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需要这样近乎自虐与苦修的消耗体力才能偶尔暂时忘却自己离沉香谷渐行渐远的事实。
十多天后,夜色阑珊人初定时,他走出连绵群山来到一个名为玉河府的地方,找了街角一家正在收档的小面摊坐了进
去,然后叫了一碗最简单的阳春面。
他包袱里除了两套换洗衣物与一些常备药物外就只有零星的一点散碎银钱,在没有找到生财门路之前必须得省着点花
才行。
他并不担心自己未来的生计问题,只是心思留在沉香谷上尚未收回,一时间还没认真考虑何去何从。
不过,既然想要在江湖上出人投地扬名立万,可能接近江北济氏引起他们的注意是最为简单便捷的途径。
有朝一日他若能名动天下为人景仰,卿尘在为他感到骄傲的同时,或许他就拥有了对他表露心迹的勇气与资格吧?
慕青一边想一边闷头吃面的时候,面摊老板看他的眼神颇为警惕戒惧,悄悄插了一根烧火棍子在背后裤腰里,像是等
着他吃完霸王餐抹嘴开溜,甚至干脆行凶抢劫时好先下手为强给他一记闷棍似的。
慕青颇为无奈,虽说他在山里风餐露宿了差不多半个月,没好好洗漱过一回,如今衣服也是破的头发也是乱的脸上也
是胡子拉渣的,但也不至于难看到土匪那种地步吧?太伤自尊了。
后来他被那老板不善的眼神盯得久了终于觉得不耐烦,索性一个恶狠狠的眼刀投过去,老板浑身一哆嗦,立马缩在灶
台后面不敢露头了。
吃完面扔下两个铜板后,慕青顺着那条街道往下走,想找家便宜的小旅舍好好睡一觉明日就向江北进发。在山里露宿
十天,他着实有些想念睡在床上的感觉了。
走了没一会儿,旁边一条幽深黑暗的小巷斜剌里扑出一个人来,一头撞到了慕青身上。
慕青首先从那人身上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然后借着身后小面摊传来的一点昏暗灯光看清那是个中年男子,原本浓眉
虎目相貌堂堂,只是此时形状十分狼狈可怖,脸上纵横交错十来条血口子,前胸后背更有无数道皮肉微翻的细窄剑伤
,每条伤口约摸入肉半分,没有一条致命,正如无数条小溪一般朝外不停淌着鲜血,使这男子浑身上下血水淋漓,仿
佛刚从血池子里捞出来的一般。
慕青皱起眉头,下意识托住男子即将瘫倒在地的身子。这人是被仇家追杀吗?那下手也太残忍阴毒了些,不说一刀将
人结果算了,偏要割出百来条伤口让人仪容尽失慢慢血尽而亡,如猫儿戏耍老鼠似的,实在可恶。
男子口中涌出一口血沫,拼出最后一丝力气,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朝慕青吐出两个模糊字眼,“救我”,然后闭目昏
死在慕青臂弯中。
14
受卿尘熏陶教导十年,慕青自然不会眼睁睁见死不救,不管这男子是何来历身份,先找个地方给他上药止血保住性命
再说。
他刚要把人扛到肩膀上,忽听背后响起一个阴冷低柔而不无讥讽的声音,“大叔,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想白捡别人的猎
物,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慕青心中一凛,此人是何时来到他背后的,他竟然一无所察!这份轻身功夫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不过,他居然平空长了一辈被人叫做大叔,这可真是难得的体验。他摸了摸下巴上有些扎手的胡茬,肚里暗自苦笑一
下。
他暗自运气将身体调至临战状态,先将那昏迷男子在地上放平,然后慢慢直起身子面对来人。
有些出乎意料,面前是个十分年轻的少年,年纪应该比他还略小一些,身量细挑瘦削,松松垮垮穿一件宽大的绛色长
袍,手中一上一下闲闲抛着一柄只有尺余长的轻薄短剑,暗夜中闪着凛凛寒光。
少年长着一双眼尾斜飞的丹凤眼,正轻蔑不屑地斜觑着慕青,有一边唇角微微上挑,使他的笑容看上去妖异而冷淡。
慕青淡淡道:“我没见到什么猎物,只见到一个伤重浴血垂垂将死之人。”
这种不疾不徐、全然不把他当回事的淡然口吻登时激怒了绛衣少年,只见他目中闪过一抹厉杀之色,口中喝道:“找
死!”
话音未落,少年手中短剑光芒爆涨,如一道雪亮的闪电直刺慕青咽喉。
慕青急急后仰避过这凌厉一剑,只觉寒冰一般的剑锋擦着自己喉头险险滑了过去,若他的退避动作慢上分毫,一定会
被少年从颈部一剑洞穿至颅顶了。
好狠辣的心肠!慕青也火了,萍水相逢,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只不过说了一句大实话,这少年居然一言不合就出此
凌厉夺命的杀招,真当他是好欺负的么?!
一击不中,少年似乎有些意外,冷哼一声,道:“我说怎么这么大口气,原来还有两把刷子。”
慕青忍不住笑道:“小伙子,不要太狂妄了。大叔刷子多的是,就看你接不接的住了!”
他“锵”的一声从背后抽出长剑,眨眼之间向少年连攻七剑。
少年眉头一挑,神情骤然兴奋起来。
慕青的长剑比他的短剑长了一倍有余,力道自然也大出许多,所谓一分短一分险,他不敢硬接慕青剑招,只是将轻身
功夫发挥到极致,如一抹轻盈飘忽的红色流光绕着慕青左右回旋飞窜。
慕青七剑都刺到空处,对少年的身手也着实有几分佩服,一出谷就遇上如此年轻而强劲的对手,这江湖果然不是那么
好闯的,当下抖擞起精神与之小心应对。
两人以快打快,电光火石间交手了三十余个回合,幽静空旷的巷子里只听不绝于耳的剑刃撞击声,只见一长一短两道
银芒纵横交错。
不远处的面摊老板惊得肚腿子发软,摸着胸口连道侥幸,连摊子也顾不得收,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少年始终不与慕青正面交锋,全然倚仗身形的灵动轻巧与慕青周旋,手中短剑如一条细小的银蛇一般伺机而刺,角度
极其刁钻诡异令人防不胜防,饶是慕青极力挡拆避让,袖口袍角也仍被少年划破了好几处。
慕青有些着恼,他在着装方面无甚讲究,很少置办新衣,只在个子长的太快衣服实在不合身时才想着换一换。现在他
有限的三套换洗衣服还是去年一次他陪卿尘出山购买笔墨纸张时,卿尘看不过眼了亲自为他购置的,他一向穿的爱惜
。
他身上穿的这套衣服出山时本就无可避免地被树枝挂破了几处,此时再被少年划上这么几下,就快彻底报销穿不得了
,令他心疼不已。又想到他可能要从干瘪的口袋里再拿出一笔钱来买身替换衣服,他就更加郁闷了。
少年的唇角微微上扬,挂着一抹洋洋自得的促狭笑意。
他发现对手对自己衣服的紧张程度似乎更甚于自己的身体发肤,以致攻防之际显得有些束手束脚没能完全放开,不由
兴起一丝玩性,招式由最初攻击慕青的要害之处想要尽快将其击杀变为戏耍一般专门去割他的衣服,似乎不将他衣服
削成千百片碎布就不罢休似的。
这下子被激怒的人换成慕青,既然这身衣服已经无法挽救,他索性完全放开了去打,决心好好教训一下眼前这如狐狸
一般狡诈阴险的少年。他清啸一声,内力一激,长剑发出龙吟之声,出招的力度与速度比之前更强了三分。
少年被他突然的发难打得措手不及,登时显出劣势来,一个闪身不及,腰带被慕青剑锋扫过,“啪”的一声断了开来
。
少年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再慢一步,只怕就要被慕青开膛破肚了,看来他方才还是小瞧了这个乱发破衣有如叫化
子一般的胡渣男了。他不敢恋战,猛提一口气,倏然飘出一丈开外。
此时刮起一阵夜风,少年身上的绛色长袍本就宽大,现在腰带断裂,只如一片被单般挂在身上,被风一鼓荡长袍下摆
忽啦一下高高扬起,几乎把少年连头带脸一起罩了进去。
“该死的!”少年低低咒骂一句,慌手慌脚地将衣摆从脸上扯下来,然后力图将腰带重新束上,不然再与慕青打斗起
来肯定会碍事。
慕青见他这等模样只觉好笑,仿佛看到了师弟妹们的狼狈样一般,当下觉得这少年多了一分可爱之处,不似先前那样
令人讨厌了,于是也不急于进攻,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少年收拾自己。
少年将腰带迅速系上,仓促之间衣衫来不及理顺整平,显得歪歪扭扭不复先前的潇洒,他生怕慕青会趁机偷袭,因而
顾不得许多,握紧短剑打算再战。
然而他一抬眼却见到慕青站在原地一脸戏谑的微笑,霎时气不打一处来,张嘴骂道:“笑个屁啊!你以为你现在的模
样比我好到哪里去?”
慕青笑吟吟道:“我一身破衣,对你这一身乱麻,倒是绝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少年白生生的俊脸瞬间涨得通红,骂出的话更是难听,“谁跟你是绝配?看看你那丑样,也不撒
泡尿照照自己,给小爷我提鞋也不配!”
慕青剑眉一竖也想骂人,末了又觉得无聊,跟一个这样恶劣的少年斗气那也太掉身价了。于是他无所谓地说道:“行
,那小少爷就撒泡尿找一个配得上给你提鞋的人玩儿去吧,大叔没空招呼你了。”
然后还剑入鞘,转身转躺在路边的重伤男子走过去,跟这少年拉扯半天,也不知道那男子还有没有得救。
可他一句话激得少年更是气急败坏,一个纵身又跃至慕青背后,二话不说甩手就是一剑
慕青听到身后有利器破风而来,本以为少年的进攻对象是自己,于是一个错步拧身闪去一边,不料那短剑擦着他肋下
斜斜激射直奔那重伤男子而去,只听“哧”的一声轻响,短剑准确无误地刺入那男子喉头没柄而入,男子头一歪,哼
都没哼一声就断了气。
慕青没料到自己一个失察竟然让少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杀了人,顿时怒气勃发,沉着脸转身面向少年。
少年被他这肃杀冷厉的眼神刺得一个激灵,心中没来由地有些害怕,面上却不敢露了怯意,梗着脖子道:“你瞪个什
么瞪?他本来就是我的猎物,我没有一剑结果了他还留他多喘了那么久的气,已经是便宜他了!”
慕青冷冷道:“一派胡言!此人跟你有何冤仇,你要这样折磨戏耍于他?”
少年一边提防着他随时出剑发难,一边朝男子尸体靠近想要取回自己的短剑,嘴里不知死活道:“无冤无仇,只是他
该死罢了。小爷今天心情不错,这才花了点时间陪他耍耍。这人名头倒是响亮,虽知竟是个草包,真是没用至极……
”
话音未落,少年只觉颈后一凉,慕青的长剑已经无声无息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心中不由骇然,定在当场不敢再动。
15
背后传来慕青寒冰碎雪般的冷冽之声:“你年纪轻轻怎么心肠如此歹毒?须知天理有循环,因果有报应,你将他人性
命视为草芥,难道不怕他日自己也被这般毫无尊严地折辱至死?”
少年背脊发寒,他自出道以来一直顺风顺水,从没栽过这么大的跟头,不想今晚居然会被人用剑指着脖子这般声色俱
厉地教训一通,平生挫败以此为最。
但他显然不是服软之人,闭上眼睛不耐烦道:“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跟个老秃驴一般绕舌!你要杀便杀,小爷要是
皱一下眉头就是小娘养的!”
慕青见这少年好歹不分油盐不进,脾气也是又臭又硬,一时间倒拿他没办法了。他自然不会真的杀了他,毕竟他与他
之间并无半点瓜葛,只是为那受伤男子打抱不平才跟他纠缠了半天。此时那男子已经身亡,说再多也是无用,他实在
没耐心跟他继续耗下去了。
于是他淡淡道:“今日暂且饶你不死,以后若再让我遇到你草菅人命,我一定不会放过你。这一剑算是给你个教训,
你好自为之吧!”
说着他将长剑轻轻一抹,剑锋在少年细白的颈子上划出一道发丝般的细痕,有一滴血珠旋即渗了出来。
接着,慕青收回长剑,转身顺着那条街道继续走下去。
方才还杀气腾腾有如煞神,怎么转眼就扭头自己走掉了?
少年有些不敢相信这一事实,愣愣地看着那修长挺拔的身形渐渐远去。良久方觉脖子里有些痒又有些痛,伸手一摸,
指尖一点殷红刺目,这才感到有些后怕。
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心中暗自嘀咕:“忘了问他叫什么名字了,这人倒是怪的有趣,又臭又硬跟茅坑里的石头一
样,也不知从哪座山头钻出来的野人。”
想到那“野人”本就破旧的衣服被自己划了个稀巴烂,少年又觉得好笑,唇角不由向上弯起,露出一个天真而邪魅的
微笑。
慕青在街角找到一间简陋的小旅馆住了进去。今天赶了一整天的山路,刚刚又还费神跟人打了一场,着实有些累了。
他懒得跟皱着眉头一脸不满的掌柜啰嗦,随手朝柜台上扔下一把铜板,又冷着脸拍了拍肩头的剑柄,径直进了后院寻
了一间空房倒头睡下了。
第二天,慕青自行在院里打了一桶井水回房仔细洗漱了一遍,换上一套还算干净完好的青布长袍,又以剑作刀凑合着
刮了下巴上的胡茬,对着水盆一看自觉英俊潇洒容光焕发,于是退了房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掌柜的见昨晚进去一个邋里邋遢的叫花子,今早居然出来一个气宇轩昂的美男子,惊的嘴巴都合不拢了,这根本是大
变活人的戏法嘛。
走过玉河府中心最繁华的一条大道时,一家门脸庄严阔大名为“威远”的镖局引起了他的注意。
威远镖局门口贴着聘请镖师的红纸告示,门前被前来应聘者与看热闹的闲汉围得里外三层水泄不通。
慕青凑过去稍一打听心里立马就乐开了花,当下挤进人群去应聘镖师一职。
如今他囊中羞涩,余下的银钱只出不进的话大概只够维持不到十天的开销。他不屑做那偷抢劫掠的不光彩勾当,一心
想寻个光明正大的活计解决一下迫在眉睫的生计问题。
这威远镖局开出的镖师待遇让他颇为心动,除了包食宿外,每月有十两例银,每走一趟镖还能从所得收益中分红,若
是在走镖途中遭遇响马山贼受伤挂彩会有额外补贴,勇退歹徒者还会论功行赏。
最关键的是,这威远镖局是江北济氏名下产业,此次招募镖师是要押一趟重镖去往江北望郡,而济氏主宅就在望郡,
与慕青所要到达的目的地恰好一致,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主持招聘的是一个国字脸膛威风凛凛四十开外的中年汉子,人称罗二爷,他定出的镖师选聘规则倒也简单,只有两条
要求,能够徒手搬动威远镖局门口一方石磨令之移位者进入初选名单,然后进威远镖局校场内自选兵器与任一名镖师
比试能够三十招不败者即可过关中选。
慕青看了下罗二爷身旁那盘笨重的石磨,估摸着少说也有五六百斤了,寻常男子搬个四五百斤就算不错了,光这第一
条就难于做到,怪不得门口看热闹的人多,真正敢上前一试的人少之又少。
罗二爷也不急,大刀金马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慢慢喝茶。
慕青见一时间无人上场,当下也不废话,直接来到石磨边,右手抓住磨盘手柄,暗自运力于腕,忽地一下将石磨单手
举了起来。
原本喧闹的人群霎时沉默下来,旋即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叫好声。
刚才冷场了两柱香的功夫没人应试,众人都等的有些索然无味了。威远镖局招募镖师已有三天,三天内能够徒手将这
石磨搬动半尺者总共不过十多个,其中最厉害的也只能双手将石磨抬至胸口的位置,像慕青这样单手举过头顶的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