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内容不多,第一封问候季承轩近况,还告诉他自己收了个徒弟,说不定不久就可以回来救他,言辞中的喜悦满溢
在字里行间。
第二封全都在说翦幽的情况,夸他可爱,夸他聪明好学,是学医术的好苗子,信的末尾依旧在问季承轩的情况,却已
经对回来解蛊之事只字未提。
第三封说了些零星琐事,都是日常中的小事,信的末尾不再问季承轩近况,而是用微微颤抖的字迹写著:承轩,抱歉
,我无法让翦幽解蛊,我不舍得……
翦幽看著那些黑色的墨迹,执信的手微颤著无法把持,泪水不知何时悄然而落,晕开了信上本就隐约模糊的字迹。
他似乎终於明白,为什麽白陌突然带他离开中原,千里迢迢赶到风山;为什麽跟他说不要告诉别人他是玄冥门人,不
要离开风山。
又为什麽,在无数个凄凉寂寞的夜晚,白陌一个人反复吹著那首《梅花引》,却怎麽也不愿说这首曲子於他到底有著
怎样的意义。
原来白陌不是不说,而是不能说,他无法告诉翦幽,最初收他为徒,只是希望他能解开季家另一半的诅咒。
也许白陌这麽多年来佯装出的冷漠,只是因为有很多话,他在一开始没有告诉翦幽,而後的岁月里,逐渐无法说出口
。
所以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去提醒自己,而在意识到融血的蛊毒已经无法抑制时,他决定带翦幽离开他们生活了四年多
的中原,到一个谁都不认识他们的地方去。
泪水不断沈沈落下,翦幽手上的信也缓缓飘落到地上,他低下头,任泪水将他心底对白陌的思念都冲刷出来。
到了这一刻,他是不是可以认为,白陌也是将他当成儿子的,就像他把白陌当成爹一样。
否则的话,何来不舍?何来无言?又何来那之後的莫名嘱托?
铭拓呆呆地看著翦幽,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悲伤能把这个看上去冰一般的药师化成泪人。
只知道他落泪的刹那,有一种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的苦楚突然从他身上弥漫出来,即便是什麽都不知道的自己,都清晰
地感觉到了。
铭拓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他想劝翦幽,却不知应从何劝起,他不是白晨,不了解翦幽的一切,但是看到他如此悲恸的
样子,他又觉得不能什麽都不说。
那种深植灵魂的痛,连他这个不相干的人都能感受到,翦幽自己,又会痛到什麽程度呢?
「药师……您……」
「你……可知道季承轩的物品是否都还保存在府中?」翦幽没有等他说完,突然问出的问题让夏铭拓一愣。
「在,舅舅的书房一直保持著原样。」
「可方便,带我去看看?」
「当然,那里还有一副舅舅为你师父画的画。」夏铭拓轻叹口气,声音有些悠远迷离,说著转身带起路来。
近二十年前的事,他其实已经不怎麽记得了,白陌来时,他和白晨还在牙牙学语,後来白晨的记忆被娘封住,又被送
往风山,陈年旧事,也就渐渐忘了。
但是舅舅房里的那幅画,他每次看到,都被画中栩栩如生的白陌震到,记忆中和画里的白陌,也就渐渐重叠到一处,
逐渐无法分清彼此。
一路走到季承轩的书房,铭拓挑亮灯芯,柔和的橘色光芒逐渐充满室内,翦幽的神色已在这一路上恢复了漠然,此刻
,正定定望著就挂在书房墙上的画。
画中的白陌和翦幽记忆中的完全不同,他手上拿著管箫,清秀的面容上带著温柔的笑意,清凉的眸光直直望过来,从
眉眼间衍生出一股淡淡幸福的意味。
画的右下角,苍劲有力的笔迹提著首诗,正是苏轻寒曾经提过的那一首。
「师父,若当初你捡到的不是我,季家的诅咒,是不是早就解开了?」轻声低喃著,翦幽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转瞬即
逝,却灿若星辰。
「夏铭拓,你之前在马车上,本想说什麽?」低喃的嗓音又传来,铭拓一怔,挠了挠脑袋,「这……」
犹豫了半晌,他终究决定把藏在心里的疑惑说出:「我本想说,白晨明明爱著你,为何不愿你为他著想。」
正因为爱著,才不愿自己为已活不久的他伤神;正因为爱著,才不愿让心中的担忧成真。
白晨恐怕,也模糊地知晓了解开融血的方法。
「你可会武?」顿了会,翦幽转身直直望向那正看著自己的铭拓,眸中浮动著的挣扎与哀伤已悄然消失。
铭拓茫然地点了点头,不知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你用内力助我化开封灵药性,我才能早日恢复功力及蛊术,破那融血。」
「你已知晓如何破蛊?」铭拓闻言愕然瞪大双目,这百年来无人能解的融血,他居然如此轻易地便知道了?
翦幽点了点头,神色严肃,「白晨身上的融血已开始侵入五脏六腑,再不破蛊,他会暴毙而亡。」
铭拓一听,一脸不可置信,白晨看上去好好的,怎麽会?
「他有玄冥神功护体,表面看不出来,但体内……」翦幽说到此处,双眉紧紧拧起,若他所料不错,白晨顶多还有五
日寿命。
「我会武,虽然比不过白晨,但助你疗伤应是足够。」
「好,便从今日开始,此外,还需要你娘为我准备几样东西。」
「请说。」
「千尸之王,镇魂丹,两样都是万蛊堂的杰作,你娘应该知道如何调制。」
「好。」铭拓点头,神色异常严肃,半晌,又想起什麽般,嚅嗫道:「药师……我娘……如果融血被破,我娘还有没
有可能不……」
後面的话,铭拓没有说完,那个沈重的死字,他实在说不出口。
翦幽微微勾了勾嘴角,神色傲然,起步往外走去,「有我在,自不会让她这麽容易死去。」
一句话,让铭拓眸中绽出明亮光彩,原本已不敢抱持的希望,被翦幽轻易点亮了。
两人回到翦幽屋中,吩咐玉儿守门,铭拓便为翦幽运功催化封灵药性。
封灵虽是蛊虫,但白晨以大量名贵药材喂养,是以进入人体後,会慢慢将药物分泌出来,而封住翦幽能力,也是为了
不让身体进一步受到损伤。
铭拓自小受季承华调教,武功倒是不弱,此番为了早日破解融血又极为上心,根据翦幽指示运功,竟然事半功倍。
一个时辰後,两人便完成了第一阶段,根据翦幽设想,催化整个封灵只需三个阶段,如此算来,不出两日,翦幽便可
恢复功力。
「药师,那我先去跟娘说千尸之王和镇魂丹的事,明日给您答复。」
休息片刻後,铭拓起身告辞,翦幽点了点头,将怀中仅剩的两颗百灵丹交给他,随後目送他离去。
夜里,翦幽睡不安稳,离开住了十几年的风山,感觉到处都很陌生,心里不踏实,自然也就睡不著。
起身走到床边,推开镂空的格子窗,便听到一阵模糊呜咽的箫声隐隐传来,无比熟悉的曲调,不久前他还在风山上吹
过,然後听轻寒提到了那首诗。
明媚皎洁的月色下,那箫声显得异常苍凉,如哭如泣,仿佛有多少诉不尽的忧愁绝望。
箫声过来的方向是主屋,翦幽便朝那边望著,侧耳倾听,满心牵挂。
原来,所有的感情都还留在心底深处,它们并未随著自己将白晨赶下山的举动消失,分别的五年,对於过去的思念日
益严重。
「哎,少爷又在吹箫了。」
「可不是,以前老爷就常吹这曲子,真是……哎,这季家也真是惨,广陵首富又如何,这家里有几个人有那个命享受
。」
「是啊,华夫人那惨状,看了真叫人不忍……」
阁楼下,夜巡的下人轻声谈论著,声音渐行渐远,慢慢走出了翦幽听得到的范围。
翦幽站在窗边,扶著窗框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月下,他看著主屋的方向,神色复杂。
第九章
「你难得下风山一趟,不如我带你四处逛逛,看看广陵的风土人情。」
隔日一早,白晨便来到翦幽屋子,他看上去神采奕奕,丝毫没有昨夜箫声中的落寞伤情。
翦幽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祥云玉佩上,淡淡开口:「你不用去商铺了麽?」
昨日已听铭拓讲过,白晨自从五年前回来後便慢慢接手掌管季家产业,如今庞大的家产全是他一人管理,本来季承华
还可帮忙,自她病倒,便是白晨一人苦撑。
「今日没什麽事,我都安排好了。」白晨笑笑,朝翦幽伸出一只手,眉眼间是翦幽熟悉的样子,只是看著,便无法拒
绝。
翦幽无奈地站起身往外走,没有去碰他的手,却被他凑近一把拉住,温热的掌心瞬间相贴,却是与很多年前自己牵著
他上山时截然不同的感觉。
翦幽的双眉微微蹙起,不明白白晨为何过了一晚,似是突然想通了一般。
白晨不答话,只是朝他微笑,笑容温柔,竟让翦幽看著莫名有些心惊。
「白晨,让我为你诊诊脉。」
「今日跟我出去好好玩,我们不提别的。」
白晨不理他的要求,径自拉著他就出了阁楼,经过水榭时,正遇上向这边来的铭拓,白晨便拍著他的肩说:「铭拓,
今日我带翦幽出去玩,家里便交给你了。」
铭拓显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愣了半晌才僵硬地点头,一边却不自在地朝翦幽看去。
翦幽也看著他,用眼神询问著关於千尸之王和镇魂丹的情况,铭拓只能点头表示他娘知道了。
没能再做过多的交流,翦幽便被白晨拉出了季府。
他们去了集市,广陵也是江南名城,商贾常来采购,因此导致集市热闹非常,翦幽隐居已久,一下子进入如此繁华之
地,竟万分不惯。
白晨便始终牵著他的手,两人都是宽袍广袖,街上又拥挤,倒是没人看到他们牵著手。
翦幽隐隐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也曾走过这样的集市,但是太过於遥远的记忆让一切都变得模糊,如今看著街上的一
切,似乎都很陌生。
白晨拉著他到了一个卖发饰的铺子,抓起一根月白的发带,将他一头随意束著的青丝仔细扎好,又笑道:「以前那根
断了,这次买根新的。」
说完,利落地付了钱,拉起他继续往前走。
翦幽便跟在他身後半步,从侧後方的角度看著他英俊的脸庞,明明挂著灿烂明媚的笑容,却透著无比孤寂的苍凉。
觉得心里划过明晰的痛苦,他似乎隐隐明白了白晨今日如此做的理由。
他们在集市上逛了许久,白晨看到什麽有趣的小吃便会买两份,随即强迫他跟他一起吃。
翦幽也不拒绝,默默吃著,随後发现,似乎从很久之前开始,他便不习惯拒绝白晨,从任何方面。
出集市後去了一家看上去颇为高档的布庄,掌柜一看到白晨,立刻迎了上来笑著说:「季少爷您订的衣服已经做好了
。」
白晨笑著点点头,掌柜很快把衣服拿了上来,蚕丝锦缎的白衣用料无比华贵,式样却与五年前翦幽亲自撕碎的那件一
模一样。
「翦幽,你去换上吧。」白晨不容拒绝地将翦幽推进了更衣的小间,随即又把那件锦衣塞了进来。
翦幽望著手中的锦衣,思绪却忍不住飘回过去,原来记著过往一切的人,并不止他一个。
换了衣服出来,布庄里的裁缝都惊豔地望著他,如此清雅绝尘的人物,这辈子怕是还头一次见。
白晨会心笑开,扔下银子,拉著翦幽出门。
嘴角的弧度很大,眼睛里有著盈盈的闪光,白晨的笑容便像是醉了一般,让翦幽仅仅是看著,就觉得心里很痛。
中午在广陵最有名的醉仙楼用了膳,两个人点了五样小菜,道道都是翦幽最爱吃的。
白晨一时兴起,还点了瓶陈年女儿红拉著翦幽一起喝,出醉仙楼时白晨似是有些醉了,脚步打著旋,大半个身子挂在
翦幽身上。
翦幽心里想,原来他这麽多年了都没有把酒量练好,还是这麽半吊子地稍微喝多点就会醉。
他却未想到,其实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以为终於可以回去,却发现白晨带著他往郊外走。
到了城郊的山下,白晨拉著他卯足了劲往上爬,翦幽自己爬得轻松,便见白晨东倒西歪,时不时要靠山道边的树才不
让自己滚下去。
到了山顶,只见视野内一片雪白,漫山遍野的琼花迷乱了人眼,似曾相识的情景,让他忆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芬芳的香味让他禁不住闭目享受,春风轻拂过脸颊,正是和风徐徐,春暖花开的豔丽季节。
身後,白晨温暖的怀抱将他拥住,迷醉的嗓音在颈边响起:「幽,你曾说,昙花再美,只不过一、两个时辰,如今,
我找到了同样美丽,却可以开许久的琼花。」
「幽……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爱你?」
低沈的嗓音如浑厚的晚锺般敲动心房,翦幽没有接话,只是微蹙起双眉,满脸忧郁。
白晨轻轻吻上他的脖子,呢喃著再也无法压抑的彻底崩溃的感情,「幽,我好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可是……我
已经没有时间了……」
随著低喃,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抱著翦幽的手紧紧将他嵌入怀中,仿佛一松手,这个人就不再属於自己。
翦幽心里的疼痛逐渐变得剧烈,他转过头,望著白晨绝望迷醉的脸,狠狠吻上他,藏在袖中的右手,却轻轻搭上他的
脉……
激烈的深吻一旦开始,便如爆发的山洪般再也无法停歇,他们倒在雪白的琼花花丛中,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任猛然涌
上的狂热情欲汹涌地淹没彼此。
白晨绝望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只知道用最深的吻和最温柔的爱抚将对方留在自己的灵魂里。
他拉开他的衣带,任那身白衣和周遭的琼花融到一处,虔诚地吻上他身体的每一处,将自己满腔的思念和爱恋都传达
给他。
然後他们结合到一起,撕裂的疼痛让翦幽张口急促地呼吸,遥远的天空上漂浮著的云无比悠闲地望著他们,他在晃动
中似乎看到无数金光,透过雪白的云洒下,带著希望照亮了他心中那片灰暗的禁地。
身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体内的每一根血管都变得无法控制,他听到自己陌生的呻吟声在这片天地间不断回响,伴随
著白晨急促的喘息,便仿佛是最美妙的二重奏。
爆发的前一刻,白晨猛然退出他的身体,将炙热的精华洒向琼花的根茎,翦幽也颤抖著释放了自己,禁欲多年的身体
居然在这一场释放中彻底虚脱。
「幽,忘了我,好好活下去。」扑倒在他身上的白晨,轻声呢喃著无法放下的牵挂,他拉起他的手,食指交握著贴到
一处。
他觉得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可到了这一刻,他居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从来没有觉得,死亡如此可怕,从来没有觉得,如此不放心他独自活著。
回家的路上,白晨仍然不断低喃著什麽,但是他已逐渐听不清自己的话,他想看著翦幽,但眼前浮现的黑暗使他什麽
都看不见。
融血蛊毒已经在他身体里发作,即便昨夜就已经感觉到,真正面临时,他仍觉得措手不及。
翦幽扶著他一路走到季府门口,白晨便再也无法坚持地双腿发软,季家的家仆看到他的样子都惊呆了,怔了好一会儿
才在翦幽的授意下将他抬回了房。
铭拓一脸震惊地来找翦幽,谁都没有想到白晨居然如此快地发作了。
「没有时间了,麻烦你後两个阶段一起运功。」翦幽似乎比平时更加苍白的脸上有著无比坚定的神色,铭拓心里一震
,皱紧了眉问:「你的身子,吃得消麽?」
即便封灵可以为他疗伤,如此强制催化,仍然是对身体极大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