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千尸之王和镇魂丹可取来了?」
「嗯,在这里。」自怀中取出两个瓷瓶,铭拓感觉自己的指尖有些微颤。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开始吧。」淡淡扫视了桌上的瓷瓶,翦幽盘膝坐下,神色淡漠,透著无谓的空明。
铭拓缓缓坐下身,脑中响起的是方才自白晨房中出来时,听到他不断低喃著的「幽」字。
二、三阶段的持续运功,足足进行了近三个时辰,停下时,铭拓只觉周身无力,身体虚弱的状况让他心惊。
翦幽依旧闭著双目,身体却似被从水中撩出般湿透,乌黑的长发衬的他脸色惨白,刘海和鬓发全贴在了脸上。
他微喘著气,身体轻轻颤抖,双眉禁不住拧著,似在承受极大的痛苦,铭拓几乎不忍心再看,别开脸的同时心里闪过
无边的凄凉。
若没有融血的蛊毒,便不用翦幽受这般的苦。
翦幽花了一炷香时间让自己缓过神来,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神色冷漠地抓起桌上的瓷瓶,夜已经很深了,寂静的
夜色下他的呼吸声显得益发沈重。
「明早再去吧,你需要休息。」铭拓一把抓住他胳膊,声音急切。
翦幽坚定地摇了摇头,深吸口气後站稳身子,「来不及了,再不去,你娘也不行了。」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夜风吹拂上汗湿的身体,他打了个寒战。
铭拓见无法阻止他,只能带他去季家祖宅。
夜色下的古宅到处充满了诡异骇人的气息,空气中时不时传来的隐约嘶鸣是融血幼虫欢畅的叫声。
铭拓手上打著的灯笼在一阵阴风後骤然熄灭,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漆黑,眼睛一时无法适应,他停下了脚步不敢动,身
体刹那间变得冰凉。
黑暗中,一双手突然抓上他的手臂,铭拓几乎无法抑制地要尖叫出声,好在声音刚到喉咙口,周围就亮了起来。
他惊魂未卜地喘著气,只见十几只光蛊正在他们身边飞翔,每一只都盈盈而亮,有些像萤火虫,却比萤火虫要亮得多
。
翦幽正抓著他的手臂,光蛊银白色的灯光下,他幽深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情绪,让人完全无法揣度他的想法。
「走吧。」似乎是感觉到铭拓的情绪稳定了下来,翦幽淡漠地轻声说完,转身往後院走去,光蛊跟著他飞,上下飘忽
的光让他看上去有些迷离。
铭拓心里闪过无比复杂的思绪,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到了地下室,融血母蛊今日依旧幻化成一个人形,容貌极其模糊,铭拓怎麽看都看不清她的模样,只隐约感觉到似乎
是一个少女的模样。
翦幽却倏然停下了步子,怔怔看著被明亮银光包围著的母蛊隐约有些失神,他身边的光蛊渐渐移到了铭拓身边,将他
包围起来。
「药师?」许久都不见翦幽有动作,铭拓忍不住轻声唤了他一声,心里却狐疑他怎麽突然像被震住了一般,这母蛊虽
然和上次有些不一样但是也差不了多少啊。
翦幽微震著回过神来,垂下眼帘轻阖起双目,好一会儿後才睁开,将手中的瓷瓶打开,放出千尸之王让其浮於空中,
随即又吞下了那颗镇魂丹。
镇魂丹是蛊术师召唤或驾驭难以控制的蛊虫时服用的丹药,可以维持大脑清醒不被蛊虫侵蚀,铭拓虽然听季承华提过
,但却还是头一次见人使用。
翦幽右手中逐渐凝起冰剑,随即一步步朝著融血母蛊走去。
周围的幼虫似乎感觉到母蛊有危险,纷纷颤动著发出嘶鸣声,母蛊直直看著翦幽,神色竟然带著绝望和伤痛。
铭拓惊讶地看著母蛊栩栩如生的表情,怎麽都想不明白一只蛊兽怎麽会有这样的神态。
翦幽已然走到了母蛊身前,神色淡漠地举起剑,口中念了一句什麽,随即冰剑便径直刺穿了母蛊的胸膛。
他又抬起两指,倏然插入母蛊眼中,稍一用力,便将眼球挖了出来。
那一瞬间,周围所有的银光都朝他冲去,地下室刮起一阵飓风,铭拓死死抓著墙才没有让自己被风吹走。
只见那光芒中心,翦幽闭著眼睛,左手抓著那眼球置於胸前,好一会儿後,那眼球变成了一颗玛瑙色的核,随即化为
一道光窜入了翦幽胸中。
几乎同一时刻,千尸之王降落到翦幽头顶,也变成一道光冲了进去。
融血子蛊和幼虫化成的光芒瞬间将翦幽团团包围,铭拓震惊地看著,猛然感觉手腕一痛,低头一看,只见自己手腕上
裂开一道小口子,一串流光正从口子里飘出来,随即飞向前方的光团。
越来越多的光从地下室外冲进来,铭拓不得不闪到角落给它们让路。
包围著翦幽的光团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仿佛膨胀的气球般剧烈增长,最後,在一片炫目的白光中,光团骤然缩小,
随即慢慢消失不见了。
铭拓喘著粗气瞪著眼睛,地下室中除了他周围的光蛊还包围著他,其他地方都陷入了黑暗。
他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著,如打鼓一般震动耳膜。
许久之後,他往前走了一步,轻声唤道:「药师?您没事吧?药师?」
唤了几声没有回应,他咬了咬唇继续往前走,步子刚迈开,便听到极轻微的脚步声朝他走来,一片黑暗之中,翦幽白
色的锦衣逐渐出现在光蛊能够照亮的范围内。
他的面色异常苍白,额头上布满了汗水,看到铭拓,虚脱地开了口:「回去吧。」
说完,也不等回应,他独自迈开步子往外走,铭拓望著前方漆黑的地下室,心有余悸地怔了会,转身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回到季府,一路上翦幽都沈默地闭目养神,铭拓知他耗费了不少心力,便不打扰地让他休息。
入了府,本以为他会回房休息,却不料他竟提出要见季承华,铭拓这才想起方才自自己手腕中串出的流光应该就是融
血,那麽娘那边……
来到季承华房门前,只见门窗都大开著,从屋里透出暖色的烛光,而不似平时那般沈在漆黑暗色之中。
铭拓心里一紧,赶忙冲进去,只见他那整整一个月没下过床的娘正站在桌子边失神,样貌看上去仍是枯黄干瘦,但精
神竟是一下子好了许多。
「娘。」铭拓高兴地上前扶住季承华,屋子里的千尸已经都不见了,之前盘旋著的那些诡异的气味也都消失了。
翦幽慢慢抬腿跨进了屋子,面沈如水,漠然地看著季承华。
季承华并不搭理铭拓,而是直直看著翦幽,深深凹陷的眸子里很快泛起了水光,她摇晃著朝翦幽走过去,颓然跪倒在
他面前,话未出口,泪已先流。
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铭拓被这情景吓到,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你起来吧,师父封住了你的记忆,并不是你的错。」翦幽伸手去扶季承华,却可惜他手上没什麽力气,根本扶不起
她。
季承华眼中不断落下泪水,咬著唇颤声道:「翦幽,我对不起白陌,对不起你,我……」
之前手腕骤然疼痛时她心中也是一惊,抬起手腕才发现那里生了个口子,融血的子蛊正从伤口中涌出来飞向窗外,她
心中狂喜的同时却觉脑中胀痛,随即便有陌生的画面突然冲了出来。
画面上的白陌砍下了融血母蛊一半的身子,扯掉了她的半边眼珠,那眼珠窜入白陌身体里,他顿时惨叫了一声。
随後,季承轩突然从外头冲进来,两手抓著白陌的双肩摇晃他,大声吼道:「陌!为什麽要这样做!你会死的!」
那样焦急愤怒的哥哥,她从未见过。
「承轩,就算我死了,只要我的徒弟来把另一半核吞噬掉,一样能解这个咒,两个人的命换整个季家,值得的。」
「不,我不要,我才不要你们两个人换季家!我爱你啊,陌,我不能……」
「承轩,白晨才刚刚会说话,你忍心吗?别说傻话了……」
晶莹的泪光从白陌的眼中落下,季承轩将他紧紧抱入怀中,看著一切的季承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後白陌朝她看来
,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她,她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这段记忆的片段已经随著离开的白陌,彻底消失於她的脑海中。
「难道,你真的会死吗?」季承华拉著翦幽的手,跪在地上抬头看著翦幽。
她虽然急切地想要解开季家的诅咒,但是要翦幽拿命来换,她也觉得不忍,已经害死了一个白陌,现在又要害死一个
翦幽吗?
翦幽只低头看著她,幽深双眸中没有半点情绪波动,「会,所以,我要走了。」
说完,他轻叹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张折起的纸,轻轻放在桌上,「这是我为你开的药方,每日一帖连吃半月,你体内
的其他蛊毒便可除尽,人也会恢复本来面貌。」
「翦幽,不要走,你留下来,我们再想办法……」季承华艰难地爬起身,想劝翦幽,他却打断了她的话:「没用的,
师父死在风山上,我要回去陪他。」
「那白晨呢?你这样走了,白晨怎麽办?」逼不得已,季承华只能搬出白晨,希望能留下翦幽。
即便她也知道他们没人能救翦幽,但是,她怎麽能让他连死都一个人面对?
翦幽陷入了沈默,许久後微微笑了笑,虚浮的笑容中满是忧伤,「什麽都别告诉他,就说我自己走了。」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任身後季承华再唤他都没有回头。
如今他体内不但有融血母蛊,还有无数的子蛊和幼虫,他能不能坚持回到风山恐怕都是问题。
当年白陌为了延命,在自己身上下了数百种毒蛊以蛊攻蛊,可最终结果却是变身蛊兽,那样的结局,他不想要。
人生总有一死,早些晚些并无太大分别,他只愿自己死的好看些,不要吓到人。
两脚刚跨出季承华屋子的门槛,身子就被震住,翦幽睁大了眼睛望著屋门前的院落,长身玉立的白晨直直看著他,双
拳紧握垂於身侧,肩膀在如水的月华下微微轻颤。
屋内的季承华与铭拓一起追出,看到白晨,都顿住了脚步。
白晨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他走到翦幽面前,看著他苍白的脸颊紧抿双唇,许久之後,才哽咽著开口
:「我……送你回去……」
「好。」没有拒绝,翦幽干脆地答道,也许有些事,他们终究要一起面对,逃避,并不是解决方法。
「白晨……」季承华看出白晨隐藏在微笑下的悲恸和落寞,心中辛酸,想说什麽,却被白晨淡淡打断:「姨妈,这几
日,要麻烦您帮我照顾生意了,我会……很快回来的。」
说完,他惨淡地笑笑,牵起翦幽的手往外走,春日的晚风徐徐吹来,院中的人却感觉不到丝毫新生的气息,反倒有股
说不出的凄凉冰冷,沁透心扉。
天亮之後,白晨便和翦幽上了路,白晨驾著马车,翦幽就坐在他身边,两人一路从广陵回风山,路上走走停停,便似
游山玩水。
谁都没有去提那个让人绝望的结局,翦幽没有问白晨那夜听到了多少,白晨也没有问翦幽还有几日可活。
他们穿过热闹喧闹的城市,走过繁花似锦的山间,淌过明净清透的河水,一路携手而过,笑语嫣然。
白晨每日都在祈祷时间过得慢些,那样他就能多看著翦幽一会。
看著他遥望繁华时的平静,置身山水时的向往,所有的一切都明晰地表现在眼眸中,再不似以往那般一味地以漠然掩
饰一切。
相识十多年来,白晨头一次看到如此真实的翦幽,就连感情,都不再掩饰地表露出来了。
他会凝神地望著他微笑,会大方地依靠在他肩头,会主动牵著他的手,所有过去他不可能做的事,如今都大方自然地
做了出来。
白晨知道,现在的翦幽便如那日的他,在得知自己将死之後,选择了在死前挥霍完最後的奢望。
所以他只能陪著他,将一生的温柔守候,浓缩到几日,全部交给他。
後来的旅途,渐渐失色,翦幽开始急剧虚弱,已经无法再坐在白晨身边,发作的蛊毒令他陷入长时间的昏睡,只是轻
微的走动便会消耗他所有的体力。
白晨不得不加快赶路的速度,心中的痛楚与不舍,便随著风山的临近,而日渐让人无法忽略。
第十章
「幽,我们到家了。」
停下马车时,白晨轻声低喃,夕阳的余晖给眼前的风山涂上一片红光,和多年前他来到这里时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致此
刻却显得分外苍凉。
马车内翦幽没有答话,只是挣扎著撑起身体,已不再清明的眸光茫然地望向山体,血色残阳之中,他终於回到这最终
的归宿。
白晨将他抱下车,一路往山上行去,翦幽安静地靠在他怀里,用著仅剩的力气轻轻开了口:「白晨……你所见到的融
血母蛊……是什麽样子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将白晨强忍著的泪水逼了出来,他咬紧了牙关,眨著眼睛不愿让泪水落下,蔓藤已近在眼前,
所有久远的记忆都冲上了心头。
「第一次见,是个少女的模样,後来……却不知为何见到的都是你的样子。」停在蔓藤下,白晨终於说出了答案。
翦幽嘴角勾起一丝笑容,欣慰地笑了。
「我想……最後去看看靳宇……」最後看一眼,那个将白晨送来的男人,即便他也是此刻造成他即将死去的罪魁祸首
,他仍然想要感激他。
至少,他这本来会苍白一片的人生,因为有了白晨而染上了些许色彩。
至少,在他死前,他知道他并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一个人深爱著他。
看过靳宇之後,他们回到了石台上,除了竹屋内积起的灰尘,那里的一切和离开前没有丝毫变化。
翦幽眸光温柔地将竹屋内的每一处都仔细看过,指著药架上的瓶瓶罐罐给白晨讲解每一样的用途。
他说的很慢,声音轻而虚弱,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进白晨耳中,直映入他灵魂深处。
「白晨,抱我去山洞。」似乎将所有的嘱咐都说完之後,翦幽轻轻闭上了眼睛。
白晨只能僵著身子抱著他往山洞走,在风山上住了八年,他还从未进过那个山洞,翦幽说过不许他私自进去。
小时候他一直很好奇山洞里有什麽,也曾经偷偷地从洞口朝里张望,但是洞里漆黑一片,不但什麽都望不到,还换回
被翦幽痛骂的命运。
用光蛊开道,白晨抱著翦幽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山洞,山洞颇深,他走了一会,就发现有冰冷的寒气从脚底蔓延上来。
被光蛊逐渐照亮的视野中,白晨看到了他从未想到过的惊人情景。
在山洞的最深处,冰蛊结成了一个巨大的冰柱,冰柱被光蛊照亮,反射出晶莹的白光,冰柱里冻著一个白衣男子,紧
闭著双目仿佛陷入了沈睡一般。
翦幽目光迷离地望著冰里的男子,让白晨放他下地,随後慢慢走到了冰柱前,「这是我的师父,白陌。」
翦幽轻声说著,神手轻轻地拂过冰面,白晨震惊地瞪大眼睛,心里终於明白为什麽一年中总有几天,翦幽会在这山洞
里呆上一整天。
「他死後,我一直把他冰冻在这里,因为似乎这样,我就会觉得,他还没有离开我……」
凝视著冰中的白陌,翦幽的声音无比缥缈,他的目光那麽专注,竟然仿佛带著痴情。
白晨怔怔看著他,突然从心底深处弥漫上一片无法言说的冰冷,他不可置信地瞪著眼睛,难道,翦幽心里真正爱著的
人,是……
不可能的,这一路走来,明明可以感觉到他是喜欢自己的,不可能的!
心里一个声音大声叫喊著,却马上有另一个声音跳出来吼道:他喜欢你,是因为白陌已经死了!
「白晨,你走吧,和白陌死在一起,於我来说,也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