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个酒馆旁有一株歪斜的柳树,薄寒曾经把灯笼挂在上面,然后为我吹奏了一首旧曲。
那时的薄寒,眉目如画,风骨若仙,有着乘风远去的飘渺,让我移不开眼。
却终是若即若离,我纵然是折下了一条柳枝,依旧留不住的,只有他。
那时我说他是砒霜,毒性强烈缠绵,不死不休;现在看来,我果然很有先见之明。
如今的我难道不是正应验了自己当时的说法,这么多年,这么多天,每次想起他都伴随着刻骨的折磨,有时我想那应
该就是思念吧,可我又偏偏去当什么情圣,静岚说的没错,纵是薄寒再好,他也只是个人类。
是人,终将会死,即使修成了仙,也只不过是活得时间长了点而已。
轮回循环,死总是人逃不开的宿命,只因你终究不是上古的神族。
可我虽然早就想通了,却还是身不由己,有些东西不是你说停下来,就可以停得住的。
我擦肩了无数个擦肩,似乎每一个人都仿佛像你;回眸了无数个回眸,似乎每一个人都依稀是你,可是却从来没有如
愿过。
明明知道不会有那个可能,可我还是不经意地去注意,如果哪天,真的可以有意外的发现。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结果,我不止一次希望它会出现在现实里。
所以,我依旧众里寻他,不想停止。
我总能梦到薄寒的身影,他对我浅浅的笑着,我知道那是梦,他从不曾会笑得这么温柔,可我还是不想错过。
想要见到你,想要留住你,那时谁还在乎你的生命有多长,我们又有多少时间可以在一起。
天荒地老,永生永世,实在是过于奢侈的词汇。
等待的时间那么长,于我现在而言,也轻得没有一丝重量了。
薄寒曾经说,没有人比我更懂他,可是想去偏偏不明白一些事情。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只是固执地不想去想明白,我想让所有的一切都是完美如玉的,那就不想去在乎那些瑕疵。
如果你说没有人比我更懂你,那你是不是也会懂我的寂寞?
我叹了口气,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再怎么想他都不可能知道了。
“要走吗?”慕寒为我打着伞,看我的表情有些复杂。
我点点头,“该看的都看了,估计我很长时间都不会再来这里了。”
慕寒用手拂开我微皱的眉心,“来这里做什么,徒增伤感,你真是给自己找不快。”
我微笑道,“有些回忆,是应该不断复习的,刻画得深些,就再也不会忘了。”
慕寒的脸拉了下来,“我真是嫉妒那个人竟然可以让你如此,我甚至都没有见过他,不过也好,我再也不用见到他了
。”
“慕寒你怎么这么想。”我笑着拍拍他的肩,“好了,我们回去。”
“嗯。”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一曲笛声突然响起,竟唤醒了我尘封多年的记忆,我始终都不愿去触碰的东西。
我猛地回头,纷杂的人在我眼前不断闪过,可我还是没有发现那个吹笛人的身影。
我还记得那首古老得不能再古老曲子,一首陈词,让人怅惘。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巷口。
我不知所谓地跑了出去,只身淋在绵绵的细雨下,雨水顺着我的脸流了下来,我觉得自己的鼻子酸了,只是不知道有
没有流下泪来。
古曲依旧,景象依旧,什么都是原来的样子,为什么只有你不在了呢?!
我早就料到自己迟早又有一天会跟不上你的脚步,可我却从来都没有想过竟是以这种形式!
薄寒,你可会懂我此时的心情?
我抬眼望向笛声传来的方向,那个用斗篷掩住脸的人显然也注意到了我,他转过身去,那动作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是位故人,我曾经用自己的生命来维护他,可他此时却不想见到我……
也许是承受不了改变,现在的我改变得已经太多。
伞遮住了我头上的雨水,慕寒关切地看着我,“我们回去吗,父王?”
我点点头,“回去吧,你母妃想必也等急了,毕竟身为南海七公主,她还从来都没有受过怠慢,今日你我双双离去,
真是给了你叔王一个大大的考验。”
慕寒笑了起来,“母妃才不会生我的气呢。”
“当然当然,你本来就是她的宝。”我笑着拍了拍他,“走吧。”
在转身的那一刻,我又不禁看向吹笛者的方向,笛声犹在,可是早已没有了他的身影。
看到现在的我,你一定觉得很失望吧……
也好,我的世界、西海的环境并不适合你,你我背道而驰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我们离开,只留下了身后一曲笛声,宛转不绝。
浮生若梦,一切都变化得那么快,此时的泡沫也许下一刻就会破裂,只留下少许的东西还在纪念着它们曾经的存在。
那剩下了的,虽然不仅仅只是回忆,可是那些过去了的,毕竟终究已经过去了……
番外 渲日抄(一)
六月初九,大暑
今日是薄寒师弟去武陵修行的第三百六十四天,过了明天就是整整一年,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早晨下山经过故道,突然发现有两个婴儿被遗弃在树下,随身什么都没有携带,只有张纸条写着生辰和名字,我几经
挣扎还是觉得应该把他们带到山上去。
可一路上我总觉得这件事很不寻常,蜀山之陡峭难攀在整个九州都有盛名,遗弃这两个婴儿的人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
不管怎么样,终归是性命,我总不能袖手旁观。
我相信师尊也应该是这样想的,他应该会收容这两个小孩子。
可是我没有想到,师尊在听我说完前因后果之后一口否决,他还是认为这件事有蹊跷。
那怎么办,难道就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吗?
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据理力争——或许这个词用的不太对——努力想说服师尊,声音几乎都要高过他。
师尊许是动心了的,在当我把他俩的生辰递给他时,我发现他的表情有些不大自然。
有什么奇怪吗,难道他们二人的命格奇佳?
本来就很诧异的我突然又听到了更诧异的事情,师尊竟然要收他们为徒!
剑门上下那么多的弟子,师尊始终都坚持要严格筛选才可收徒,而此时竟然只是看了他们的生辰就这么快下了决定!
难道他们是真有什么不同之处?!
我感到自己的心里乱糟糟的,要淡定!
六月廿三
我严重同意伙房的意见,养孩子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更何况是养两个。
稍微让我有些安慰的是其中一个还让我省心一些,池京的年纪比沧寂要小,可是却比沧寂懂事多了。
最起码,他不会像沧寂一样在三更半夜突然啼哭,吓得弟子们个个人心惶惶。
而我也不用再哈欠连天地起床,抱着哄孩子。
身为师兄,一点模范作用都起不到,沧寂未来绝对是个调皮的小鬼,我现在就可以这么预言。
七月初七,七夕
今日是七夕,虽然是剑门不崇尚过的节日,但我也诚心地为天上那对佳侣的重逢感到欣慰。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感到莫名的焦虑。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是怎么度过的呢,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八月十三
仲秋已经不远了,整个剑门都在布置节日,我身为首席大弟子自然是忙上加忙,虽然还称不上废寝忘食。
我早就应该看出来池京比沧寂聪明多了,他现在已经可以在昭夜殿上爬来爬去,偶尔虽然碍手碍脚,但在繁忙之余和
他逗着玩也就忘了自己有多么辛苦。
反观另一位,简直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我就不期望你可以雪中送炭、锦上添花了,最起码你也不要给我添麻烦!
我决定了,我一定要把他往少年老成的方向培养;至于池京,还是顺其自然吧。
总之不枉费我们忙了这么多天,终于把昭夜殿布置好了,看着已经焕然一新的昭夜殿,我有一种提前过春节的感觉。
这就是过节的好处啊,虽然忙得焦头烂额、满心牢骚,可一旦有了成果就什么都可以忘记了。
我终于可以暂时忘记那些不愉快的,忘记心里埋藏良久的那些忧愁。
抬头望望有些圆的明月,远方的那个人看的也是这同一轮。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什么东西都可以改变,只有这天上皎洁的清辉始终未曾变改。
我想纵使相隔再远,我们总是在同一个月下的。
三月廿七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这两个师弟进门已经快十个月了。
此时的池京已经可以在剑门里到处乱跑了,而沧寂竟然可以比他跑得还快,我有些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看走眼。
我实在不明白他们入门时到底有多大,只不过才半年多就可以有这么大的改变吗。
我问过师尊,师尊不以为意,他只是说,这两个人是修仙的奇才。
不知道师尊是怎么看出来的,难道生辰和资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师尊不下山四处云游,然后
收上一堆“奇才”来呢?
师尊只是笑着说,机缘到了自然就有,如果不到,也不能强求。
我觉得他在暗示一些事情,可是我不明白,既然他说得这么隐晦,那么想必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师尊所说的机缘,终是过于飘渺,如果万事都要靠机缘,那么有很多事情永远都不能达成。
很久以前我就曾经对师尊说,“无为”实在太消极了,而师尊只是笑而不答。
现在我想明白了,得失各安天命,过程其实比结果更重要,我经历了,我就拥有了,得与不得,其实只是个形式。
有些东西属于“得之我命、不得我幸”的,得到了反而徒增烦恼。
所以,我可以沉默到现在。
十月初七
总觉得有些太快,这两个孩子实在是长得太快,完全不是普通人可以达到的速度。
难道这就是奇才与普通人的区别?
如果是,那未免太扯。
普通的孩子说不定此时只会说一些词语,尚串不成句子,而两个人——我都怀疑他们是妖怪了——居然可以复述我所
说的话,要知道我只在他们面前念念自己有时都不清不楚的经书,可我今日突然听到池京反复在说着其中的几句,一
副好像有所感触的样子。
所以我很惊异地走了过去问他想了什么,结果他竟然回答,在想中午吃什么……
一定是我多虑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还逃不了纠结于吃什么、怎么吃、什么时候吃的问题。
所以我一旦看到沧寂拿着书就想撕下来吃掉的动作,就一点都不大惊小怪了。
可是我无意中和师尊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我明显看到他满脸的欣喜,然后他竟然要我去教他们背诵《道德经》,我有
些怀疑他高兴得昏了头了,这难道不是揠苗助长吗?
不管怎么样,师尊说的话我还是要听的,就算是听起来再荒诞也好。
可是,当我教他们的时候,这两个人竟不停地打断我,并齐齐地问我厨房准备的菜色,一直问到了后日的夜宵。
于是我把手中的书换成了《百家姓》。
正月十五,上元
今日是元宵节,难得师尊恩准所有的弟子可以随意一天,虽然我们确实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随意也只不过可以睡睡
觉、念念书,只是没有平常那么紧张严格而已。
也许剑门的生活在尘世的人看来,也许是枯燥得很。
可此时想起,时间却也过得很快,转眼一年又一年,他离开剑门也已经有五年了吧。
毫无音信,他甚至没有传回一句话。
今日池京和沧寂问起我关于薄寒的事情,一时间,我竟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虚度了一日,我看着每个弟子在窗前挂起的灯笼,愣了一天。
三月初二
从前不觉得,但我现在的周围里确实只存在了三个人——师尊、沧寂、池京,我发现自己的一天总是围绕着这三个人
度过的。
师尊今日教池京和沧寂剑法,许是他有意刁难,也有可能是给个下马威,师尊竟然把剑门入门的基础剑法使得行云流
水,中间连一个停顿都没有,我想他是想让池京和沧寂明白修行之不易,但很有可能造成两人的知难而退、望而生畏
。
毕竟,这两个都只是四五岁的孩子。
可是结果让我很意外,其实从一开始我就以为池京是最聪明的,可最后学会的人却是他。
难道我当初真的看走了眼?
即便如此,整个剑门里可以一天都把剑法学会的人,除了他们就没别的了,就连我也不例外。
似乎,我少算了一个人。
明日就是上巳,他还是不回来吗?
四月初五,清明
诗中讲,清明时节雨纷纷,可是今年却是热得非常。
本来这闷热的天气是很让人春困的,但是看着眼前这两个追逐打闹的孩子,我实在困不起来。
自这剑门的“双璧”成为“双害”之后,整个剑门简直日日不得安宁,尤其是池京——人称“混世魔王”的就是他了
,就连厨房前日新来的伙计连我都不认得就久仰池京的大名了。
原本想好好看书的我被给他们一闹也没了心情,就只好站起来说教。
虽然我知道他们从来对我就阳奉阴违。
说到半截,就有弟子传话说,薄寒回来了。
回来了,他倒是终于回来了!
我看着他慢慢走了过来,五年未见,虽风采更胜别时,而我却更看不清他了。
本以为久别再见,即使再生疏,至少也会一叙别情,但谁让师尊的命令比天大呢,池京乖乖地被薄寒领走去见他了。
我有些落寞地看着两人牵着手离去的背影,说不失望是骗人的,虽然平日里薄寒也不怎么和我交谈,可我总以为这次
不同于往日,我只是想多和他说几句话,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后来沧寂问我,是不是不喜欢薄寒回来,我没有回答。
原来我心理的波动在一个孩子的眼里都这么明显,那么别人……我实在不想猜下去。
我怎么可能不喜欢薄寒回来,我只是不喜欢有人可以和他这么亲近,同时师兄弟,我第一次有了危机感,如果池京比
我离他更近……
不会的,明明薄寒刚刚连池京的手都不想牵,应该不会的。
我不该这么想的,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好热,我应该去冷静一下。
番外 渲日抄(二)
十月初三
池京喜欢薄寒,这是整个剑门都知道的事情,师尊也知道。
对他而言,自己带了几十年的弟子竟然还逃不过“情”字一关,让他极其苦恼。
而他却无能为力,因为无论师尊如何旁敲侧击,那个主事者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然后就不当一回事了。
可是我能看得出来,师尊的目的并不是真要说服他,而是出于别的原因。
我总觉得自从池京和沧寂来了剑门之后,所有人都变得不对劲,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师尊。
不要给我说什么是因为他们二人天资聪颖、旷世奇才的鬼话,虽然这个是事实,但绝对不是我要的理由。
我不明白,可我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事情早已经超出了我伸手可及的范围。
其次,就是薄寒。
薄寒对池京的态度好得让我意外,这完全不是他的性格,过去无论是师兄弟中的谁,都无法与他这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