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似飞到楼宇之外,又被琴声拉了回来,如此纠纠仄仄,不胜其烦。
那人醒了。
他本应去到暖香阁告诉她,可他此刻却在原地听琴,即便这琴并非为他而抚。
相遇若是注定了,就很难更改结局,心若是付出了,便再难收回。
他想她一定知道,甚至比他清楚。
然后,他听见了一声很响的动静,是从房里传来,于是琴声倏停,想必她也听见了。
因她的心,并非在琴上,而是在他身后的房里,在那个人的身上。
他连门也来不及打开,下一刻便看见了那个素衣的影子。
梵心蓠带着一脸仓惶而来,她一向镇静,怎会如此仓惶?
“他怎么了?”话问出了口,手已推开了房门。
他想他已不必多说,便径自迈开了步子,离开了那个房间,离开了那名他心系的女子。
“应皇天……”身后是她的低唤,听来有着说不出的心痛。
应皇天是第一次跌倒在地,看似有些狼狈,却不见他有一丝在意,他只是一脸无动于衷撑着床缘缓缓起来,长发垂落
遮住了大半张脸容,只能见到那棱角分明轮廓冷清的侧脸。
“你怎么样?”梵心蓠很想上前去扶他,可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便是知道他定会拒绝。
应皇天手指扶住了床柱,没有回眸,只淡淡问,“公主欲如何处置我?”他的声音低低哑哑的,听起来着实乏力,却
并不显虚弱。
梵心蓠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话就说得如此绝情,心下一冷,咬住了嘴唇,说不出半句话来。
应皇天闭了闭眸,也没看她,只径自回到床上,他一向不愿轻易浪费自己的气力,既然走不了,不如不走。
梵心蓠转眸看他,见他衣领交叠处已有隐隐血色渗出,便知适才那一跌把原本包扎好的伤口又震裂了,可看应皇天的
表情似是完全没有痛楚,只有一贯的死气沉沉之色。
“你——”梵心蓠欲开口,却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才好。
应皇天却已靠坐在床上闭了眼睛,他长长的眼睫低低垂下,只有一脸的死寂,看在梵心蓠眼里只觉得好陌生。
似乎眼前的人,跟十三年之前在开明国的人并非是同一人。
是他变了,还是她变了?又或是她其实从未认识过他?
“你不该救下我。”应皇天忽地开口。
“你知道我救你的理由。”梵心蓠道。
“你想问的事,我答应过他不会说。”应皇天却道。
他?梵心蓠心底猛地一震,盯紧了应皇天闭眸且苍白的脸。
他答应了他什么事?连她这个做妹妹的也不能知道?
“好,那我不问你答应了他什么,只问你为何要答应他?”
她问着,可应皇天却似无意开口回答。
“难道这也不能说?”梵心蓠便是想要问他到底。
应皇天淡淡睁眸,那双眼漆黑无际,深似漩涡,却又泛着一种逝去的光华,空到了悬崖尽头。
对着这双眸子,梵心蓠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这双眸能看尽她的一切,看透她的生命,包括前世及未
来。
“你……究竟是谁?”
她问了,可她知道,她依然得不到答案。
贰玖
禅月端着药碗来到凤骁之身边,凤骁之正兀自坐在火炉边烤着炭火,身边错落地放着几卷书册跟一些折子。
“陛下,该进药了。”
凤骁之什么话也没说接过了碗就唇就喝,他自前日冒雪去了天锁重楼一趟回宫后便一直病着,兴许是着了凉,可他自
己也知道,其实有大半是因为担心害的。
他喝着药,禅月着空便蹲下身将那些卷册稍稍整理了起来,再将折子放在边上。
“陛下,元大人在殿外候见。”这时又有一名宫女走进来禀报道。
“快宣。”凤骁之闻言将空碗一塞给了禅月自己便站了起来,却由于起身太急头晕得厉害而一时没有站稳,禅月见状
赶紧扶住他,将已滑落了半边的大裘袍再给他披上。
便在这会儿功夫元晔已只身步入了大殿,他走到凤骁之跟前欲下跪却被凤骁之一把拦住,“你去得够久了,快告诉朕
有无线索?”
“回禀陛下,微臣是得到了一些线索,只是仍有待验证。”元晔躬身说道。
凤骁之看着他却不说话,只等他说下去。
“陛下可知道大凤皇城东南处有一座神殿?”
凤骁之经他一提想了起来,说道,“有,那座神殿在大凤建皇城之前就被废弃了,父皇曾经跟我提到过说原本的都城
因为太接近那座神殿,煞气太重,宫殿总会无缘无故遭到雷击跟损毁,所以大凤立朝之后故意迁都至现在的凤京。”
元晔点头,便道,“并非是神殿煞气重,而是大凤之前的那个都城煞气重,使得神殿染上了不洁之气,以至遭祸。”
“这跟我太傅有何关系?”凤骁之问。
“陛下,微臣在神殿发现三样东西,臣怀疑那三样物品皆跟应太傅的失踪有关。”元晔答道。
凤骁之皱起了眉,开口又问,“是哪三样?”
“蟠龙饕餮云纹大鼎、凤纹墨黑宝剑和……”元晔说到这里明显顿了一顿。
“和什么?”
“和三个人的骸骨。”
凤骁之思绪一转便过,拧眉便问道,“骸骨?而不是尸体?”
元晔点头,说道,“最令微臣不解的便是这三具骸骨,它们没有血肉,均被埋在神殿周围的雪地里,而且三个人的骨
头散乱不一,臣找了方圆十丈左右,才从挖掘找到的三个头颅上确定只有三人。”
“这么说来,便是不能确定这三个人的来历了?”凤骁之暗忖,一具尸体要经过一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才会腐烂成只剩
下白骨,这三具骸骨究竟从何而来又如何能轻易查得出来?
只他不提凤纹宝剑,因那柄剑本就是宫中之物,要查出来是何人之物并不难,可难的是这种暗杀之事在宫中常有,通
常下令之人早就安排好了替死鬼,所以根本查无可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元晔这时却道,“微臣见了那三具骸骨之后跟陛下想的一样,可奇怪的是这三具骸骨均是新埋,没有一具是深埋在雪
中的,所以微臣还有另外一个设想……”
“都是新埋?”大凤王朝大半年是下着雪的,若是新埋那么只可能是新的尸体,可为何会这么快就变成了骨头?这点
让凤骁之很难想明白,便打断了元晔的话再问了一遍。
“是,基本上就是被前两天下的雪盖住的。”
“这么说来时间上正好是太傅失踪那日。”
“正是。”
“那你的设想是什么?”凤骁之于是问他道。
“是因那蟠龙饕餮纹大鼎。”元晔回答。
“这鼎应该是神殿之物,或者……它还有其它什么来历么?”
元晔摇了摇头,垂首答道,“那蟠龙饕餮纹大鼎确是神殿之物,臣命人运回来的原因是因为那上面——”元晔说着便
抬起眸来看着凤骁之,然后才吐出几个字来说道,“……有血迹。”
“血迹?”凤骁之浑身一震,盯紧了元晔问道,“何人的血迹?”
元晔摇头,“臣不知。”然后他又道,“臣想的便是这件事。”
“什么意思?”
“前段日子微臣去天锁重楼之时曾见过应太傅用了式盘,应太傅由于术力不足便是用自己的血将式神唤了出来,微臣
想那鼎上的血若是应太傅的,那么也很可能唤出神殿里的某种神物来……”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凤骁之一听便问,“你是说……食人神兽?”元晔本就懂术法,会想到这点上并不奇怪。
“如此一来,三具骸骨之事便有了解释。”元晔回答道。
“那么该如何验证?”凤骁之直接问了。
“很简单,只需将大鼎上的血迹刮下来加热将之融化,再滴于式盘之上,应该就可以验证出是否是应太傅身上的血。
”
凤骁之点点头说道,“以前太傅也跟朕提起过式神,只不过朕却没有见过一次,可朕现在想问你一件事,若唤出了式
神,你待如何驾驭他?”
“微臣本来也在想着这件事,因微臣术力不及应太傅之万一,难免控制不了式神,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前次那名被唤出来的式神唤应太傅为‘大人’,又见过微臣,微臣想应太傅失踪之事也许能请他帮忙。”他没
有忘记那个被唤为“天一”的男人对应皇天的恭敬跟关心程度,式神为神物,精诚所至,所以即便是控制不了他,也
绝不至于会有危险。
“请陛下定夺。”元晔这时便道。
凤骁之蹙着眉想了又想,若真像元晔所说,他希望能唤出式神以便找出太傅,可若真是太傅留下的血迹,又有那柄宝
剑,太傅的伤必定很重。
可无论如何,此时也只能试它一试。
“摆驾去天锁重楼。”凤骁之开口道。
叁拾
“他们已经出发了?”嗓音低低醇醇,似也泛着一股浓浓的糯米清香。
“是的,大人。”
优美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中小巧的青瓷杯,一身雍容华贵的男子露出淡淡的笑,低垂着的睫并未抬起,便道,“饕餮
食人,看来是真的了。”
“下官已查过,侍卫张德方、太御姚顺,以及太监胡福三人都是太后的人,目前皆已下落不明。下官还查到,姚顺因
幼年时曾被马车轧伤过骨头,在他右腿胫骨处有一个凹口,如今元大人带回来的骨头里便有一块这样的伤骨。”
杨宗月点点头,淡淡道,“太后一再矢口否认,只等寿宴那日治他的罪,以求顺理成章,若我猜得不错,她必定早知
他并没有死,欲再次下手。”
本以为寿宴上会有何刁难,不想这次其实安排在了寿宴之前,一动手便是雷霆万钧之势,着实让人措手不及。
只是让他不明白的是,为何凰青要杀他?
“是式神找到了他的下落么?”轻晃着杯子,他倒是有点好奇那式神究竟是何长相。
“不是,因为开明国的天香公主最擅长结界之术,而应太傅的气息过于虚弱,所以连式神也没有办法感觉到应太傅确
切的行踪。”
“哦?”杨宗月微微蹙了蹙眉,长指扶着光洁的下巴喃喃道,“看来他真是被伤到了,这真是糟糕……”
“只是式神确定了一点,饕餮是往鬼谷墟的方向行去的。”
“鬼谷墟……”杨宗月重复了一遍,再问,“你的人探到了什么?”
“天香公主三日前在凤京出现过,同行的还有天香阁东方分坛坛主朱璃。”
“听说鬼谷墟住的是一个隐士……”
“回大人,那人名叫傅颜青,下官……一时查不到他的来历。”
“唔……我知道了。”杨宗月点了点头,抬眸道,“天香阁纵是再隐秘,毕竟在大凤之内,既已有了那么多线索,那
么他必定在鬼谷墟无疑,只是还需要确定一点——”
“大人可是在想那应太傅是否自愿?”
杨宗月一听这话不由低低笑了起来,眼神闪烁道,“徐量,有时候你就是聪明过了头,开明国的人谁都能怀疑,就是
不能怀疑他,知道了么?”后面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巧,分量却很重,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躬身站在他面前的徐量心神凛了凛,便道,“下官知道了。”
“从凤京去鬼谷墟的路并不远,看来我们也是时候动身了。”杨宗月说罢便站了起来。
徐量吃了一惊,问道,“大人您要亲自去?”
“是嫌我去碍事么?”杨宗月眯了眼,随后淡淡道,“反正保护一个人也是保护,保护两个人也是保护,我不放心他
,得亲自走一趟把他给接回来。”
“知道了,大人。”
杨宗月这时便又吩咐道,“你速去准备,顺便叫继红延备好人马,再派人跟端将军说一声,叫他注意凤京动向,我们
这就走出发。”
“是。”徐量应道。
应皇天在看石雕。
他已经能下床走动,可并不能走得太远,所以大部分时间,他都只能在古月轩里看看傅颜青的字画和石雕。
“这块是绿青田,没有一点杂质,露天开采。”傅颜青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也似不含一丝杂质,清清淡淡的。
“你擅长薄意雕刻?”应皇天把玩着手中一颗墨绿的小石头,上面的篆体字刀法随意,极为浅薄,浅浅的如同浮雕,
影影绰绰。
傅颜青并不回答,因为应皇天这句话听来是问句,语气却已是十分肯定了。
“其中有一些是出自天香公主的手笔。”他只道。
应皇天垂眸片刻,淡淡说道,“你转告她,若她再不动手,以后就不再有机会了。”
傅颜青注视他被黑发遮盖了一大半的侧脸,开口道,“你也知道她下不了手的理由。”
“她若心软,吃亏的是她自己。”无比淡漠的声音,空的什么都没有。
“难道你希望她复国?”傅颜青反问。
应皇天放下手中的那块石头,转过脸看着傅颜青,只道,“她心里恨,谁也帮不了她。”
“那你呢?”
“她要恨是她的事,与我无关。”
这句话薄情到了极点,着实让傅颜青怔住,“所以,你眼里从没有她?”他忽地心痛,为她心痛。
“叫她放弃,否则,我也救不了她。”应皇天这时一字一句说道。
傅颜青不由一叹,便道,“她若能甘心放弃,她就不是梵心蓠,除非——”他抬眸,也许能阻止她的只有眼前这个人
,可是很明显应皇天什么也不愿说,梵心蓠想知道的答案永远不可能从他口中得到。
应皇天对着他的眼睛,平平道,“我有不能说的理由,就像你离世而居,也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样。”
傅颜青温润的眼不易察觉地闪过一抹难明的情绪,似是因他这句话震动了一下,便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文,笑笑道,“
你像是什么都知道。”
应皇天不再开口,视线移至紫檀宝阁中一块雕成螭虎形状的鸡血石上,那石头血色如虹,似是一刀一凿刻出了鲜血,
红润欲滴,刺目异常。
古月轩外,却有一个窈窕的身影静静而立,那端着托盘的双手青筋凸起,褪尽了血色。
傅颜青踏出了古月轩,隐隐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他不用回眸,便知那人站在墙畔。
“……公主。”他叹息。
“我从未告诉过你,是他教会我雕刻的。”低低婉婉的声音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