执道:“吃糖好不好, 你不是最喜欢糖吗?”
其实他并不知道她是不是最喜欢糖,他的内心疯狂叫嚣着, 或许她最喜欢的是他。
“那带走我吧!”
怀里的人逐渐变得模糊, 犹如一捧沙, 在阴风的吹动下逐渐消逝。赵舍急切地喊出想跟王采儿走,他从没想过这个可能, 连他自己都为这个选择感到意外。
悲伤犹如洪水般滚滚而来,瞬间冲垮了赵舍的心防。
八年了。
失去所有亲人的他、如同行尸走肉般找不到苟活的意义。
他没有立刻醒悟, 却在漫长的人生中, 反复受到煎熬。他总会记起睢宁镇上的薛小安,懊悔没有足够珍惜,连爹娘的遵遵教诲都抛之脑后;他还总是会梦到爷爷,那位人穷志不穷的老人。即便生活带给他的全是苦难,他依旧认真的生活,挺直脊梁、从未被击垮;他会思念王采儿,想着自己是如何与平凡幸福的日子擦肩而过……
他总觉得自己需要很多钱、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赵家。
多年后暮然回首、他才惊觉,自己需要钱究竟想做什么。
他不是为了富裕的生活, 不是为了高高在上的俯视感。而是有了钱, 爹就不会冒风险去走商;有了钱, 娘就不会被追债的逼得心力交瘁而死;有了钱, 爷爷就可以不用过得那么辛苦, 放心大胆的治病;有了钱,他就可以和王采儿轻松快乐的生活……
因为家人需要,所以才努力赚钱。可他却本末倒置,为了钱放弃了家人,甚至抛弃自己。
成为赵家东家后,赵舍才终于看懂他爹当年的选择。
睢宁布商薛洋,聪明绝顶,比他儿子机智多了。他知道自己赚钱为的是什么,急流勇退,与妻儿相伴,身心都获得了富足。
可他儿子多傻啊!比他傻多了。
财富蒙蔽了赵舍的双眼,他被困在赵家,一生都在为不属于自己的生活而努力着。
赵舍无数次想逃,但他连自己都放不过、更何况放过别人。
他一无所有,自不会让别人好过。
阳首,对了,今夜他将下令,把商盟的粮草兵马全运去阳首。
王采儿死去的第二年,太子被废,沈成材一家被推上断头台,独留沈曼曼、成为了睿王世子妃。
八年来,赵家暗中接连支持数位皇子,却都未能与睿王抗衡。他联合天下商人,组成商盟,筹备了一支兵马大军。
就在今夜,他决定将东西运往阳首。首阳是六王爷的封地,是夺嫡大战与睿王最后抗衡的人。六王爷不是个好人,为了夺得帝位,他所做恶事罄竹难书。但是那又怎么样呢?赵舍不在乎。
他要与睿王开战,哪怕明知自己所为,会令百姓将陷入战乱、于水深火热中挣扎煎熬……
赵舍做这件事不追求意义,一个一无所有、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人,除了践行对赵东家的承诺外,根本不在乎任何结果。
赵舍预感自己即将苏醒。
他不舍地抱紧怀里的王采儿,将下巴置于她头顶,沉默不语。她是那么的真,冰冷的触感和湿润的衣裳,仿佛真真切切被他抱在怀中。
就这么片刻,赵舍放纵自己在悲伤中沉沦。
赵舍耳畔的蝉鸣和打更声逐渐融合,化为琵琶曲乐逐渐变得清晰。赵舍缓缓睁开眼,他枕着手臂入眠,如梦前不自觉抓紧了手中酒杯。
刚刚苏醒的赵舍还有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琵琶乐骤停,赵舍不愿承认,明明自己抓住的是王采儿的手腕,那么真实的触感,怎么会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