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无邪不无讥诮的声音悠然响起:“你们两个,半夜三更不睡觉,在屋里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么?”
慕青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如往常的平稳,却掩饰不住发自内心的一丝笑意:“不错,现在游戏结
束了,抱歉吵到了你。”
如果不是无邪突然现身,这“游戏”会进行到哪一步无从知晓。
想到此处,慕青心中又是一动,体验到一种打破禁忌边缘的隐秘愉悦与刺激,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准确无误地握住了
卿尘的手,与他五指紧紧交缠一起。
卿尘微僵一下,却并未将他挣脱,一来不舍,二来不想动作过大让无邪看到。
心中不由暗自埋怨慕青,这小子是越来越放肆大胆了,他对自己还有一点对待长者的尊重与敬畏么?自己再这样纵容
下去迟早会被他吃得死死的,连骨头也不剩……
这么一想他心中猛然一跳,只觉浑身又燥热一分。
呜呼哀哉,这少年是他的命中劫数么?他似乎比他想象的要陷得更深。
他有种无力自拔的晕眩感,战栗地惶恐并喜悦着。
无邪的语气霎时转为天真娇憨:“结束了啊?真可惜。下次你们再玩游戏不妨叫上我,我也很喜欢玩这种游戏的。”
慕青老脸一热,同时心中一阵恶寒,这家伙太邪恶了,扮猪吃老虎,存心要让他与卿尘难堪!
不过,还好,无邪用意虽毒,但说话还顾及了一些彼此的情面,没有当场撕破脸污言秽语一通。他习惯了他的毒舌倒
是无所谓,只怕向来内敛含蓄的卿尘会难以消受。
他清咳一声,打个哈欠道:“这种游戏无聊的很,以后还是别玩了。好晚了,大家都回房接着睡觉吧。”
说着用力握了一下卿尘的手,然后放开,转身朝卧房走去。
这游戏本身当然不会无聊,可若是有人在旁虎视眈眈窥视甚至在关键时刻跳出来恶意搔扰,那就相当郁闷无聊了。仅
此一回,下不为例,否则——要出大问题的!
又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慕青的头脑与身体一同冷静下来,再次悄悄起身出了房间,然后将房门轻轻掩上。
这一次没有遇到任何意外,他很顺利地出了前厅来到院中。
卿尘房里亮着灯,暖黄的光晕透过窗纸倾泻出来,照亮了院里一小片漆黑的天地。
慕青不自觉唇角上扬,对着那扇窗户轻轻吐出三个字,然后转身快步出了小院。
那三个字屋里的人或许听不到,但他此时一定要让自己说出来。
暗夜里,慕青精力充沛健步如飞,如同一匹黑豹悄无声息地疾速向北奔行。不到半个时辰后,他穿过两片街区从镇南
来到镇北的商家堡外。
此时三更过半,偌大的商家堡内一片寂静无声,只有堡里几处高高的塔楼上亮着几盏明晃晃的大灯,看得到有彪形大
汉在上面警戒把守。
慕青爬到街边一株十来丈高的大树上看了下堡内的大致情况,然后摸到堡侧一处光线晦暗的角落,轻轻抛了一颗小石
子到最近的高塔旁边。
眼见着塔上的守卫被石子落地的轻响吸引了注意力,他立即提气纵身翻过高墙落到堡内,接着贴住墙根瞬间隐入一排
屋舍后。
商家堡占地极广,放眼望去楼宇林立黑影幢幢,慕青虽不清楚商雪如到底住在哪一间,不过以她是商家千金小姐的高
贵身份,夫君济沧海又是人中龙凤,虽然已经出嫁多年,必定在娘家还保有自己的单独住处。
于是他按先前在树上看到的情况,借着夜色的掩护溜到了堡里西边一栋独门独院的精雅绣楼外。
没错,他今晚夜探商家堡,其实并不是来找商千奕打架印证功夫的,而是为了商雪如。他有太多问题无法直接询问卿
尘,只能尝试从这个女人身上打开缺口。
有些出乎意料,绣楼院门敞开着,院里并没有人守卫,二楼一间房里还亮着灯,侧耳细听下可以听到一点隐约的对话
声。
慕青进了院子,将动作放轻到极致,足尖在一楼栏杆与瓦檐上轻点两下,如一只猿猴般攀上二楼回廊,然后贴在亮灯
的窗根下倾听里面的谈话。
屋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声,女声带着哭腔略为沙哑,正是商雪如;而男的语气略有些不耐烦,却是商千奕。
慕青悄悄摸出一块黑巾蒙上脸,屏住呼吸一动不敢稍动。商雪如倒罢了,商千奕却不好对付,万一被他们发现门外有
人偷听,能不暴露自己的真实面目也是好的。
没听几句他就发现了,这兄妹俩与其说是在交谈,不如说是在争吵,难怪院里连个闲杂人等都看不到,想必是被提前
清场了。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一个人回来,连个丫头都不带,好歹你也是济家长媳,如此轻率成何体统。”
“哥!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不欢迎倒也罢了,怎么还能埋怨我?你不知道我很难过吗?”
“唉,你这次又是为的什么事难过?雪如,你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嫁给济沧海已经这么多年,怎么能动不动就负
气跑回娘家?这要让外人知道不是要看我们商家堡的笑话!”
“你就只在乎你的脸面,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不错,我嫁了他六七年,可他进我房间的次数加起来还不到十次!
他对我根本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我今天不过是见那戏子猖狂轻浮就给了他一个耳光,他居然当着家里下人的面对我
声色俱厉大吼一通,我,我在他心目中难道连个下贱的戏子都不如吗?我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我要疯了!”
“雪如,你冷静些!你这次居然是为了一个戏子与济沧海闹翻的么?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能做出这么不顾身份的事
情来!济沧海与别的三妻四妾还到处拈花惹草的男人相比已经算是洁身自好的表率了,不过是对你态度冷淡些而已,
你何必与他计较那么多?你是他唯一的妻子,只要这个地位不动摇,济家后院的事情还不是你说了算。你如今这样放
低身段和一个戏子斤斤计较,济沧海怎能不烦你……”
“够了!商千奕,你还当我是你唯一的亲妹子么?你从来只会埋怨我而不关心我,阿爹把我嫁出去也就一了百了,从
来对我不管不问!说到底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和他也是一样,表面上看起来一个比一个正经,其实呢?一个比
一个下流龌龊!我是个女人,是个妻子,要求丈夫对自己一心一意宠爱忠贞有什么不对?难道我的幸福对你来说根本
关无紧要,我的存在只是你拉笼讨好济氏的筹码而已?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听信你的花言巧语嫁给济沧海!”
“放肆!雪如,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来!当初嫁给济沧海是你自己点头应允的,哥哥和阿爹何曾强迫过你?你与他
成亲以后感情不合先得自己反省检讨原因,怎么可以将过错推到别人身上?哥哥刚才那么说也是为你好,就算你现在
后悔嫁了济沧海也为时已晚,难道你真想和他闹得不可开交让他休了你?到那个时候别说你自己脸上无光,我们商家
堡也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商雪如终于情绪失控痛哭失声,尖叫道:“对对对,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自己当初瞎了眼非要嫁给他!是我自己没
本事不能哄得他爱我宠我!是我无理取闹丢了你和阿爹以及商家堡的脸!你们都不爱我,都不要我,我,我还活着干
什么?!”
话音未落,只听“呯”的一声响,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商千奕的惊呼,“雪如不要!”,但后者显然慢了一拍。
“雪如,你怎么样?你怎么能这么傻呢!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自寻短见,值得吗?!”
慕青听得心中恻然,料不到商雪如悲痛欲绝下竟然会撞墙寻死。
又听屋内脚步声急急朝门口而来,慕青急忙缩到墙角一根红漆柱后。
门开了,商千奕来到栏杆边一脸焦急地高声喝道:“来人!大小姐受伤了,快请大夫前来医治!”
他出来的一刹那,慕青看得分明,他双手与前襟上沾染了片片血迹。
紧跟着商家堡里乱成一团,丫环仆人大夫进进出出好不忙碌,商千奕明显有些气急败坏,当场踢翻了几个动作不够利
索的下人。
慕青知道再待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于是趁乱离开了商家堡。
今晚一行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但多少也获知了一些有用的信息,商雪如与丈夫济沧海名为夫妻实则关系冷淡形
同陌路,商千奕为了维系商家堡与济氏姻亲一体的局面,显然不想商雪如将事情闹大。
但如今商雪如自寻短见险些出了人命,商千奕就算再有顾虑此事也难以遮掩,接下来只看商家堡与济氏如何磋商善后
了。
商雪如被济沧海冷落多年脾气变得刻薄狭隘自此也好理解,至于她为何要那般歹毒地对待卿尘,慕青依然不得而知,
看来这个迷题只能留等日后再找机会解开了。
在街边回望气派宏伟的商家堡,慕青只觉心中说不出的厌烦。
这里表面看上去一派堂皇,里面住的人却没有半分能让人称道的地方,不是爱而不得快要陷入疯狂的怨妇,就是为了
颜面与利益牺牲亲人幸福的自私之徒,生活在这种冰冷无情的地方有何乐趣可言?还不如寻常百姓之家粗茶淡饭相依
为命来得踏实温暖。
慕青回到小院时四更已过(注:四更为丑时,即凌晨一点至三点),然而卿尘房里仍旧亮着灯。寒风刺骨冬夜黑寂,
乍见那团暖黄的光晕,慕青本来有些黯淡的心境豁然亮堂,眼角竟有些湿湿的。
有那样一个人执一盏明灯静静等候着他,就算没了整个世界又如何?
43
轻轻将卿尘虚掩的房门推开,见到那人衣衫单薄坐在桌边,面前摊着一卷书,此刻以手支额眼睫低垂,似乎是睡着了
。
慕青心中怜惜,悄悄走到他身后,刚刚从床边取了一件棉袍,卿尘已经睁开眼睛望了过来,迅速将他上下打量一遍,
然后松了一口气,“你回来了。”
慕青将棉袍披在他肩上,轻声责怪道:“怎么不到床上睡?这样坐着很容易受凉的。”
卿尘微微一笑,“不妨事,我只是看书有些倦了闭目养神而已。你去商家堡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么?”
慕青避重就轻道:“没有,只是大概了解了一下堡里的格局。”
顿了顿后小心道:“商雪如今天回到商家堡了,与她丈夫济沧海闹了矛盾负气跑回来的。我去的时候她正在与商千奕
争吵,后来情绪过于激动就撞墙寻了短见。”
卿尘闻言色变,“她死了?”
慕青摇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当时商家堡里乱作一团,我就趁乱离开了。”
卿尘无言,只是眉峰轻蹙神情黯然,眼中流露一抹哀伤之色。
慕青不忍,劝慰道:“那个女人如此恶毒偏激不可理喻,今天落得这般下场也是他们自家人一手造成的。何况当初她
还曾那样羞辱不堪地对待你,就算真的撞死了也是报应,只能怪自己遇人不淑,怨不得他人。”
卿尘轻叹一声,“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她年少时应该不是这么极端狭隘的,只不过……”
慕青心中一动,“你原来认识她?”
他记得很清楚,那晚商雪如向卿尘揭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后,卿尘虽然十分震惊,但却说他并不识得她,这个矛盾反应
一直令他有些困惑。
卿尘垂下头来,片刻后缓缓答道:“算也不算吧,我听说过她的名字,几年前也曾远远地看过她一眼,其他的就没有
了。当年那一眼看的并不真切,所以我在沉香谷外见到她时并没有认出来。”
慕青很想接着问,既然他与商雪如并没有来往,商雪如又是如何与他结下深仇大怨的,但见卿尘脸色不佳,显然不想
深入这个话题,因此就放弃了,他不想让他为难。
他上前轻轻拥抱了一下他,然后柔声道:“好晚了,早些睡吧。”
卿尘点点头,回身到床边坐下。
慕青出门前忍不住道回头低声道:“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别再为它伤神。无论过去有谁伤害过你背弃过你,希望
你记得,现在与将来我都与你同在,你还有我。”
他朝他微微一笑,然后轻轻关上房门。
关门的一刹那,他看到卿尘怔怔地看着他,眼中似乎有晶莹的水光在闪烁。
第二天早上,无邪起身后就揪着慕青的衣领将他堵到屋角,质问:“你昨晚后半夜溜去商家堡了?”
慕青只得点头。这家伙是鬼灵精,想要瞒过他太难。
无邪瞪了他一眼,不满道:“这么好玩儿的事情怎么不叫上我?下次你再一个人偷着去我就去捣乱,让你什么都干不
成!”
慕青知道他说得出一定做得到,于是赶紧投降,“行行行,下次再去一定叫上你。”
无邪这才将他放开,“这还差不多。姓商的打我一掌,害我受伤吐血,总有一天我要刺他十剑讨回来!”
慕青不寒而栗,心中暗道,你受伤吐血怪得了谁?明明是你自找的,商大少这回真的比较无辜。
但这话他不敢说出口,否则无邪多半要马上给他一剑。
隔了一日,慕青到街上转了一圈,没听到商家堡传出任何噩耗来,想必商雪如暂时并无性命之忧,商千奕也将她受伤
的事情隐瞒了下来。
他将没有消息的消息告诉了卿尘,卿尘不置可否,只是眼中仍有忧戚之色。
又过了数日,慕青决定再探商家堡,他实在急于弄清商雪如与卿尘结怨的来龙去脉,对于刺杀商千奕一事反而没那么
上心了。
商雪如此时还在清平镇,这是打探内情的最佳时机,一旦她离开商家堡回了望郡的夫家,再要了解情况难度就要大得
多了。
这一次他提前知会了无邪,无邪很兴奋,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
将近三更时,两人换上夜行衣一同出了门。
卿尘房里的灯仍旧亮着,慕青不自觉回头对着那扇窗户露出温柔一笑。
无邪踢了他一脚,没好气道:“瞧你这点出息,跟叭儿狗等人施舍骨头一般。你要走不动路干脆别去了,小爷一个人
去会会商千奕!”
慕青不禁又是一笑,并不与他理论,当先一步出了院子。
无邪赶紧跟上前去。
两人轻功不相上下,途中并肩前行时,慕青压低嗓音道:“我曾经跟你说过,商雪如与我有仇,你还记得吧。”
无邪狐疑地看他一眼,“你不要告诉我你今晚是去杀她的。”
慕青正色道:“当然不是,我要真想杀她不会等到现在才动手。况且,就算她活着,也不比死了更轻松。只是等下无
论你听到什么都必须帮我保守秘密,不准向卿尘透露,也不能以此干扰要挟他,该说什么自然由我来告诉他。如果你
不能答应我,那就请你现在回去,以后也不必再帮我了,我消受不起。”
无邪闻言心中自然而然生出抵触情绪,下意识就想嘲讽一番,可是慕青停了下来,神情异常冷峻严肃地看着他,让他
涌到嘴边的刻薄话又咽了下去。
他是知道慕青脾气的,平时什么事都好说,万一触及了他哪根不对的神经,他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上次在九霄宫中
不欢而散他就领教过一回了。那种滋味太难受,他不想再领教第二回。
于是他撇撇嘴,不屑道:“得了得了,还说我象女人一样罗嗦,你都快成饶舌的老妈子了!小爷对嫁了人的娘儿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