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栀子——肖恩

　　“别安慰我了。那不过是以前学舞蹈的基本功，都快忘光了。”
　　“嘿嘿……我明天早上八点来接你？想去哪儿？”
　　“随便，人少的地方最好。”
　　“去海边吧。”

　　向宇飞把肖恩送回公寓才离开。当只有一个人在房间里时，肖恩感到一种脱力般的疲惫。一个半星期以来对向宇飞累积了不少怨气，傍晚突然转变成自己的过失。他觉得世事真是难以预料，莫名的情况总是给他突然的压力。当然，这次的转变是好的，真是很难得的事情。他一度以为自己的一生都不会有什麽好事发生，然而今天发生了。他不认为这是自己生命中的希望，但是美好的存在也毋须拒绝。他恼恨自己思想的复杂，总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肖恩，你不应该质疑一个人对已故至亲的怀念。你不快乐不幸福那是你自己的事，抱怨也没用。现在，有人能从你这里得到安慰，你无须违背自己的道德标准就能帮他，当然不能回避！况且，你也从中得到了些快乐，不是吗？这是一个双赢决定，即便你自私，也不应拒绝！”想通这点。肖恩才开始洗漱冲澡，把衣服洗干净晾好，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他把向宇航的照片放进相册，补上辣椒地照片的空缺，然後再看了看最前面的婴儿照片。

　　“哥哥……你好吗？”肖恩知道这是哥哥的照片，可他无法把那个婴儿和脑海中模糊的影象联系起来。那个影象是他生命的支柱，而不是这个婴儿。
　　肖恩拿起桌上的竹箫，这还是他上初中开始学吹箫时买的，已经十多年了。有多久没吹了？至少一个月了吧。他没有对照任何曲谱，轻轻的吹起来。低沈的声音缓缓流出，渐渐凝成曲调，每一个音符都是他的心情。一时间房间里不再有夜市的嘈杂，只有忧郁中绽放的快乐。

　　晚上，肖恩做了一个一直期待而又害怕的梦。
　　他在偏僻的山路上漫无目的的走著，看著荒凉的山和奔流的河，似乎忘了此行的目的。他很著急，脚步完全不受控制，把他带往某个未知的地方。他应该知道那地方的，只是想不起来。转过弯，他惊恐的看到满山石雕的人像！然後他不由自主轻松摧毁了所有石像，带著愤怒的、不情愿和恐惧的复杂心情。一阵短促的眩晕席卷过来，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熟悉的蜡烛圆阵。上百支白蜡烛密密麻麻摆成圆形把他困在当中，让他全身乏力，动也不能动。蜡烛的光除了照亮它们自身，无法给其他任何地方带来光明。整个世界一片黑暗。肖恩意识到这是个梦境，以前一定来过很多遍了。他知道自己在重复同样的事情，却想不起来是什麽。

　　“放我出去！”肖恩的心在呐喊。
　　“终於来了……永远留在这里吧……”那是一个肖恩期待了一辈子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他平静了很多，但恐惧还是存在。
　　“我答应你。”肖恩像温顺的小狗一样低语。
　　“我也答应你。”那个声音说完，梦境消失了。
　　早上肖恩醒来的时候，清楚的回忆起了梦境，但想不起都说了些什麽。刚想到“下次再梦到，你早已忘记了”这句话，他就想不起梦见什麽了。他也不费力去想，这毕竟不是第一次了。

　　虽然不用上班，闹锺也没开，他还是习惯性在七点一刻醒来。八点向宇飞准时开车来接他。再次见面，肖恩已经能轻松的和他相处了。
　　向宇飞其实是个很开朗健谈的人，和他在一起没什麽压力，而且幽默的说话方式时常引起肖恩无忧无虑的欢笑。肖恩奇怪自己以前怎麽没有发现他的优点。这个剑眉星目、俊朗活跃的家夥怎麽看都不象28岁的人，那种近乎散漫的轻松和欢乐源源不断的四处流溢，使人感到轻松愉悦。他同时还带来无所不在的安全感，觉得这个人完全可以信赖。肖恩几乎完全抛弃了如影随形的谨慎防备，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轻松过。一个半小时後，他们到了港口附近一个安静的小海湾。

　　由於环境污染，这片海域已经禁止游泳了，但依然景色优美。这里有酒吧和其他一些娱乐设施，但几乎没有什麽游人，显得有些凄凉。海滩已经加固过了，种上了棕榈树和各种花草。女娲补天的大型雕塑下架著几副望远镜，透过它们能看到对岸的城市。一些小货船和渔船在稍远的海域穿梭，偶尔能听到轰鸣的马达声。海风强劲，但没有掀起巨浪，也不是涨潮的时候。零星的几个人散在海堤上钓鱼，在这种环境下显得不可思议。

　　肖恩并不喜欢海，何况这里的海水是不讨人喜欢的灰蓝色。但这里空气清新，景色优美，人烟稀少，整个儿洋溢著慵懒闲适的气氛，他喜欢这种感觉。他四处乱走，看了一会儿海边从水面跳到堤上的小鱼──这让他想起鲁迅的小说──在一位垂钓者旁边待了半小时，也没看他钓到什麽；本来期望能拣个贝壳什麽的，但乱石间的垃圾破坏了兴致。最後他坐在一张花圃旁的条椅上，闭上眼听棕榈树哗啦啦的声音，任旭暖的阳光包围自己。向宇飞一直陪在他旁边，看著他的一举一动，除了偶尔提醒小心别掉到海里，几乎没说什麽。

　　“这里真好。”肖恩喃喃的说。
　　“那以後我们可以多出来玩。这个城市有很多美丽的地方。”
　　“也许吧。不过我可能没那麽多时间。”肖恩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有点想睡觉了。
　　“怎麽？”
　　“你看，我不过是个农村来的打工仔，没学历没关系，糊口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可是你懂的东西很多不是吗？”
　　肖恩对向宇飞问出这种问题感到吃惊：“那又怎样？我不过只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那个毕业证也早不见了。你没去找过工作，不知道人才市场的情况。真的假的、黑的白的……反正，这是个欺骗横行的世界，让人恶心。”

　　“在这个广告公司，你不是干得挺好吗？”
　　“也许吧。”肖恩想了想说，“找工作的时候我都声明自己没学历，相信我能力就聘用。结果那天碰到老师──就是老板娘──在人才市场招工。如果不是面试的方案就为公司赢得了一个大客户，也不会录用我的。後来我和老板的关系又很紧张，都是看在我的方案争取到不少客户份上，才没开除我。”

　　“哦？怎麽会和老板关系紧张呢？”
　　“那个人……”肖恩露出厌恶的目光，“反正都死了，像那种人就是该死。”
　　“恩……”向宇飞停了一会儿，说，“为什麽要辞职呢？既然做得不错，放弃就太可惜了。”
　　“只是累。而且，对广告也失去了兴趣。”肖恩转过头，笑著对向宇飞说，“知道吗？这已经是第十份工作了。”
　　“啊？”向宇飞很吃惊。
　　“在C、D、G、B这些城市，做过花卉园帮工、车间工人、推销员、服装厂杂工、制图员、家具和文具设计，现在在S市，又干过广告策划设计。有的只做了几星期，有的干了一年，这份工作只有半年。”肖恩叹了口气，望著茫茫的大海，“我也不喜欢这样，只是很快厌倦，离开似乎是惟一出路。这种感觉真不好受，尤其像我这样没文凭关系的农民。”

　　“那一定是很辛苦的生活。”
　　“辛苦倒没什麽，痛苦在於心里的茫然难受。”肖恩微微蹙起眉头，脸上是茫然无措的神色，“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或者知道，只是忘了。说不清楚，只能跟著感觉走。”
　　向宇飞轻轻拍了拍肖恩的肩膀：“人都有茫然的时期，终究有出头的时候。人活著就是为了快乐，如果不知道该干嘛，就寻找快乐吧。小恩，哥哥会帮你的！”
　　“哥哥？”肖恩苦笑了一下，“我有哥哥，他一直在帮我。”
　　“对了，说说你哥吧？也许我能学到些什麽！”
　　“我哥最疼我了──所有人都这麽说的！”肖恩缓缓说道，美好的回忆又让他放出温暖的光华，“那时侯我才满月，他总是守在摇篮边看护著，除了父母，不让任何人碰他的小妹妹──呵呵，他总说我是他的妹妹，也不管大人的纠正。有个人逗他，说要把我抱走，他顺手拣了块石头把那人额头砸了个包。说起来真不敢相信，从此那个包一直没有消散，直到那人多年後去世。哥哥胖乎乎的，非常招人喜爱。亲戚邻居每当提起他，都赞不绝口。爸爸妈妈每次想起他都会哭……唉，可是我害死了他！你知道吗？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毕生唯一得到的零食是一个麻花……在七十年代，那也许是正常的。但是如果不是我、如果没有我，他一定生活得幸福快乐！可怜的爸爸妈妈也能从他那里得到无穷无尽的快乐和欣慰！他们从来没为他操过心，不象我，肚子饿了会要饭吃、半夜醒了会哭、会因为得不到想要的文具盒生气……爸爸说，妈妈怀著我的时候到处躲避计划生育办的人，无论那些人用糖果糕点还是花言巧语诱哄，哥哥都不会透漏妈妈的行踪！我的哥哥，一个三岁的孩子，可爱的孩子……爸爸说，只要叫哥哥‘小伟，就在这里等著，别乱跑哦’，他就会乖乖的等在那里……可是我呢，上幼儿园的时候得知妈妈去看外公，不顾正忙的爸爸的警告，居然跑了几里远想跟妈妈一起，结果害得爸爸耽误工作，还和回家的妈妈打了架……所有人都说哥哥好，他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最好的孩子！可是我害死了他！大家都说我的八字太大，克死了他……”

　　肖恩到了後来简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断断续续的哭著说了。向宇飞静静的看著他，不停用手抚摩他颤动的後背，一边给他手绢擦去泪水。
　　“事实证明，”肖恩停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的确是个带来不幸的人。克死全心爱护自己的哥哥，使父母失去了最大的幸福和快乐；我不能容忍虚伪的人情世故，常常使亲戚朋友下不来台；没能好好念书，花费了父母辛苦挣来的钱不说，还让他们丢脸；把只跟自己亲近的狗哄骗过来套住，让人杀死；和我一起的朋友和同事也往往办事不利，遭遇不顺心……这些都是我带来的！即便离开家，始终保持自己一个人，还是散布著不幸……这样的人生真是痛苦的事情！如果死的是我，甚至干脆没有出生，一切都会美好很多很多！天知道我是多想用自己的一切换回哥哥啊！哪怕让我在十八层地狱关到永远也好……”

　　“所以，我的哥哥是无法取代的！”肖恩看了看向宇飞说，“你最好离我远点，免得招来不幸。”
　　“你安慰我时说过，那是命！”向宇飞觉得自己的眼睛湿了，“我当你是弟弟，自然希望你当我是哥哥。不是要取代你亲哥哥的位置，你不过多了一个亲人关心你罢了！”
　　“是吗？”肖恩勉强的笑了笑，“那多谢了。只是我的心是哥哥的爱护撑起来的，没有容纳其他的位置。我不想打击你，但也不想回避事实：世界上没什麽无私的亲情友谊，一切都是满足私心。不管罩了什麽光环，说到底还不是那样做让自己感觉不错。说实话，越是说得冠冕堂皇越让我恶心。比如你，认我做弟弟，还不是让自己心里好过点？我不是要诋毁你什麽。你这样做没什麽不妥，世界上的人都一个样。我只是不喜欢虚伪，不管美好还是丑恶，诚实直接才是我的最爱。”

　　“那……你不想活得快乐些吗？”向宇飞犹豫了一阵才说。
　　“当然想。”肖恩想也不想的回答，“我的快乐就是死去，最好立刻发生。”
　　向宇飞紧紧握住肖恩的手，好象担心他立刻就要自杀一样，“你会活得好好的，而且会得到其他的快乐！”
　　“是吗？”肖恩又看向大海，语气平静，“我不在乎那些，只想快点死掉。可我不能自杀。以前试过，都是一开始就被迫终止。脑袋里总有个声音说：你不能自杀，你的生命只能让别人来终结。多次以後，我就开始认真期待这个终结我生命的人了。你知道，人活著不能没有希望，希望让人有继续活著的动力。我的希望就是等待那人出现！我想，我甚至爱上那个人了，不管他或者她是谁。”

　　“这样的想法太……怪异了。不管怎样，既然活著就该做些其他事情，让自己轻松的事。”
　　“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其实，任何人都只在乎自己的看法，就算受别人影响，也不过因为自己想法的懦弱。我的轻松和快乐就是等待那人来杀我，活下去的支柱是对哥哥的怀念。也许我也的确做了些其他事情，虽然不是很情愿。我总觉得这是一种交换，它能加快他出现的速度。”

　　“这……可能只是错觉。”
　　“是吧。不过我的直觉认为不是那样。反正我也不能控制它发生，由它去好了。我信命，一切都是命。”肖恩看著向宇飞，带著戏谑的轻笑，“包括我们今天坐在这里的分分秒秒。”

　　向宇飞沈静了片刻，看不出他的想法：“什麽样的事情这麽怪？”
　　“说了你也许不信，”肖恩想了一会儿说，“我觉得我们公司老板是我杀的。”他又转过头看著向宇飞，“第二十个！”
　　“这不可能！”向宇飞露出微微的惊讶，然後肯定的说。
　　“是吗？”肖恩对向宇飞的反应无动於衷，“我以为你们编写案例教材会更有想象力。”然後他把老板被害当晚自己做的梦告诉向宇飞。“第二十个，只是地点、主角不同。我刻意了解过，梦里出现的人都死了。”

　　向宇飞看著肖恩愣了一分锺：“我看了安全录象，那是个孩子，不是你！”
　　“呵呵，是吗？”肖恩笑了笑说，“要是是我倒好了，逮捕然後枪毙！我会仔细描述每次作案的细节……不知道那个执行死刑的警察是不是命中注定杀死我的人。向宇飞，你该相信我，接著抓我归案。每次杀了人，我都会得到一张卡片，你应该看到了，一共二十张！”

　　“我不信！不管你是不是认为我自私，你都是我的弟弟！你只是太辛苦了，需要放松，尝试和人相处，不要注意太多细节。你不会杀人的，我知道！”
　　“随你怎麽想。我记得很清楚，从12岁开始做这种梦。最初害怕，现在好多了。这些人都该死，他们活著给太多人造成了不幸。遗憾的是，我也给很多人造成不幸，却没人来杀我。”

　　“别说了，小恩。”向宇飞站起来，做了两个深呼吸，“过了中午了，吃饭去吧？海鲜？”
　　“向宇飞，别怪我没警告你呀！”肖恩也站起来，郑重其事的说，“离我远点，我可是扫把星来的！”
　　“傻瓜！”向宇飞轻轻擂了一下肖恩，然後亲热的搂著他的肩膀，走向冷清的餐馆。

第四章 一切都好

　　 “向宇飞，我不喜欢别人安排自己，这辈子已经被命运操纵得够了。也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
　　“小恩，这是为你好！这也许是命运安排的一种开始，你应该试著尝试一下！”
　　“我厌倦了办公室。生命有限，我只想经历未知的生活，那里才可能有我期待的东西。”
　　“至少去试试看？我的老师说过：不管明天看起来和计划中多麽相似，那也是未知的。”
　　“我喜欢这句话。好吧，我试试。”肖恩总算勉强答应向宇飞介绍的装潢公司的工作。

　　当晚，向宇飞和已经在装潢公司担任总经理秘书的夏敏取得联系，再次详细核实了计划。
　　“看来他极有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人，至少，应该和栀子花案件有相当的关联。”向宇飞和夏敏在一家温馨的咖啡厅碰面，谈完自己了解的情况後总结道。
　　“恩，终於有希望解开这个秘密了，宇飞，我真为你高兴！”夏敏很开心，她觉得幸福的曙光越来越近了。
　　“是啊。”向宇飞叹了口气，并没有期望的那麽快乐，“只是小恩实在是不幸的人。我觉得，除了对他夭折哥哥的回忆和幻想，他几乎没有过快乐。”
　　“那很正常。”夏敏冷静的分析，“如果他真能那麽变态的杀人，自然也是个变态了。至於快乐与否，这样杀人就是他的乐趣不是吗？他甚至收藏那些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