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寂皱着眉,“其实我出了正殿就想和你说了,昆仑与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你何必为他们这么尽心尽力?!”
“怎么是没有关系,好歹流光收留你了。”
沧寂甩袖,“那又怎样,少了他,我在昆仑就活不下去了?”
“毕竟是不大方便吧。”我倒了杯茶递过去,“喝杯水,消消气。”
沧寂接了过去,一口喝光,“消气?我确实有气,池京你是什么身份,流光是什么身份,这世道简直反了。”
我笑着问,“那你说我什么身份?”
“你说,你比流光大了多少辈,大了多少岁,竟然在正殿对他那样谦卑!”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你看他命令你时用的语气,好像是使唤下人一样。”
“没有吧。”我记得好歹他还用上了“麻烦”这个词。
“没有?!”沧寂怒气上脸,“我看他简直不止当你是下人,简直是当奴隶。带天门、玄门的新弟子,说得倒是轻巧
的几个字,他们一人问一个今天那样的问题都能把你累死,还让你去整理编档那些旧书,他到底知不知道那些书有多
少,处理它们有多难?!”
“小沧,你太激动了。”我拿过他手中捏得紧紧的杯子放好。
沧寂一扬脸,“我说的可都是实情,你当时怎么不知道推辞?!”
我摇了摇手道,“小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别人而言确实很难,但是我没有问题。”
沧寂看着我,“你当然会没问题,你做再大的事都会说是小事,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的面子值几斤几两重啊,昆仑的正事要紧。”
沧寂指着我,“池京你一来昆仑怎么变成这样,一点都不像你了。”
“小沧,你这么说,我真伤心。”
沧寂听了这句话彻底没劲了,拉了椅子坐在里面,“我就看你怎么收拾。”
“你要记得当年书楼里的书目可都是我们整出来的呢。”
“记得,怎么不记得,忙死了。”说到这儿,沧寂又道,“说起来,刚才薄寒就站在流光身边,他可经历过当年书楼
损坏后的书目重整,现在又是首座,怎么就一点都不把情况说明白呢。”
我摇头,“行了,你就别提了,我都怀疑是不是他提议选我的,你要知道整个昆仑除了咱们以外,没人懂那些高等玄
术。”
沧寂一笑,“你少抬举我,我也不会。”
“总之你不要介意了,我很愿意带那些新人,也很喜欢去书楼,这些都不难。”我走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明
白你的意思,你一定觉得我为你留在昆仑而受了天大的委屈,其实真的没什么。”
沧寂咧了下嘴,“池京,你从来都不知道给我留点面子,知道就行了,还说出来。你什么时候去书楼?”
“夜里吧,白天人太多,又不安静。”
“夜路注意,你眼睛不好。”
“嗯。”
章十
我抬头,今日是朔月,好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夜。
从上到下把昆仑的书楼看了看,简直就是剑门的那个平移过来的,甚至连门前那台阶级数都是一样的。
刚伸出手还没碰到门环,那门反而“吱呀”一声自己开了,而门后站着一个黑影。
喂,这是什么情况?
门里那个黑影走了出来,把手中的灯笼提高照了照我,猛然强烈的光使我不由得抬手挡了一下。
“呵呵,是池门首,老夫候你多时了。”
眼前的强光些许减弱,想是灯笼放下了,我眨了眨眼,眼前站着一个白胡子老头。
我感觉自己的脸顿时僵住,“你——怎么也在?”
他捋着胡子爽朗地笑笑,“常年在蜀山之巅住着,偶尔也想换个地方。”
“松伯你在这里应该不习惯吧。”
他把手中的灯笼递给我,“也没什么,我都是这个年纪了,还怕什么。”
我僵硬的笑了笑,想来剑门的人一定会惊异,原来书楼外那棵万年松怎么会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飞了。
“在剑门好好修个散仙有什么不好的,偏来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
松伯眉一横,“老夫我就喜欢有人的地方,剑门那个书楼门口天天看到的都是你的师兄,再来就是过路的鸟,虽说这
里环境是差一点,可来书楼的人是很多的,所以我就拜托了流光掌门把我移过来了。”
“流光认识你?”这么大棵树,用空间法术移来的?
提起流光,松伯说得是吐沫横飞,“那当然,人家流光掌门可比你这个小子强多了……”
“是啊是啊。”根本就没在听他说什么,我只知道点头。
“快进去吧池门首,都等你半天了,我还要回真身睡觉的。”
我摇了摇手,“我现在已经不是玄门门首了,你不要这么叫。”
“好,好。”松伯的身影化成了青烟,消散了开来。
噩梦!我在剑门里的噩梦竟然到了昆仑来?!每次遇到他都没什么好事,简直就像万年的诅咒一样灵。
回身把门关好,扑鼻而来的气味一点都不亚于剑门书楼里的浓烈,松伯来到书楼应该就根本就没有整理打扫过。
点燃了烛台上的白蜡,我习惯性地就往六层上,刚刚走到二层就听见书楼的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这么晚应该不会还有人来了,再说,明明流光都下令不要打扰的。
会不会是沧寂,他心软了来帮我?
很有可能咧!
我转身轻快地下了楼去,刚走到一层的拐角就迫不及待地唤道,“小沧,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然而,眼前站的这个人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他抬眼看了看我,然后把书放在一旁的架子上,淡淡地说,“我把之前拿的书放回来。”
“啊,嗯。”我模糊地应了声。
“书楼的书还尚未分好。”他捏了个术法的起手式,念着咒向上挥了下衣袖,一阵水汽轻柔地拂过,稍稍减淡了呛人
的气味。
明明是个很简单的手势,很初级的术法,可不同的人用出来就是不一样。
那么优美的手势,潇洒的动作,动听的声音……
高雅尊贵的薄寒,一直都让我自惭形秽。
同一地方长大的,同一个人教出来的,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你最好先从下面整理,上层放置的未必都高等。”他停了一下,很认真地看着我,“抱歉。”
我当场被这个词震住,抱、抱歉?上次就算了,这次是怎么回事?
然后薄寒说出了原因,“你来整理,是我推荐的。”
原来真是如此,这是不是说明我对你还算了解,猜都知道是你出卖的我。
“我知道很劳累,所以来帮你。”
还没缓过气来,我再次被他的话震住。我现在真想上去摸摸他的额头,然后关切地问一句,“尊敬的薄师兄,你确定
你没有发烧说胡话吗?”
可现实情况是,还没有等我这个负责人说好,他就很自然而然地开始低头分类书籍了。
当然分拣书籍这种活实在是辛苦至极,我怎么可能让他干。
“那个,薄师兄,”我犹犹豫豫地走过去,“你的字比我写的好些,概括能力也比我强,不如我分好之后,你来记录
。”
薄寒看看我,“你做得来?”
我点头如鸡啄米。
“既然如此,就你来吧。”他把手中已经拿着的一些书放在一旁,又取了个烛台放在我旁边,“小心,别烧着。”
我看看那豆大的烛光,真不明白他嘴里说的是烧着书呢,还是烧着我?
薄寒走向书桌,挥袖运气扫清了上面的灰尘,把烛台放在一旁,又拿了一旁放的空白卷轴,跪坐在桌前,轻轻一拨,
卷轴像水一样流泻,从书桌的一边到另一边。
伸手拿了砚台旁的笔,提笔却停了一下,左手捏了个手势转了腕,月光下点点晶光落在砚台里,薄寒刚刚召唤了水,
想是没有墨了。
这个时候就应该自告奋勇上前磨墨,这种事情怎么能劳他大驾呢,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
薄寒的手刚放下笔,我就上前去拿起了墨条,递给他本书,“薄师兄,我给你研墨好了。”
“好。”他接过我的书,看了看,“水和火的最高等仙术……”
“‘冰火封神’吗?”斜眼看了看薄寒书中的书,我使劲磨着手中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墨条,发出好像是刮伤砚底般尖
锐的声音,我抬手看了看,啧,有石子。
剑门就算了,怎么昆仑还是这样,真不拿人的手当肉做的,我又不是石磨。
薄寒抬眼看了看我,“怎么?”
“没,墨条里有石子。”
薄寒摇头,“我没问这个,是书上写的。”
书?怎么,错了吗?
我一脸疑惑地看向书,“没错啊,里面确实讲的是‘冰火封神’的用法。”
薄寒问道,“你会?”
我点头,“在剑门的时候就很熟练了。”
“来昆仑委屈你了。”薄寒又低下头去看着手里面的书。
话悬在那里,好像是说完了却又意犹未尽,你到底是想说什么啊?!
研好了墨,我就回到书架前拣书去了。
一手抬着烛台照着书脊上的文字,另一只手把该分出来的书拿下来,放成十本一摞后再放到薄寒身边的地上,而他是
头也不抬,伸手拿来看了一眼,就向卷轴上记。
放书的时候,我抬眼瞥了一下,他用小篆写了书名,隶书写了分类,又用行草写了概述,整齐得像那千年前的祭天古
卷。
薄寒和我果然太不一样了,他的字是剑门的典范,我的字说好听点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不好听的就说出来不
大雅观了。
他可以坐在一个地方,认真干一件重复又万分枯燥的事情,比如抄写,很长时间,我是人坐在那里,手上是在抄着,
可心都不知道飞到那里去了。
他的坐姿,一直都很端正,我的坐姿,刚开始还能看,后来就会堪比盘根老树,歪七扭八。
还有他的……太多了,简直不胜枚举,不计其数。
“池京。”
“啊?”我回头。
他根本不抬头,还保持着写字的动作,依旧是那句“你走神了”,语气那么肯定。
他究竟是怎样在没看我的情况下知道我走神的啊?
小心翼翼地翻过一页手抄版古书,我简直都害怕它化成灰了,这种几百年都没人看的易碎品真不知流光怎么把它移过
来的。
看着上面支离破碎的字,这确实是本阵法书,可是……这种连句子都不整齐的书有人能看得懂吗?
算了,管他呢,反正我是不看的。
随手放在旁边,继续向下看,翻到一本青色书皮的书,可是没有名字。
封面,封底,书脊都没有,我都怀疑这本书到底是不是剑门书楼里的书,剑门书楼中的书按规定都是要在封面打上朱
砂印的。总不见得,流光又从哪里找来一些吧。
烛光凑近了那本书,随便翻了一页,哦,是《清静经》,还是带注解的手抄本。
不由得一笑,这是怎么了,今年总和《清静经》纠缠在一起,难道是三清看到我心不静了,想来警示我?那我还真是
要领您们的情了。
这个批注……我猛得回头,“薄师兄?”
“什么事?”手上不停,头也不抬,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我拿着书走了过去,“这本书怎么会在这里?”
薄寒停下笔,抬眼看了下那本书,“必读的经典,是入门的基础,因此涤尘抄写了我的批注,放在书楼里,供那些悟
性参差的弟子看一看,帮助理解。”
原来是抄本,怪不得这个笔迹我不认识。
“怎么?”薄寒看着我,“有何不对?”
“没什么……”我走回书架前把书放了回去。
“你还在意那天的事。”
那天,你究竟指的是那一天?我在意的事情多了。
摇曳的烛火将他的容颜映照得很模糊,我虽然看不清他的目光,但是我能感觉得到他仍在看着我。
“我知道,我的话你很容易误会,也许我在‘尘世’那边说话的习惯带了回来,但你不适应。”薄寒站起身,走了过
来。
原来这些竟然一直都得怪我,怪我怎么不体谅你,怎么不适应你,怎么总是误会你?!
你就从来都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不误会别人,可偏偏误会你?
这究竟是你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我笑了一下,“我不适应?我想我语言能力好得很,应该明白你所说的任何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薄寒摇了摇头,“我的话没有恶意,你误会了。”
我点头,“不错,我承认,薄师兄你确实对我没有恶意,你每次对我说话都类似于陌生人,你怎么可能对个陌生人有
恶意。”
“我想,你我不是陌生人,我也从未将你当成陌生人。”
若不是我了解他的思维方式,这句话简直堪称最不成功的狡辩。
“没有?”我的右手指着书架上的那本《清静经》,“那你回答我,你那晚对我说的,哪句没把我当成陌生人。”
薄寒看着那本书,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呼了出去,可就是不发一语。
“你沉默,是默认,还是无言以对?”
薄寒的目光移向我,“你执着于那个问题?”
我点头,“是,我只是不想让自己过去所做的,在你面前仅仅是个玩笑。我纠缠于此,只不过是要一个答案而已,你
都不能让我安心吗?”
“你明知道我们都是……”
我打断他,“身份不重要,薄寒。你现在,仍是坚定不渝地想要修仙吗?”
薄寒略垂了眼,“那不失为一个归宿。”
“你的归宿,应该不止那一个,这也不是最好的一个。”
“那你所谓‘最好的归宿’是什么?”
我抿了一下唇,薄寒的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我能回答的范围。
“你也回答不来吧。”薄寒浅浅地笑了,“无人可预知未来,最多,只是指了方向而已。”
“你就一心想遵循着那些道标走下去?”
修仙修仙,自始至终,都只有这一条路出现在你眼前吗?
“池京,我只能向前看,不能回顾。”薄寒转身,走向书桌。
果然,在你认为,那是拖累你的东西。
我承认,我是一个不适合修仙的人,因为我的心里埋藏了太多的情感,太多那些你所认为的拖累。本来它们可以一直
埋藏下去,可是你偏偏给了它浮出水面的机会,那个机会……
我不禁轻吟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