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
晴朗的夜,空中没有黄澄澄的月,满天的繁星却犹如碎钻般在黛色夜幕的映衬下闪闪发亮。此时,我们将
都市惯有的喧嚣和嘈杂远远地抛在天际,敞开心扉聆听来自自然界的天籁。
海浪的声音由远及近,一阵又一阵,仿若海底传来的人鱼的歌声。
仰躺在沙滩上,我们静静地享受带着淡淡咸味和湿气的海风,凝视着苍穹里那道由亿万颗晶莹组成的银色
长河。
“其实,早在回国开店之前我就知道你。”
他低沉的嗓音在宁静的氛围中显得清晰而温和。
“是在时装杂志上?”我并不十分意外。
“可以说是,却也不完全是。”
他给出的答案有一分出乎我的意料。
“怎么说?”我侧过头,凝视着他。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我清楚地记得有你的时装杂志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是我做完最后一个心理
疗程之后。”
他也看着我,眼里有着淡淡的温柔。
“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并不是什么巧合。”
“你的意思是,那其实是为了测试心理治疗是否成功的一次冒险?”从他的口吻里,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的。”他回过头去,“如果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我忘记你,忘记有你存在的过去。”
“我猜这所谓的心理治疗其实是一种用于替换病者原有记忆的选择性催眠术。”我回忆了一下,“我曾经
在报纸上看到过相关的医学新闻报道。”
“我想应该是。”他苦笑了一下,“他们也算是煞费苦心。”
“只出现过一次么?——我是指他们的冒险测试。”
“当然不止。”他轻轻地扬起嘴角,“不过他们很谨慎,差不多是三个月之后吧,登载着你相片的杂志才
再次随着其他时装杂志一起出现在我家的客厅茶几上——因为逸云一直在我身边,所以这样的出现并不会显得
太奇怪。”
“之后便越来越频繁?”
我几乎可以想象这样的场景发生在沐风周围时的情形。
他颔首的同时,唇边的笑意也愈加地明显起来——
“只是他们忽略了一点,有你的时装杂志固然不是什么限量发行的刊物,只是以一个身在旧金山的女性而
言,放眼全美国甚至全欧洲的时尚杂志何止上百种,而她却每一次都只选择针对亚洲地区发行的、必定会有你
出现的当月时装杂志,这已经足以让我对你产生深刻的印象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扬眉一笑。
“但是……因为治疗很成功,所以即使杂志的照片反复地深化我脑海里对你的印象,我却始终没有再回忆
起那段真实的曾经,而留在我记忆里的幻象只是我为了保护逸云而失去了左膝以下的腿部位。”
他仰望着浩瀚的星空。
“在我父母无言的默许下,从我在昏迷的状态下被送往旧金山治疗开始一直到我腿部义肢基本复健成功,
逸云始终都陪伴在我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于是,在记忆的误导和双方父母的认可和促成之下,我和逸云很快
就在旧金山举行了婚礼,之后的一年里有了小枫。
或许是因为我们的婚姻原本就是建立在幻象和刻意的隐瞒之上,所以许多时候逸云的言不由衷就成为了必
然;到后来,逸云的言不由衷就逐渐成为了真正的谎言,而我们的生活便是由这无数的谎言堆积而成。
对于记忆已被任意篡改的我来说,谎言和真实的差别已不是那样重要,所以即便知道她是在说谎,却也无
意去计较太多;但逸云却不同,她原本并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只是因为不想失去我,不想失去这已经掌握
住的幸福,所以她不断地违背良心的苛责,用谎言堆积成一个又一个曾经幸福的幻象——而这对一个本性善良
的女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且仍在日渐沉重的心理负担。
我想我是在等,等着她无法再忍受生活在自己堆砌成的童话城堡里,无法再忍受自己用更多的谎言来维持
这段空中花园般不切实际的婚姻,无法再忍受我可以尊重她却无法爱上她的事实的那一天——只有当她从压抑
中爆发出来的那一刻,我和她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我从头下抽出一只带着些微沙砾的手,叠覆在他的之上,沙砾在手与手的密合间悄然滑落,只剩皮肤与皮
肤最贴近的相触。
“两年后,我们平静地离了婚,为了不至让她在失去丈夫的同时也失去孩子,我主动把小枫的监护权让给
了逸云;并和孩子约定好,每年他过生日的时候我们会一起陪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然后,你就回来了。”
他默许了我的话,“因为对旧金山没有什么留恋,所以在离婚之后,我便义无返顾地回国寻找我想要的生
活。”
“你的父母呢?”
“他们舍不得长时间地离开孙子——”他顿了顿,“或许在他们的想法里,与其在我身边看着我一次又一
次地让他们失望,还不如远离我这个不孝子好让晚年平静地度过吧。”
我沉默了片刻,“我在想,我们相识的意义。”
他侧过头,看着我。
“这漫长的一路,无论是你和我还是我们身边的人,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转头与他的视线交汇,“
如果我们仍是不能在一起,”
“所有的代价都没有任何意义,只是空洞而凝固了的历史。”
无需多言语,我们的默契似是与生俱来。
“那么,我们就让历史有意义吧。”
我坐起身,随意地拍去一些沙砾后向他伸出手——
“我,祁裔,以失去的那段记忆断言,你是我的幸福。”
他笑了,握住我的手坐起在我的身边。
“我,樊沐风,以失去的那条腿断言,你是我的幸福。”
“誓言交换完毕。”
我松开与他相握的手。
“接下来,交换KISS。”
“乐意之极。”
……
海风拂过,满天闪烁的星光成为我们这一夜誓言的见证。
当并非与生俱来的淡漠变为一种无需用言语来修饰的幸福,当所有的曾经都随着第二次的相知而甦醒,昼
与夜便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他们相互交替的节奏和脚步。
同样宁谧的夜,心灵相通的激情过后也依然是渐渐趋于平和的心跳声静静地回荡在充满着彼此气息的房间
内,伴着满足的呼吸声悄悄入睡……
……白色的天,白色的地,白色的人,白色的物,一如我自己都是虚无的白色。在这个迷茫的空间里,时
间的流逝苍白无力,天与地的存在飘渺无形。
我站立在其中,回首看不见来时的路,仰望远方也不知归途的方向,而那阵曾经引领着我前进的风在这一
刻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复再现。
于是,再一次地,我在自己的梦境中迷失了方向……
猛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雪色天花板一度让我以为仍然身在梦中,直到身边平稳的呼吸和心跳声将我从迷
茫的状态中唤醒。
浅灰的朦胧晨色中,他的轮廓并不十分真切,然那温热的触感却清晰地证实了他的存在;消除了无法道明
的不安,我在轻握住那只手的同时再度合上了眼……
……梦依然存在,只是不再是白色,而是一处似曾相识的场景——
浅灰色的马路并不十分宽敞,或许是因为下着小雨的缘故,几乎看不到来往的车辆,只是偶尔有一辆‘嗖
’地划破细密的雨帘,很快便消失在不知名的远方。
我撑着伞站在斑马线的这一头,尽管雨雾迷朦,视力颇佳的我仍是能看见斑马线那一头正对着人行道的咖
啡店里有一场争执正在发生——
我能够看见面容的那一方有许多人——四位年迂花甲的老人,两个容貌出众的年轻女子;而只能看到背影
的那一方却只有一个人,一个似曾相识的,高且修长的背影。
我并不知道他们在为什么而争论,但四位老人勃然大怒,甚至仇目以向的脸庞、两位年轻女子容颜上的无
法置信的泪水以及悲伤与哀求并存的神情却交织成某种我似乎明白的缘由。
一阵快速而来的脚步声使我下意识地朝自己的右侧看去,那是一个没有打伞冒雨奔跑而来的青年男子,即
使全身都已经湿透却仍然没有停下躲雨的意思,然而就在他抬头抹去阻挡视线的雨水的那一刻,我像是被雷击
中般无法动弹。
——因为,那就是我。
但是匆匆而来‘我’却像是没有看见早已站立在斑马线前的我那样笔直地向我跑来,而这一刻,对面禁止
行人通行的红灯刚好亮起。
尽管‘我’的神色并没有多大的改变,然而我却能清晰地体会到‘我’心里无法言语的焦虑和急躁——从
那双紧盯着我刚才所凝视的争执场景的眼睛里。
允许通行的绿灯却像是与‘我’故意作对般的迟迟未曾亮起,但就在那一瞬间,我们同时目击了那巨大的
落地玻璃窗里所发生的一切——
一位老人因为过于激动而导致忽然昏厥,其他人也因此乱了阵脚,修长的身影想立即上前去帮忙却被其他
人挡在身后,两位年轻女子中的一位更是回头甩了他一个巴掌,然她却也因此看到了站立在斑马线前的‘我’
;下一秒,她的泪随着她苍白嘴唇的颤动而再度滑落,顺着那带着恨意的视线,那个修长的身影猛然回头,就
在那一刹那间,我也看到了因为心急如焚而不顾危险、毅然在禁止行人通行的红灯仍然亮着时就跨出步子打算
冲过斑马线的‘我’——
——危险!
我想出声警告,因为身为旁观者的我早已看到了那辆自左后方十字路口小转弯后飞驰而来的中本田越野车
,但始终却无法发出声音;想伸手去拉,但我的手却轻易地穿过了‘我’的身体,停留在半空中任雨点穿落—
—
就在我准备亲眼目睹自己死亡的那一瞬间,一个不知何时已飞奔出咖啡馆的修长身影却猛然扑开了早已等
候在‘我’身上的死神镰刀,将自己作为活生生的祭品取而代之——……
……然而,所有的一切并没有因此而结束,或许是当人类恐惧到极点后全然不顾他人生死的本性使然,当
时间静止了五秒之后,已经造成车祸的司机非但没有下车急救反而七歪八扭地将车子向后倒退了数米,然后再
度踩下加速油门企图冲碾过腿部已血肉模糊的身影快速逃跑——
而我,也再一次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就在几秒前因被强力地推开而摔到在地的‘我’以令人无法置信的速度爬起来,毫不犹豫地扑向那或
许即刻就将化为一具再无生命迹象的人影,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那辆丧心病狂的越野车——
……生命的鲜红犹如落叶般漫天飘落,在那具或许已经消逝的躯体降落在地面的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忽然
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我,悄悄地闭上眼。
而那恍若灵魂被撕裂的呐喊,却久久地,久久地回荡在那片残酷的灰色世界里……
“醒醒,睁开眼看着我。”
半梦半醒之间,一个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略显急切地唤道。
“……”
他的大特写随即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看得见你。”伸出手贴住那张早已刻在我心底的脸庞,我像是在喃喃自语,“……而且,还能触
得到你。”
他的手在下一刻牢覆住了我的,“做噩梦了?”
我闭上眼,长长地吐了口气。
“……对。”
“你的脸色很不好。”解放了我的手,他用指腹拭去我额头和太阳穴两侧的冷汗。
“像鬼?”
即使有他的体温在身侧,我的四肢仍如汗水一般的冰冷。
“有一点。”
他坐起身,微凉的晨色在那完美的体形上投下灰蓝色的阴影。
“现在几点了?”我亦坐起身,试图平复呼吸原先的节奏。
“六点不到。”
短暂的视线转移后,他目光的焦点依然是我。在那双深邃如潭水的眼眸中,我看见了连唇上都没有一丝血
色的自己。
“多休息一会儿比较好,在短时间内精神容易恢复过来。”
语毕,我的头便被揽进一个温暖的胸口,听得见他的心跳,清晰而有力——那是生命存在的象征。
“……如果以后的日子没有我,你是不是仍会这样平凡地生活下去,直到生命终止的那一天?”
在他强有力的心跳声的安抚下,紧紧压迫着我心脏的窒息感慢慢散去。
他低下头,凝视了我许久——
“请你把自己换成我,然后换我这样问你。”
沉默,是我的回应。但我知道,在我们的心里,答案已不会再有另一种。
出门时,我的唇色只恢复了正常状态下的十分之一,脸色也并不比Joy手中光洁的白色瓷杯好上多少,他用
略带忧虑的眼神目送我,但没有开口挽留。
“如果觉得不行,硬撑下去的行为就与自杀无异。”
在我走出门外之前,熟悉的口吻在我身后响起。
虽然朝着声音的方向比了个‘了解’的手势,我却没有回头——
“我明白太早让人陪着殉葬是不道德的。”
“你有这个常识我就放心了。”
轻松了一分的语调,末了,再度强调人生大事之一——
“别忘了吃午餐。”
“不会忘的。”
我回头向他露出淡淡一笑。
“我走了。”
“路上小心。”
走出店门,我依然能感觉到他的视线。
——也许,今天我确实会早早归来吧。
一如往常的一天,也是与众不同的一天,或者——只能说是大半天吧。
工作一如往常,然而直到下午,我的苍白仍是无法撼动的存在,即便已不如早晨醒来时那样惊心动魄,却
仍是让每一位光临的客人都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