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没几日,便有传言在坊肆间传开,玉门关被破,陇西失守,督军的大太监吓得屁滚尿流逃回朝廷,肃慎人的铁骑
长驱直入,眼见便要入中原了。而此刻叶滠业已领大军开赴西陲的消息,便直似一副安神的药剂,令慌慌之民心,顿
时安稳了不少,一时之间,众家热血男儿,纷纷赴叶滠帐下投军,以求保国安家、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琉璃一路行来,听了这般话,心上倒是放下来了不少,但想着叶滠那边大战将至,自己却不能在身边陪伴,虽说叶滠
武功远远高于自己,麾下又不乏高手襄助,但到底心下不宁,直欲一步便走到江南,不拘怎样,尽早完事,也好早日
赶到陇西与叶滠回合。是以越发的日夜兼程,赶起路来。
待到了江南的越家老宅时,已是二月的初春了。
江南的春色,总透着几分绵软,杏花春雨时,花影交错,风起含芳,一如那秦淮河上喁喁的吴歌西曲。说不尽的富贵
风流,洙泗弦歌;看不尽的红偎翠绕,楼碧灯黄。
越家老宅,背山而立,坐北朝南,院首一个不小的水池,些微探出几点嫩荷,架着九曲回廊的竹桥,从那桥上走过去
,便是两扇黑漆的大门。
琉璃走在这桥上,瞄见那两扇黑漆大门透着一股和平日里不一样的气氛,赶走到了近前,抬头一望,当先门洞里挑出
来两盏大红的灯笼,门上倒没贴什么东西,那灯笼的红影倒映在漆的黑亮的门板上,黑红交错的朱殷色泽,喜气中透
着肃杀,说不出的别扭。
琉璃伸手扣了扣那黄铜的夔龙门环,出来应门的小厮竟是端儿,一见琉璃,端儿眼里顿时红了,汪起了两泡眼泪花儿
:“琉璃哥,你可算是回来了。”
琉璃伸手刮刮他鼻梁,笑道:“怎么?你这小豆子也知道想我了?”
端儿眼睛眨巴了两下,到底是没忍住,两道眼泪顺着脸庞滑了下来,抽噎道:“琉璃哥,你不知道,二少爷他......
他......”
琉璃看着端儿一脸的悲痛和眼泪,顿时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都禁不住黑了,颤声问道:“他怎么了?”
“他......他......”
“他到底怎么了!”琉璃不由得大急,甩开端儿握住自己衣襟的手,就要往宅子里去,端儿紧走几步,跟上琉璃的步
子,边胡乱抹着眼泪,边道:“二少爷他要娶少奶奶了!”
琉璃脚步猛地顿住,回头看着端儿,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你是真真的吓死我了,我当二少爷他怎地了,原来是要
成亲了。这是喜事啊,你哭成这样做甚?”
端儿瞪大了眼睛,疑惑的说:“琉璃哥,我是为你不平啊!二少爷他若娶了少奶奶,那你......”
琉璃索性回走几步,伸手擦擦端儿脸上的泪,苦笑道:“端儿,你跟了我有三四年了吧?”
“是啊。”
“二少爷这几年来,娶了多少侍妾?”
“......三个。”
“你可见过我有甚不甘?”
“琉璃哥,那不一样,二少爷娶的可是少奶奶!”
琉璃闭了闭眼,低声道:“都是一样的,不管是彩娘秀娘她们,还是今后的少奶奶,都是一样的......”
端儿并未听清,尽着瞪大了眼看着琉璃,似乎不认识他了一般,道:“琉璃哥,你怎的,和从前不一样了?”
琉璃并未答言,只向院落深处走去,看着进进出出布置喜堂,收拾喜棚的家人们,自是一番花团锦簇的太平富贵,那
乱世,那沙场,那碧血满地、白骨撑天的冷夜,那些真真切切的记忆,忽而仿若一梦,变得不真实起来。
这烟柳江南,杏花春雨,摆在眼前,原来,世上还有这样一种惬意的生活。
端儿,你可知我为何与从前不一样了?那是因为,刚刚有人教我知道,这世上原来还有这样一种情谊,你只有我,而
我亦只有你--我再不是低人一等的近卫,而你,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
没有彩娘,没有秀娘,没有玉娘,没有未来的少奶奶。我只是你得琉璃,你只是我的清玄。
端儿道是越老夫人叫他回来便先去拜见,说是有话要说,便引着琉璃先望内宅去拜见越老夫人。
其时越老夫人正坐在一张紫檀木桌子边抹骨牌,见琉璃进来,也不抬头,只将手轻轻搭在圈椅的扶手上面,带着黄金
指套的尾指轻敲着那木椅,“笃笃”有声。
琉璃进屋先行了礼,见越老夫人并不说话,心下有些疑惑,只得垂首侍立,一言也不敢轻发。
半晌,越老夫人端起桌上那珐琅彩的茶碗,呷了一口茶,这才慢悠悠的开口道:“琉璃啊,你跟着你家二少爷,有多
少时日了?”
琉璃躬身道:“回老夫人的话,已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越老夫人放下茶碗,悠悠叹了口气:“当初买你回府的时候,你才五岁,还没这桌子高呢,如今也
长得这般大了。怎能由得人不老啊!”
琉璃不知他这番话是从何而来,又不知该如何答言,索性一言不发,只静等着。
越老夫人又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就是打小儿性子拧,我还记得当年那人牙子带了你们拢共六七个小儿来我家,他
教你们跪,那几个小儿便齐打伙儿的跪下,便只你不跪,那人牙子要甩你耳光,还是琛儿那孩子拦了下来,说是就买
你了。你可还记得?”
“记得。”永远都记得。
越老夫人不经意的开口问道:“二少爷他这几年,可在外面胡闹过?”
“二少爷他谨言慎行,行止端方,在江湖上口碑甚好。”
“好?”越老夫人将茶碗又端将起来,却并不喝,只拿着盖子轻轻撇那浮起来的茶叶:“怎么个好法?是好到做下收
了自己的伴读近卫作男宠这般荒唐事,还是,好到为了这男宠连亲也不肯结了!”
越老夫人起先话音甚低,越说便越心绪激荡,到后来,简直是横眉立目的厉声怒喝了。
琉璃心中一惊,虽然情知二少爷不肯结亲必定是为了叶滠,但自己与越释琛的关系,却是再难抵赖。顿时惊了一头冷
汗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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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要努力写文,厚厚~~~
第 16 章
“老夫人,二少爷他--我--”琉璃本就口拙,又担心越释琛性子执拗,不肯成亲,受了责罚,一时惊急交加,竟是说
不出话来。
越老夫人盯了琉璃半晌,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道:“琉璃,你从五岁到我们越家,我越家十多年来一直待你不
薄--”
“是。琉璃并不敢稍忘老夫人的恩情。”
“好。你不忘就好。”越老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盏,直直看向琉璃,目光如电,直盯的琉璃不敢抬头,“琉璃,我如今
年已半百,琛儿他是我的小儿子,你知我一向是最疼他的。但是--若他不听我管教,执意做那有违人伦之事,就算我
是他的亲娘,也须饶他不得!我越家是堂堂中原武林第一家,也断出不得这等丑事!你可都明白?”
“我......明白。”
“明白就好。”越老夫人面色总算缓了几分,扭头叫道:“端儿,进来,带你主子去见二少爷。”
琉璃跟在端儿身后走得不出三步,越老夫人又在身后道:“琉璃,待会儿见了你二少爷,该如何说,如何做,你可都
知道?”
“琉璃知道。”
“果是个聪明孩子,你去吧,我也乏了。”说毕,起身扶着小丫头的肩,望内室去了,边走着,边用了说大不大,说
小亦不小,刚刚好给琉璃听见的声音说道:“别的我管不着,只将那新娘子领进我越家的大门,两个人望洞房里一塞
,便是皆大欢喜了。”
琉璃跟在端儿身后,一时间,心乱如麻。
他明知越释琛对叶滠一往情深,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与叶滠有了那样的情愫。这一向以来,如何面对对自己恩重如
山的二少爷,成了琉璃心上最大的一块心病。他每每恨着自己,每每在心中骂自己作刻薄寡恩之人,可偏偏,他想抓
住叶滠,因为他知道,似叶滠这般人物,只要他稍有犹豫,便会再难寻觅。
那日在山洞里,叶滠轻描淡写的一句“就此别过”,便干脆利落的决绝而去,直让他在焦灼与恐慌中整整追了数日,
直至追到上邺,在营盘外等待的时候,心中还是惴惴的。
似那般的煎熬,他是再不想尝,亦再不敢尝的了。
叶滠,是他这短短十几年的生命中,唯一一个想要主动去追寻的人,当初便是越释琛接二连三流水价的娶了三个侍妾
,琉璃亦从不言半个不字,这事若是放在叶滠身上,琉璃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会做出何等样事来。
他对于越释琛,其实最多的是感激,是恨不能将自己一身一心都奉献给他的感激,琉璃年少,一生之中,未尝从他人
处得过一丝温情,十三年来与越释琛朝夕相伴,形影不离,身边从未有过他人出现,是以心中亦从未在乎过谁。亲情
与爱情,他并分不很清。
直到叶滠的出现,少年时的梦想,热切仰慕过的英雄人物;宛若天人般的惊鸿一瞥;二人相依的行走乱世,同生共死
的情分;从未尝过的一心一意的爱恋与温情,让琉璃再难忘情,遂只有沉沦。
只是二少爷,只有二少爷,便叫他情何以堪!
时至今日,琉璃心上对越释琛的挂念,仍是一丝未少。越释琛是这世上,第一个对琉璃好的人,也是叶滠之前,唯一
一个对琉璃好的人,尽管这好有所保留,但琉璃却一直将他当作是心上分量最重的人,这一点上,就算是叶滠,也未
必比得了他。
他对越释琛的感情,不是亲情,亦非爱情,他将越释琛,当天神一般敬着爱着,重之又重,融入骨血,是再难言说的
。
琉璃每向越释琛住的小院行走一步,心上就好似被刀多划了一下,痛不可挡,直至无法呼吸。
越释琛被越老夫人软禁在一座青砖围成的小院之中,门首一个青铜大锁,却并无旁的守卫看护。端儿打开院门,琉璃
一脚迈过那过高的门槛,烟雨霏霏的院中,越释琛站在一株开得正茂的梨花树下,惊愕的转过头来。
“二少爷!”
“琉璃。”越释琛回头道,他是清减了些,但精神还不至颓唐,“我算着日子,这些天,你也该回来了。清玄
他......”
“他平安到了上邺,我们半路遇到圣隐堂的高人,望月仙的解药已然服了。”
越释琛显是松了一口气,郁郁的脸上便带了几分笑,可那笑看在琉璃眼里,却是如刀锋般锐利,分外疼痛,痛彻心扉
。
你可知,他终对你无情;你可知,于你最忠诚的我,竟对你做了那等不可饶恕之事!
“我娘对我下了望月仙,现在我身边并无解药,方子我写给你,但若连成这药,须得一个月的功夫。”越释琛并未觉
察琉璃神色有异,边向屋内走着,边回头道:“但婚期定在下个月月初,前后不过二十天的时间,甚是让人为难啊。
”
琉璃迟疑了一下,跟在越释琛的身后进屋,嗫喏道:“老夫人说,只要把新娘子领进越家的门,便皆大欢喜,想是那
时便不会再为难少爷了。”
越释琛径自在床边坐下,摇头道:“这万万不可,一则,我那素未谋面的新娘子据说是个书香门第的官宦小姐,这等
人家出身的女孩儿,于贞操上最是看重,我切不可为了一时权宜,害人终身;二则,清玄本就与我无情,我若娶了妻
,更是失了伴他左右的资格,再难......唉......”
一声长叹,语中的酸楚之意,竟很有几分催人泪下的意思。
“二少爷......”
“为今之计,我便只有靠你脱身了。”越释琛定定的望着琉璃:“你从小最听我的话,我知道我娘将你当作了罪魁,
你既白白担了这罪名,不做些于这罪名相合的事,也是说不过去。”
琉璃心中其时是纷乱如麻的,但既来了,又见了越释琛是这番光景,救他脱困一事,自然是万死不辞的,当下强压住
翻滚的心绪,点头应道:“好。”
“他......如今块打到京师了吧?”
“没有,月前粟慎人奇袭中原,清玄他率军解陇西之围去了。”
“清玄?你现在也称他清玄了。你再不似个护食的小狗般对着他了?”
“这......过去是琉璃不懂事理,对叶将军失礼了......”
“琉璃啊,你莫再怪他......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琉璃明白。”
我又怎会怪他!怎会怪他!只怕你知道了真相,会恨不能将我一掌打死,似这般的浅笑对谈,是再不能有的了。我又
何其贪心!何其任性!对你做了这样的事,居然还贪恋你的温柔,妄想你的原谅!算了,琉璃的一生,是你给的,这
性命,若有一天你想拿去,便给了你,我亦是心甘情愿的。
琉璃想毕,心中反而稍稍静了下来,咬着嘴唇,随端儿退到了院外。
三月初六日,自泉州远路而来的两广巡抚梁远之家的大小姐,越释琛的未婚妻子梁绮云的花轿,在离越府不足二百里
处被歹人所劫。十箱装满金银珠翠,绫罗绸缎的嫁妆被洗劫一空,如花似玉的梁大小姐,亦是下落不明。
两广巡抚与武林第一家越家齐齐震怒,对那劫亲的歹人下了格杀令,一时之间,官家与武林,黑白两道,出动了无数
的精英才俊,奈何那歹人做的滴水不漏,整整一个月过去了,眼见着初春的杏花都结做了青果,那劫亲之人却依旧无
处可觅。
几日后江湖上又传出消息,中原武林第一家的掌家人,越家的二公子越释琛突然不知所踪,越家先失媳妇,又丢儿子
,一时之间,江湖上众说纷纭,惋惜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更是大大的有之。
越释琛失踪后不久,越大小姐于某夜被安然送到了梁远之的府第门口,毫发未损,而与前事,却是一点记忆也无。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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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你二少爷到底哪里去了?”绿荫匝地的院子里,越老夫人盘膝坐在竹制的凉榻上,不紧不慢的开口问道。
琉璃被绑住手脚,点了麻痒穴,斜斜靠在一棵香樟树的树干上,暑热的天,却脸色苍白,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栗着:“
回老夫人的话,琉璃--不知。”
其实他倒未曾说谎,他是当真不知,当初劫那梁小姐的花轿,确是他传信与越释琛的几位死忠手下,约齐了一同动的
手,这事既做下了,为着怕事情败露,便将制那治望月仙解药的法子详详细细教于端儿,虽说这方子照规矩是只传与
历代家主的,但事在人为,此危急关头,却也顾不得着许多规矩了。
果不其然,花轿被劫以后不久,越老夫人疑心到琉璃身上,但又想着琉璃一向温顺,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做下这等
大案,又见越释琛行止未尝有异,遂只将琉璃灌了望月仙,软禁在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