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所以......飞英哥哥......你......别难过嘛......"
程蝶衣看见赵飞英的眼眶微微红了,瘪著嘴,就是一阵的大哭。
现在是怎么回事?赵飞英当场慌了手脚。
程蝶衣哭得凄惨,抓著赵飞英的衣服,小小的脸蹭著,把眼泪鼻涕都抹在赵飞英一身上好锦缎裁成的衣衫上。
"别哭了,没事的。"瞧著众人惊讶的眼神,赵飞英连忙哄著,直到小小年纪的程蝶衣哭累了,打起哈欠。
程蝶衣就连睡觉时,都喜欢搂著他睡。
但是,几次恶梦醒来,赵飞英一身冷汗,连带地也惊醒了程蝶衣,而且,总是跟著放声大哭的程蝶衣,往往也顺便吵
醒了大家。
无可奈何,强制驱离了程蝶衣,但是,不忍心的赵飞英,也总是陪著程蝶衣,直到她安然入睡之后,才走到远远的角
落睡了下来。
入睡前,看著带有一丝甜笑、熟睡中的程蝶衣,赵飞英也不自觉地微微笑了。
自己没有兄弟姊妹,就连年纪相仿的孩童,也都比自己的身分低下许多。不仅不能跟自己玩耍,远远见到了,他们还
得嘟著嘴、必恭必敬地低下了身去。
只要跟他们说了一句不得体的话,对方就会被他们自己的父母打得全身是伤,更严重的,全家都会被驱出村去......
亲妹妹......如果,自己能有个像她一般的妹妹,那该有多好。
他会好好疼她、宠她,让她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笑著。只要她想要,就算天上的月亮,他都会想尽办法摘下来给她
玩的。只要......只要她偶尔陪自己说说话......
"睡不著?哼,当然了,像你这种大少爷,稻草堆怎么可能睡得习惯。"
冷不防,误以为已经睡著了的冷雁智,睁开了眼睛,狠狠瞪著赵飞英。
赵飞英咬著唇,站起了身,走到了远离冷雁智的角落。
冷雁智充满了敌意的眼光依旧,赵飞英转过了身,背对著冷雁智。
2
过了几天,虽然身子仍然有些虚弱,赵飞英的病却是完全好了。
一行人前往下一个灾区。
遥远的路途,有些崎岖的山路,几个较为体弱的孩子,已经走不动了。
尤其是赵飞英。
重病初愈,再加上从也没走过这么辛苦的旅程,不仅双足刺痛难耐,那头上的太阳更是晒得他有些发晕。
三名少女以及一些比较年长的孩子,背起了哭哭啼啼的同伴,继续赶著路。因为,荒郊野岭的,而且,这附近听说有
狼群出没。
"飞英,你走得动吗?"
一个将近十岁的孩子,背著另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关心地问著。
一路上,赵飞英咬著牙、拖著脚,勉力跟著队伍。虽然连一声都不吭,但是那渐渐苍白的面孔,却实在令人担心。
"我还走得动。"赵飞英勉强自己微笑地说。
没有多余的人手来背他了,况且,他也不希望让三位少女为难。
三名少女对他都很亲切,而且疼爱有加。但是,他晓得,三名少女根本没有义务要抚养自己。于是,赵飞英总是顺从
地、小心翼翼地,想讨著三人的欢心。有事抢著做,用膳的时候,总是最后一个去取食物。尤其,他知道少女不喜欢
吵,每当冷雁智不怀好意地想找架吵时,咬著牙,硬生生就是忍了下来。
冷雁智......冷雁智......似乎是天生的冤家。冰冷而锐利的眼神,冷嘲热讽的语调,微微扬起、鄙视的嘴角,在在
对赵飞英说著主人的心思。
从小是被众人捧在掌心长大的,赵飞英何曾受过这种的对待。然而,在最初几日的难过之后,却也渐渐释怀了。
自然的,要做的事太多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个心力来应付。
正想起冷雁智,赵飞英便听见冷雁智的一声咒骂。
"啧。"
似乎是绊到了脚,冷雁智皱了眉,甚至还淌著冷汗。
看样子,似乎是很疼......
虽然是宿敌,好歹也同是天涯沦落人。赵飞英微微迟疑了一会,便走上了前去。
冷雁智的脚踝上,肿了个大包。
"你扭伤脚了吗?"有点小心的,赵飞英低声问著。
"八成吧。"冷雁智似乎嘀咕了一声。
"大师父!"
三名少女中,年纪最长的少女似乎精通医术。于是,赵飞英稍稍跑了几步,拉了拉少女的裙摆。
"好了,接下来别动到伤处。飞英,你背得动雁智吗?"
"可以的。"赵飞英轻轻笑著。
看见赵飞英一口揽下对于他显然已经过重的负担,冷雁智微微扬起了眉。
"拜托,前几天还一副病得要死的样子,怎么可能背得动?"
"冷雁智,你给我闭嘴!"
"哼。"冷雁智噘了下嘴,爬上赵飞英的背。
"喂,背不动的话要先说一声,别把我摔了下来。"
冷雁智敲了一下赵飞英的头。
"我知道的。"赵飞英低下了头,却仍是微微笑著。
冷雁智懒得跟赵飞英讲话,而赵飞英也没有多余的力气自讨没趣。
背著略显沉重的冷雁智,虽然全身是汗、举步维艰,赵飞英还是忍著,努力地想跟上众人的脚步。
喘著气,却依然没有停下,只是脚下已经有些虚浮。
"你一定背我背得很心不甘情不愿的吧?"
充满了恶意的语气在耳边响起,赵飞英微微楞了一下。
无论他如何示好、如何容忍,这个冷雁智似乎都不领情。
"说话啊!你聋了啊!"
环在自己颈上的双臂猛然收紧。喉头一滞,赵飞英本已不太平顺的呼吸,此时更是完全阻断。呛咳了一声,难受得几
乎连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飞英,你胸口还疼吗?"
担心著赵飞英的身体,原本一直在身旁跟著的一个较大的孩子转过头来。
"没......没事......"赵飞英勉强挤出了个笑容。
对方点点头,不在意地看了赵飞英背上的冷雁智一眼,继续专心赶路。
颈上的双臂稍稍松了开,然而从背上传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
"虚伪。"
心里刺痛了一下,赵飞英咬著牙、低下了头。
"为了讨师父欢心,甚至连一声都不吭就背我,不但虚伪,还要再加上谄媚。怎么,以为拖著脚步,就会让人同情你?
"
一连串苛刻的话,却有八成以上是真的。恼羞成怒的赵飞英,咬著唇,不发一语。
"干嘛,装成个小媳妇的委屈样子,要去告状是不是?"
赵飞英狠狠吸了口气,背好了冷雁智,迈开步伐跟上了队伍的行列。
"哼,逞什么英雄。到时候昏倒在路边,别顺便把我摔到了地上。我可不想当你的垫背。"
赵飞英没有开口。
尽管冷雁智一路上还是不停地挑衅,赵飞英没有再理会。
一个荒废的城镇。
当众人站在路口之时,赵飞英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同样是个荒城。青石路上堆著层层的腐败落叶,野鼠三三两两地啃食著路旁的狗尸。
赵飞英退了一步。
破落的招牌、迎风开阖的门户,死静的镇里,充斥著未上油的绞链叽嘎声,以及半倒的门板拍在墙上的巨大声响。
赵飞英再度退了一步。
镇里的人应该是在瘟疫盛行的初期,就忙不迭地撤光了。被遗弃的城镇,似乎正在诉说著它的孤独以及无奈。
赵飞英微微摇著头,直觉地,只想转身狂奔而去。
"走吧,找间干净的房子。"
此时,年纪最长的少女,轻轻说了。
众人开始走入了镇里,只有赵飞英的脚像是在地上长了根似的。
"干嘛?还不快走?"背上的冷雁智不耐烦地说著。赵飞英却仍然没有动静。
恶梦里的场景,如今重现在眼前。赵飞英大口喘著气。
"你发什么呆!"狠狠摇了赵飞英一下,冷雁智给了身下的他一个白眼。"不想进去,就把我放下来,我自己走。不过,
告诉你,你现在可不是什么少爷,由不得你耍什么少爷脾气。"
赵飞英回过了神。
"冷雁智,你乱说什么。"旁人不在,赵飞英也不想再隐藏他对冷雁智的不快。
"我说什么你自个儿清楚。"冷雁智低声哼了一下。
"嫌脏?嫌乱?告诉你,有栖身之处就不错了,改天叫你餐风露宿!如果你还想跟著我们,就少摆这种架子、少在那儿
挑三捡四的。"冷雁智鄙夷地说著。
赵飞英低下了眼,思绪微微转了转。
"你说的对,我很抱歉。"
众人挑了一间屋子,里里外外都用药材薰过了。
三名少女在屋外燃起四十九处的药材火,把屋子团团围了住,以免瘴气飘入。于是,众人在屋内坐了倒,揉起酸疼的
脚丫子。
放下冷雁智之后,赵飞英走开了几步,在屋角歇了下来。
全身的筋骨几乎都要散开了,赵飞英满身是汗,同时也有些发昏。
闭上了双眼,定了定神,赵飞英忍著痛,低头脱下了鞋子。
果不其然,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的赵飞英,此时的双脚更是鲜血淋漓。蹲在一旁,本来睁著大眼睛瞧著赵飞英的程蝶衣
,此时小嘴一瘪,便是一场止不了的洪水。
"哇,飞英哥哥,你的脚!"
"我没事,我没事,一点都不疼的。"手忙脚乱地,想要安抚程蝶衣。
众人的眼光立即聚集在两人身上,赵飞英一边摸著程蝶衣的头,一边偷偷瞄著众人好奇的脸色。
"干嘛,要说是我害的吗?"一旁的冷雁智,冷冷说著。赵飞英的眼光微微黯然,放下了轻抚著程蝶衣的手。程蝶衣满
脸泪水鼻涕地瞧著赵飞英,不解,转头过去看了冷雁智一会,俏嘴登时噘得半天高。
"就是你!是你一路欺负我的飞英哥哥!我要打死你!"程蝶衣挥动著小小的粉拳,尽往冷雁智身上招呼著。
闪避不及,硬生生捱了几拳,冷雁智一边拖著脚,一边狼狈地逃著。然而,口头上可不示弱。
"哇呼!‘我的飞英哥哥'哟!"
闻言,赵飞英不禁脸红过耳,头垂得更低了。程蝶衣也脸红了,不过,却是更加凌厉的攻击。
"住手!好男不跟女斗!"冷雁智真怕了程蝶衣一付拚命的狠劲,连忙放话。
程蝶衣没有理会,追著冷雁智就是绕了屋子转,最后,冷雁智来到了赵飞英身后。
"这么凶,以后没人要!"冷雁智吐著舌。
赵飞英想转过头去制止冷雁智,眼角却瞄见气呼呼的程蝶衣奔来。
左脚绊到了右脚,程蝶衣一声惊呼向前扑倒,眼明手快的赵飞英连忙接住了。
"现在就要洞房了?拜托!"冷雁智取笑著,赵飞英变了脸色。
他从未听过如此无礼的言语。
另一方面,根本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洞房的程蝶衣,却仍然气到痛哭著。抱著赵飞英,泪水硬是沾湿了整片的前襟。
"别抱得这么紧,没、人、跟、你、抢、老、公。"冷雁智戳著程蝶衣的头,张狂地笑著、捉弄著。
"你别捉弄她了。"扳起脸,格掉了冷雁智的手,赵飞英把程蝶衣护在胸前。
"干嘛?想英雄救美?"冷雁智斜著眼,不屑地瞧著,赵飞英果然又脸红了。
怎......怎么可以这么说......!
三人继续闹著,直到几个孩子搬来了救兵。
"又是你!冷雁智!我一定要扒了你的皮!"最年轻的少女俏脸扭曲。
冷雁智被罚守夜,其余的人则安然入睡。
然而,半夜,赵飞英还是醒来了。伴著一身的冷汗。
略带仓皇地打量了四周,众人都沉沉睡著。
赵飞英重新闭上了眼,想强迫自己再度入睡。但是,却依然辗转反侧。
于是起了身,走到屋外。
原本应该守著夜的冷雁智,此时抱著身子,踡在墙角似乎也睡著了。
略显单薄的身子正微微发著抖,尽管身旁有著多处的火堆,却也抵挡不了深夜的寒风。
赵飞英蹲下了身子,静静瞧著冷雁智。冷雁智的嘴唇似乎发紫了,散乱的头发盖著雪白的前额,嘴里喃喃说著梦话,
表情有些痛苦。
尽管白日才被耍弄,赵飞英还是解下了外衣,轻轻披在冷雁智身上。
厚厚一层蚕丝混著细棉织成的华丽衣裳,盖在冷雁智褴褛的布衣上,显得十分突兀。
如果他醒来,也许还是会把自己借衣的举动批评得体无完肤吧。
苦笑了一下,赵飞英离开了冷雁智身边,抱起堆在冷雁智身旁的药材,在四十九处的火堆上,分别添著。
如果,三位师父能早来一步,是不是他们就不用死了。
一边投著带有清香的木料,赵飞英一边痴痴想著。
如果.....如果......太多的如果......
呵......果然是个痴人,赵飞英自嘲著。
过去了的,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现在的他,眼睛只要看著前方就行,一再地留连过去,未免显得太过无用。
但是,这些恶梦,何时才能远离?
"别以为这样就能拉拢我。"突然地,背后传来冷雁智冰冷的声音。
吓了一跳,赵飞英的身子僵了僵。
"我没别的意思。反正我睡不著,今晚我来守夜,你回去睡吧。"
轻轻说了。
冷雁智先是沉默了一会。
"假惺惺。"冷雁智说著,但是话里已经没有恶意。
赵飞英吃惊地回过了头,却正好与冷雁智四目相对。
冷雁智的脸上似乎有著淡淡的笑意,先前的敌意以及厌恶似乎已然远去。
有些惊愕冷雁智的改变。
此刻的冷雁智,收起了平常早熟而且锐利伤人的神情。现在的他,只是个平常喜欢欺负别人的大男孩。
赵飞英笑了。
"你还真不是普通的讨厌我。"
"当然。"冷雁智的眉往上一挑,嘴角却也轻轻扬起。
"我最最最最最讨厌你了。"
三名少女带著一群孩子走遍了扬子江以南。其中,年纪最长的少女,沿途留下了药方和药材栽培的方法,还指示了避
免瘟疫扩散的法子。于是,瘟疫的灾情逐渐被控制住了。一行人继续收留著无依的孩童,感佩少女们恩情的人们,也
跟著他们一路行医。
三名少女沿途说些江湖趣事给大家听,赵飞英总是带著微笑听著。冷雁智一改先前敌视赵飞英的态度,也开始跟赵飞
英称兄道弟、勾肩搭背起来。
不太习惯如此亲匿的动作,赵飞英总是在冷雁智不注意的时候转过了身,亦或是挣开冷雁智的手。然后,带著些微的
罪恶感,坐在他身旁听他说话。
冷雁智是个能吸引大家目光的人。清丽秀雅的他,连笑声都清脆悦耳,赵飞英喜欢坐在他身旁,静静听他笑、看他笑
。
听说,他也有一段悲惨的过去。
三名少女是在山上发现他的。当时的他,骨瘦如柴,而且似乎失去了意识。
花了七天才调养好他的身体。
赵飞英当然知道饥饿的痛苦,那种完全绝望的滋味。于是,看到冷雁智总是笑得人仰马翻,赵飞英只是不解地盯著。
他是忘了,还是看开了?
还是,他隐藏起来了?
但是,一个人的心里,怎能藏得住如此多的哀伤却不显露出来?
为什么,他就总是喘不过气?
夜里,那些悲伤的、痛苦的、绝望的、孤寂的,让他无法入睡。睁著眼,盯著天花板,又将是个不眠的夜吧?
如果,自己再大点,如果,自己也会武......
闭上了眼。
反正现在也没人看见,就让我哭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