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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英,要记住自己的身分,不可以让我们的先祖蒙羞。"
"这样才是好孩子。要记住,你跟一般的孩子是不一样的,你没有时间去厮混。
作为一个将来光复咱们山河的储君,你样样都得比别人强才行。"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已经没有时间让你浪费了!我们的希望就在你身上!飞英,爹爹我很失望,你不配做我的儿子
。"
对不起......爹爹......飞英不敢了......
望著窗外,奴仆们的儿女聚在一起玩著沙、笑闹著,赵飞英就著甚至比他还高的书桌,微微发著呆。一不小心,墨渍
染上了宣纸,几个秀雅的行书间,立即就多了一个黑印。坐在特别加高的木椅上,赵飞英沮丧地瞪著功亏一篑的作业
。
重写吧,不然爹爹会骂人的。
揉掉了分心的证据,重新铺上了新的宣纸,提笔才写了两个字,窗外的喧闹声音却突然停了下来。
疑惑地抬起了头,窗外来来往往的人影都消失了。沙堆上的孩童也没了踪影。狂风吹起了厚厚一重落叶,纸窗也破破
烂烂地多了好几个缺口,风沙从突然打开的房门吹了进来,桌上的宣纸差点飞走,赵飞英连忙压好了,眼睛却不敢离
开桌面。
好冷......好可怕......
咬著牙,硬生生忍著泪。不可以......不可以哭......这只是一场恶梦,很快就会醒的了......他是将来中兴赵家天
下的储君,不可以这么软弱的......
好长的恶梦,为什么还不能醒来。
"爹......娘......"死命瞪著桌面,赵飞英哽咽地喊著,然而却没人回应。
"福伯......春嫂......小杨......大个子......香香......"低声唤著,就算明知不会有人回应。
好长的恶梦......
"二妹,这里!这孩子还有气!"
"......没想到,竟然还能撑到现在。"
"爹?娘?"推开了门,门外的天色暗沉沉的,赵飞英吓得哭了出声。
"爹?你们在哪里?"走出了房门,赵飞英焦急地哭著、唤著,但是,偌大的庄院里,竟然连一个活人都没有。
"你们在哪里?说句话啊?"捂著嘴,赵飞英四处张望著,没有人影,只有似乎从不间断的冷风。
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飞英好冷,娘......你们在哪里......"瑟缩著身子,蹲在地上,赵飞英低低哭著。
"大家散开点,把火留给病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已经是记不清了。睁开眼睛,孤单单的,一个人无助地躺在床上。全身发著热、又发著冷,好
渴......好饿......好难受......
恶梦还没醒吗?
为什么没有人来了?
依稀记得,前几天,春嫂才端过热粥来,为什么最近都没人来看他了......
就连......
爹爹......娘......你们是不是不要孩儿了......
不要丢下孩儿一个人,飞英一定会听话,好好读书,不会惹你们生气的......
"三妹,麻烦你煎个药。赵家村全村都得瘟疫去世了,只剩这个孩子。"
好渴......
朦胧中,床头似乎有一壶水。挣扎著,想要伸手去取,却跌下了床。
痛......好痛......
"我苦命的孩子......"一个美妇蹲在虚弱的赵飞英身旁,不断哭著,心疼地抚著赵飞英的头发。
"娘?你回来了?"勉勉强强抬起头,赵飞英喜极而泣。
太好了......太好了......
"难道,老天爷真要亡了我们赵家!"一个俊朗英挺的男子,站在两人身旁,仰天长啸。
爹爹?
"相公,别这样......"美妇哭得肝肠寸断。
娘?你怎么了?
"罢罢罢,做了三十年的春秋大梦,现在才醒。"男子悲愤地拍著桌子。
"我可怜的孩子......天啊......只要他能活下去,就用我的命来抵吧......"美妇人心疼地抚著赵飞英的脸,眼泪就
像断了线的珍珠。
赵飞英想说些什么安慰他的母亲,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要飞英能撑得下去,就算要我从此放弃这个江山也行。"男子看著两人,沉痛地说著。
"既然如此,跟外头的人说了吧。钱财是身外之物,他们要就给他们拿了去。"
美妇哭喊著。
"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我早该看清他们三个,叫我落到现在的这番田地。可恨的叛徒......"
爹爹......
"该做的,我们都作了。剩下的,看他自己了。如果捱得过一天,应该就没问题。"
怎么又是这里?
前一刻自己还躺在地上,下一刻却又回到了萧索的庭院。
"小哥哥......"一个小女孩捧著一把野花奔向赵飞英,赵飞英又惊又喜。
"香香!"
然而,小女孩跑了几步之后,就消失在漫天的落叶之中,赵飞英张著嘴,泪水不断地沿著脸颊流下。
来人啊......来人啊......这是怎么回事......
重新慌慌张张地环顾周围,死城一般的寂静。
有人在吗?有谁在吗?爹?娘?你们在哪里?
拔腿奔向爹娘住的主厢房,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几个房里的烛火都亮了,平地冒出了好几个人影,悠悠然地走著,
穿梭著,透过赵飞英的身体。
好可怕......好可怕......救命啊......救命啊......爹爹,赶快来救救孩儿吧......
没有敲门,就撞进了爹娘的房里,爹娘正在对著帐册。
"这么慌慌张张的,给下人看到了,成何体统。"男子威严地低吼著。
"爹爹!"赵飞英一把扑向男子怀里,牢牢抓著男子的衣襟。
"怎么,做恶梦了?"女子温柔地摸著赵飞英的头。
对啊,好可怕的恶梦......
"只是一场梦而已,有什么好怕的。"男子无奈地说著,轻轻拍著赵飞英的背。
"孩儿不怕了,因为爹爹娘亲都回来陪孩儿了。"
睁开眼,窗外依旧没有半个人影。好静,好静。
又饿又渴,却已经没了半点力气,望著空空如也的水壶,赵飞英舔了舔因为高热以及缺水而干裂、渗血的唇瓣。
头脑已经昏昏沉沉的。
好难受......赵飞英呻吟著。
猛然,脸颊一阵刺痛。睁起了眼睛,一张有些惊愕的小脸正瞧著他。
你是谁......
现在的我又在哪里......
无法转动头,只有凭著眼角的余光,略略打量著四周。温暖的火光跳跃著,好几个小孩、少女倒卧在地,正酣然入睡
。
"是你......救了我?"喉咙好干,赵飞英一句话才说完,就不断地咳著。
"不是我,我只是负责看著你。"有点不耐烦的口气。
"还是谢谢你......"
"请问......你知道......我爹娘......怎么了?我好几天......没见到他们了......"
"死光了,赵家村的人都死光了。"
赵飞英一听,紧紧闭起了双眼,想把瞬间满溢的泪水,锁在眼眶里。
男儿有泪不轻弹,每次爹爹看到他哭,总是要发好大一顿脾气。
"是吗......是吗......"
原来如此,大家都走了。
原来如此,你们真的丢下我一个人!
"你难过也没用,顶多哭一哭吧?"
"哭也没用的,死了的,永远回不来。"一字一句咬著牙说著,却仍然止不住悲愤、痛绝的泪水。
"知道还哭?"
十分无礼的语气,但是赵飞英却只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
"抱歉......我......"
又是一片黑暗的世界,赵飞英深深沉入。
伸手不见五指,漆黑而死静的黑暗。
不知是第几次了,又是自己一个人被遗弃在这里。
连哭都哭不出来。
疲惫地跌坐在地,直到前方渐渐出现了亮光。
光晕中,爹娘正带著微笑,凝视著他。
"飞英......"
赵飞英抬起了头,看著熟悉的容颜,两行清泪沿著眼角流了下来。
几度的高烧,迷乱的神智,直到睁开了眼帘,陌生的环境以及围在四周的人,让赵飞英重新又闭上了眼睛,紧咬著唇
。
"你醒了?知道赵家村发生了什么事吗?"
当神智渐渐清明了起来,捧过一碗汤药,赵飞英强迫自己喝下苦涩的药汁。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我姓赵,名叫飞英。我八岁了。"
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在,从今以后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不过没关系,他一定熬得过去的。
因为,他一定得留著这条命,做一件事。
假借著防堵瘟疫之名,上百名武林人士围著赵家村。不准人员进出,同时也不给食水。
抱著自己,爹娘跟几个食客曾经也想杀出个生路,却总是功败垂成。好多人,黑压压的人群守著路口,尽管双眼被娘
紧紧蒙著,耳边传来的、临死的惨叫声,却也一般的凄厉。
逃不出去,药材跟食物也渐渐短缺了,外头的人似乎想活活饿死他们。
众人只取最少的食物果腹,饿得只剩一把骨头,却还是让赵飞英吃得饱饱的。好几次,赵飞英哭著,想跟著大家一起
饿肚子,却被父亲严厉地责骂了一顿。
"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飞英!最少最少,你要活著!"
香香,一个洗衣妇的小女儿,总是喜欢偷偷带著自己做的花环给他。
几天没有见到她的踪影,问起父亲,父亲也默不作声。
几天的捱饿,让香香的身体变差了,一染上瘟疫,隔天就死了。
没人救她吗?赵飞英曾经哭著。
庄里有治瘟疫的药材,却所剩不多了。
看著众人瞬间沉默下来的脸,于是赵飞英知道了。剩下的药材,他们是准备留给自己的,所以,必须牺牲香香。
但是,最后,自己也终于染上了病,病倒了。只能待在房里,众人怕他闷,常常坐在他房里陪他说话。但是,陪著自
己的人渐渐少了起来,而那些消失的人从此却也不再出现。到了最后,爹娘也苍白了、憔悴了、病倒了。直到......
再也没人来。
难忍的饥饿以及剧渴,几乎熬不过的高烧以及寂寞。
一日接著一日,只能望著窗外的日升以及日落。直到自己再也睁不开眼。
昏昏沉沉的睡去。
如果......如果能够不再醒来......是否就能不必面对这些?
为什么,就只有自己留了下来?
为什么!
好,既然如此,没关系,就这样吧。
这个仇,总是有人得去报的。
天理昭彰,叫他赵飞英活了下来,于是,就是他们的死期!
在绝望中等死的滋味,挚爱的人一个个死去的滋味,他们都得要尝尝!
"你没有其他家人了?"
"没有。"赵飞英低下了头。
一夕之间,风云变色。如今,就只剩自己,孤身一人。
"既然你没其他家人了,以后就跟著我们好不好?"
"谢谢......"泪水一滴滴地,滴落在碗里。
"别哭,别哭,大哥哥哪里痛呢?"娇酣而可爱的童声,一个小女孩摸著赵飞英的头发。天真无邪的脸上,满露著关心
以及担忧。
抬起头,看著那张略略带著脏污的小小脸蛋,赵飞英心里虽然依旧难受,嘴角却也微微漾开了。不想让她担心,赵飞
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哽咽地笑了。
"不哭了,大哥哥以后都不哭了......小妹妹叫什么名字?"
"我叫程蝶衣,很好听的名字吧?我娘取的,可是爹娘他们都......呜啊......"小女孩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
原来,她也跟我是同病相怜。
其实,在场的人,也都是乱世中的孤儿。战争、瘟疫,让他们失去了家人,流离失所。要不是,要不是三名少女沿途
陆陆续续地收留以及救治,这些苦命的孩子想必也随著他们的父母去了吧。
悲伤似乎是会传染的,更何况是在场的人几乎都有自己的伤心往事。
于是,一个接著一个,原本强自忍住的泪水,也不自觉地流了出来。想起了自己的亲人,孩子们大哭著,为著永永远
远再也回不来的人。
"干嘛,还没哭够喔!"一个男孩不耐烦地喊著,他的脸上没有泪水,甚至连一点感伤的表情都没有。
"冷雁智!"其中,年纪最小的少女,为免灾情扩大,连忙大声喝止著。
然而,一旦勾起了伤心的回忆,破庙里便充满了哀泣之声。想起了心里的痛楚,赵飞英的眼眶也又红了。转开了头,
瞧著庙外的天空,乌云慢慢飘开了,夕阳正要落下。
指著庙外,赵飞英重新转过了头,暗自收起了泪水,带著微笑。
"我爹娘说,人死了以后,就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眨呀眨的,看著我们喔。"
"可是,没有星星......"
"那是因为月亮还没有出来啊。爹娘说,月亮会保护著星星,所以月亮出来了以后,星星才会出来看我们的。"
"那,爹爹、娘亲也在看蝶衣吗?"
小女孩带著泪汪汪的大眼睛,正天真地问著赵飞英。
"对啊,我们等一下就能跟爹爹他们说话了。我们可以告诉他们,小蝶衣现在很好,请他们不要担心。"
赵飞英摸著小女孩的头发,轻声安慰著。
"可是,把眼睛哭肿了,就看不到星星了喔。"赵飞英笑著,虽然带著微微的哽咽。
一个时辰之后,夜空布满了繁星。一伙孩子指著星星,又哭又笑的,赵飞英也抬起了头,凝视著那正微微闪著的星群
。
爹......娘......是你们在那儿吗?你们有看见孩儿吗?孩儿现在很好,你们别担心......
可是,你们呢......你们现在过得好吗......
鼻头一酸,赵飞英连忙用力眨著眼,不让自己再哭了。
"别以为我得要感谢你。"又是那个男孩,一个叫做冷雁智的男孩,他的表情是冰冷的、高傲的,眼中只有不耐烦以及
厌恶的色彩。
究竟,自己是哪里得罪他了,为什么,他跟自己,总像有深仇大恨似的。
"没想到你倒真会编故事。"叉著手,冷雁智冷冷地说著,听来有些轻蔑。
这不只是故事而已!爹娘是真的在天上守著我!
突如其来的愤怒让赵飞英捏紧了拳头。
不行,此刻的我不再像从前了。
不能使性子,不能让三个师父生气,要跟大家和睦共处,要讨她们的欢心!赵飞英!
紧紧握著的拳头缓缓松开了,暗自平复了情绪,赵飞英转头过去瞧著冷雁智,设法让自己的脸保持平静。
"这是真的,有这么回事。"
说完了一句,赵飞英没有理会冷雁智的反应,眼光再度回到他的星空。
即使赵飞英尽力地想跟众人相处愉快,惟独只有冷雁智始终没给过他好脸色。病后虚弱的他,面对冷雁智的怨毒眼神
以及冷嘲热讽,都咬著牙硬生生忍了下去。
好几次,差点被气哭了,赵飞英只是狠狠咬著唇,直到鲜血淋漓。低著头,死命瞪著地上,直到冷雁智瘪著嘴离开,
才沉默地、任凭泪水滴落尘土。
"飞英哥哥,你别难过,他就是这样,最讨厌了。我跟三师父说去,叫三师父打他屁股。"有一日,程蝶衣带著哭声,
扯著赵飞英的手,赵飞英微微抬起了头,
却正好看见准备痛哭的程蝶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