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祝贺的过程其实很快,园骅的老爷子因为身体不好的关系,整个宴会都是简单带过,大家出面赠送老爷子一些寿辰大礼之后,就由老爷子的子孙辈接待,年轻人爱跳舞的去跳舞,生意人趁机找商机的忙碌去,蔺祎兰也在跟老爷子多下了一盘棋之后,两人都因为身体不能太劳累,所以分别去休息。
宴会场地中都有个别的休息室,蔺祎兰看着休息室典雅的装潢,心里却觉得空荡荡的,不晓得若樵哥哥现在进行得怎样了,刚刚看他忙着跟一些相关企业的人事交流,因为帮不上忙的关系,他只好一个人退到这里好好休息一下,免得等一下要是病又发作了,会惹若樵哥哥不高兴。
打开休息室的阳台,看到楼下的花园在灯光下有着另一种美感,微弱的灯光在这种时候其实是恰到好处,不会亮得每个人都看见四周的人群,也不至于微弱到连偷情的人都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庞。
所以他瞧见了底下正在跟一个男子说话的钱若樵,钱若樵这时候的脸色依然冷漠,但是他可以看出来他的心情似乎并不是很好,而且心情不好的原因是来自对面站着的那个男人。
于是蔺祎兰多注意了那个男人一眼,终于知道钱若樵不高兴的原因。
他认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叫做杨千驹,是若樵哥哥高中时代的同学,以前常常到钱家玩,所以他见过不少次面,但是也仅仅在钱若樵高中时代那一阵子而已,后来若樵哥哥上了大学之后,也许是因为搬到宿舍的原因,更或许是为了那时的不快,他从那时候起就再也没有看过杨千驹这一个人。
巧得是,两个人谈话的过程里,似乎不愿意让别人听到,因此移动到花园的角落,正好就在这个阳台的下面,让他可以将两人的对话给听得一清二楚。
蔺祎兰知道偷听别人说话是不好的行为,但是他无法克制地想知道他们在说什幺,就算会因此让若樵哥哥更恨他也没关系。
「你特地从美国赶回来,为的就是跟我说这一件事?」钱若樵的声音很冷,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虽然已经事隔多年,但是看着眼前这一张清秀仍带着多年前轮廓的脸庞,他就想起当初他的背叛。
「若樵,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有我的苦衷,你想想那时我们都才十八,那样的年纪可以为自己的人生决定些什幺?所以我必须跟我父亲离开这里到美国生活,如果让我们的家人知道这件事,你想我们会得到什幺样结果?」
杨千驹并不认为当年的自己有错,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所以当父亲对他说要带他离开台湾、到国外发展时,虽然他的确是有想起两人之间的誓言,说好要一起上同间大学,大学毕业后一起好好努力工作,存一笔钱为彼此做打算,即使父母反对两人在一起,也可以好好一起度过。
这些他都有想到,但是对一个刚要满十八岁的孩子来说,十年后依然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岁月,尤其是看着父母亲严厉的脸庞,望子成龙的心切,任何拒绝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所以他放下了两人的约定,趁着尚未年满十八跟父亲到美国去留学过生活。
但是他现在回来了不是吗?
这幺多年的时间过去,他们两个人都已经有能力,这时候重新开始不是很好?
「所以当时你连反抗都没有反抗。」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才知道他一直认真看待的誓言,竟然只有自己一个人试图想要用尽全心全意去完成。
当年的他还曾经想过,自己的户头存了一些经年累月存下来的零用钱跟压岁钱,虽然没办法过好日子,但是这样一笔钱省吃节用到两个人一起读完大学并没有问题,而且两个人还可以打工,只要能坚持下去,就有在一起的机会,他曾经相信过,只要努力就可以实现,但是应该要跟他一起守约的人,却连努力都不曾试过,把他当成幼稚的孩子,然后远走他方!
「难道你真的认为那时候如果我们反抗,今天就可以在一起?」杨千驹还想说些什幺,却被钱若樵冷然的目光给看得再也接不下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幺,你想说那时候的我太过不成熟,想法太幼稚是吗?但是我并不这幺觉得,当初的一切我都已经想过,我也想过也许家里的人会反对,所以高中跟你在一起的三年里,我省吃节用是为了什幺?你跟我都来自大家庭,平常的零用钱并不少,存下来之后只要大学期间我们一边上课一边打工,生活根本没有什幺困难。」那时他还曾经庆幸自己家里面给的零用钱比一般人多,二年的零用钱跟压岁钱累积下来有七十多万,这些钱对两个上学的孩子来讲已经足够,尤其两人都可以上公立大学,学费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多难。
「你不懂,我......」
「我也不想懂,毕竟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你跟我之间,在如今只剩下当年同窗的关系,如此而已。」钱若樵冷冷的看着他,今天在这里会遇到他,心里的确是有点震撼,但是当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后,他发现,似乎当年被背叛的感觉好象已经不像过去一样浓烈地令人窒息,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心痛只剩下一点点,果然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就连当初那种可以为彼此牺牲一切的感情,也冲淡了许多。
杨千驹被他这幺一阵抢白,原本还以为这一次相遇,也许可以再续前缘的好心情彻底被破坏,一张俊脸青白交错,再也掩饰不了心中的那一份气恼。
「钱若樵!原来你是这幺一个薄情的人,亏我从美国回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一切不过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在......啊!」
这几句话又没给他说完的机会,晴朗的夜空突然泼下一阵清水,一下子将他一身笔挺的打扮给淋得像是落汤鸡。
钱若樵先是被吓了一跳,接着一抬头就看见那一张美丽的脸庞满是怒意地瞪着下头,手中还拿着洗澡用的小浴盆,凶器在手让人一看就知道刚刚那一阵「大雨」是谁干得好事。
「谁!没看到下面有人吗?」杨千驹原本心里头就已经一万分不高兴,现在又被淋了一身,恨不得马上冲到上头把罪魁祸首给揍一顿才甘心。
「就是看到下面有人才泼,你说若樵哥哥薄情,我看薄情的人是你才对,那天我可没忘记你是怎幺跟若樵哥哥说分手的,满口说是为了彼此着想,其实恨本就是怕自己的事情若是被家里的人知道,恐怕就继承不了家中那份财产,要不是这几年你父亲因为身体不佳,将所有的事业交给你打理,你知道再也不用受到父母用家业威胁之后,才从美国回来,自己没种就不要怪人薄情!」蔺祎兰驾起人来跟一般人最大的不同就是,那模样看起来一点都不火爆,每一句话每一个语气都说得理直,平平稳稳地不带半点火,因此更让人信服。
关于杨千驹的一切,他也许比钱若樵还要更明白一些,他知道当初就是因为他撞破钱若樵被人给甩了那一幕,在钱若樵心里种下心结,让原本就已经不算和谐的两人,气氛变得更加糟糕,后来每次一见到蔺祎兰,钱若樵就会想起那天失去自尊又失去爱情的那一幕,所以恨不得永远也不要一见。
但蔺祎兰却把这件事给放在心中,他不晓得该怎幺去化解这一份心结,只好将关于杨千驹的许多事情给记在心上,打算如果有一天他们两个人相遇,钱若樵要是依然爱着杨千驹,也许他手中的资料可以帮上一点忙,没想到钱若樵对这件事情似乎已经释怀,而自己收集的资料却被自己用来责备别人。
「你!」杨千驹想要反驳,但是人如何反驳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他当年的确是害怕自己父母会夺去他所拥有的一切,他跟钱若樵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很在乎自己优越的生活,他喜欢吃好穿好并享受别人眼中的羡慕,如果让父母知道自己是什幺样性向的一个人,被逼得只能跟钱若樵一边打工一边过日子时,他觉得那跟杀了自己没什幺两样。
所以他私自下了认定,他觉得达到目的的路并不只有一条,为什幺不选择好过的走。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放弃誓言,选择了那一条对自己来说是最好的路。
他不是不爱钱若樵,只是那些爱跟生活比起来,他更重视自己的生活一些。
钱若樵看看他,再看看楼上那个眼中隐含不满的人一眼,冷酷的脸上微微地笑了起来。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果然是最幼稚的那个。
当年的事情跟蔺祎兰一点关系也没有,只不过因为被他撞见了自己最难堪的一刻,再加上当时对他抢走自己父母的关心,因而负气离家在外多年,对蔺祎兰的一片好心视若无睹,还三不五时记恨在心。
至于杨千驹,当年他在和他相爱时,不早就知道他什幺都好,最大的缺点就在于虚荣吗?偏偏自己以为相爱就可以解决一切,对自己来说,割舍家里的援助并不算什幺多大的牺牲,但是对千驹来说,却是他生命的一部份,因此千驹的背叛,让他把自己当成千古里最悲哀的那一个。
如今看着即使自己总是冷言冷语,却依然护着自己的祎兰,再看看事隔多年,至少还记得自己的杨千驹,发现其实一切都只是自己心里的放不开,才会让自己难受了这幺多年,祎兰并没有得罪他还一直爱护他,千驹当年也爱过自己,已经有了这幺多,却始终看不开的自己,不是幼稚又该说是什幺?
蔺祎兰看见了他的笑,一双美丽的眼睛眨了眨,原本还想多帮钱若樵说几句,但是看到他难得的笑脸,顿时脑中所有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
若樵哥哥笑了。
有多少年的时间,他没有看他像这样真正笑过?
一直一直,他都希望有这幺一天,钱若樵可以不再和自己有隔阂,可以看见他英俊的脸庞对自己温柔微笑,现在突然之间实现小小梦想,让他的心跳顿时快了好几拍,整个心口痛了起来。
钱若樵望见楼上刚刚还瞪着下头的身影,突然间皱起眉头蹲了下去,挂在脸上的笑颜马上消失,赶紧抛下杨千驹,进入屋子往楼上冲去。
也许是心中那一份莫名的隔阂消失,此刻想起刚刚那瞬间苍白的容顿,竟然慌乱地整颗心痛了起来。
杨千驹看着钱若樵的背影,再看看阳台上已经看不见人的地方,这才发现刚刚骂他的人,和当年那个总是喜欢跟在钱若樵身后的漂亮孩子非常相像,没忘记当年若樵说起那孩子时,总是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有时候恨不得那孩子消失最好,但现在,出现在钱若樵脸上的慌张却让人无法不察觉。
距离十八岁的那年,也已经有七八年的时间吧?
不算太长也不算短的时间里,很多事情都在自己无法控制的情况下改变。
就像他在知道钱若樵这幺多年里都没有多少伴侣之后,以为他一定还爱着自己,因此满心欢喜的以为可以再开始,没想到换来的除了一开始的激动之外,他却再也无法在那一张英俊的脸庞上找到当年的深情。
而对着当年已经长大的美丽小弟弟,似乎也没有了当年的不以为然和厌恶。
看来这一次回来,只是让自己确认已经失去什幺而已。
钱若樵冲上楼之后,一打开房门,果然就看见一个身影蜷在阳台边,双手紧紧捧着心口,一张秀美的脸皱了起来,没有半点血色。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照顾过蔺祎兰,但是很多事情在做过一两次之后就会自然记住,立刻在桌边倒了一杯水,走到蔺祎兰身边蹲下,从他的口袋里掏出几个药包,打开其中一个,摊开里面的三颗药,立刻让他呑下。
隔了很多年的时间,他还是可以认出粉红色的那颗是肌肉松弛剂,心脏病专用的药剂,另外两颗是胃药和止痛剂,这三颗药都是暂时解除心脏急遽跳动所造成的疼痛,对于治疗心脏病本身并没有任何作用。
「好一点了吗?」
拨开蔺祎兰额头上的发,不过短短一分多钟,就已经是满头的冷汗,发全湿了,如果让他继续在这里吹风,到时候要是感冒就更加糟糕。
蔺祎兰想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稍微好一点,虽然那是骗人的,药剂没有那幺快作用,但是头还没点,就感觉到自己整个人被横抱起来,他讶异地睁开双眼,看到自己被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然后很温柔地放到房间的床中央,帮他拉起床单盖上。
心口还是很疼,但是看着钱若樵和之前完全不同的态度,瞬间那些疼痛似乎变得不是那幺难以忍受。
「发什幺呆?」
钱若樵从浴室里拿了毛巾出来,立刻就看见床上那个睁大眼凝视他发呆的小傻子,虽然他发呆的样子蠢得很可爱,但是想到他的身体状况,还是皱着眉坐到他身边帮他擦去一身的冷汗免得感冒。
「若樵哥哥不生气?」
「叫我若樵就可以了,我为什幺要生气?」觉得他老是在自己名字后面加个哥哥实在是拗口。
「因为我又撞见你跟杨千驹的事,而且还对杨千驹口出恶言。」他本来不是想那幺做的,但是一听到杨千驹骂若樵薄情的时候,脑中的理智好象完全飞出去一样,等他回复理智起来已经事情过后,想改正也来不及。
「我没生气,你也没对他口出恶言。基本上你这一张嘴要是能懂得怎幺骂人笨蛋就已经很了不起,还想口出恶言?」他们有一段时间很少相处,并不代表他完全不理解这个他已经看了多年的「弟弟」。
「为什幺不生气?」
很显然,这家伙还是把自己当成当初十八岁的钱若樵一样看待,想到这里,不禁叹了一口气,毕竟之前对他的态度,他很难不这幺认为。
「没什幺好生气的,过去是我自己脾气不好,随便迁怒别人还不自觉,所以,对不起。」
最后的三个宇令蔺祎兰睁大双眼,心脏要不是因为吃了药剂,恐怕又要剧烈地跳了一下。
他从没想过若樵哥哥会对他说这三个字,一直以来他总觉得是自己的错,原本就不应该随便听别人的谈话,因为这样的一件事,让钱若樵几乎可以说是彻底从他的生活里消失,那令他有一段时间非常的难过。
猜透了他心里此刻的想法,钱若樵露出无奈的笑容。
「那时候是我不好,跟你说对不起是应该的,所以不要这幺惊讶,那会让我有罪恶感。」
他从过去到现在,最大的优点就在于当他发现了自己的错时,他会勇于面对,所以自己的态度改变的如此大,自己并不讶异......更何况早在他们见面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已经认知到,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的去讨厌蔺祎兰,他就像个天使一样单纯又体贴,再说,要他怎幺去讨厌这样一个已经受够了苦难的人?
所以承认自己的错,反而让自己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也许......再也不需要去掩饰自己其实真的很担心。
看着终于对自己露出感情的钱若樵,蔺祎兰很感动,想起许多年前,他们都还很小很小的时候,虽然钱若樵常常念自己老爱跟在他身后的习惯,但是当自己跌倒或又发病时,他也总是像现在这样担心地待在自己身边,用他的大手握住自己,让一丝丝的温暖从他的掌心传导到自己身体中。
「累了?」
钱若樵看见那一双陷在回忆中的双眼,很努力地想要张开,却又忍不住慢慢合起。
那些药剂都有些微的副作用,其中一样就是嗜睡。
蔺祎兰辛苦地点点头,脑子里的回忆跟现实混合在一起,似乎让脑袋更加的混沌,比平时吃完药的时候还要更想睡觉。
「那就睡吧!我在你身边看着。」习惯地牵起他的手握住,当蔺祎兰的眼睛完全闭上,胸口有序地呼吸时,他才发现自己又做了这个多年前会做的动作。
小时候的蔺祎兰,每次发病时都很痛苦,吃完药就想睡觉,但是没有人在旁边总是缺乏安全感而无法入睡,快要上小学的自己,就会伸手抓着蔺祎兰小小的手,让他的小手包着自己的指头,慢慢地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