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应皇天床前的身影过了好久才终于有了动静,他负手起身低唤道,“香薷。”
“奴婢在。”香薷一直静立在一旁,这时微微一福轻轻答道。
“朕明日再来,若太傅醒来命人速通知朕,知道了吗?”他视线依旧注视应皇天,只口中吩咐道。
“香薷知道了。”香薷垂睫低道。
凤骁之说罢又凝视应皇天半响,方才缓步离开重楼。
香薷目送凤骁之的轿子离去,正打算将门簪落下,却忽地自眼角瞥到一人,她不由全身一僵,一时难以动弹。
“好久不见了,香薷。”声音低柔,夹杂着微微的疲倦。
“……公主。”香薷垂眼。
一身素衣,美丽倾城的脸上没有半分胭脂之气,只有一身倦意。
“他……还未醒?”梵心蓠幽幽问道。
“嗯。”香薷点头。
“不让我进去么?或是等着我被人发现抓起来?”梵心蓠勉强笑了笑,淡淡说道。
香薷抬起眸看她,似是有些迟疑。
“放心,我……只想来看看他罢了……”梵心蓠声音寥赖,揉揉眉骨道。
香薷微微一怔,随后默然侧身让梵心蓠进了重楼。
将门阖上,最后一丝光被屏退在了门外,重楼内又无一丝日光的存在。
梵心蓠进了重楼并不急着让香薷带她去看应皇天,而是静静站在门边,可视线却已缓缓移向了那微微有火光溢出的房
间。
“你照顾他几年了?”她忽地出声问道。
“回公主,有十三年了。”香薷在梵心蓠身后低低回答。
梵心蓠目光悠悠,静了片刻方才又开口道,“十年前他被封为太傅,之前那三年……他在何处?”
香薷垂眸没有回答,只问,“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梵心蓠垂于身侧的手紧紧蜷了起来,咬唇半响低低说道,“大凤王朝开国,为平息因战争死亡而愤怒诅咒大地的冤魂
,曾有人收集所有怨灵之血将之凝于一潭清池水之中,以至池水吸收数不尽的冤魂之气,为魂凝水,他虽有通术之能
,可终究是人,如何能在水中三年安然无事?”
香薷径自垂首,“公主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公子所受之苦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带过的?”
“那他为何要受?”总要有个理由。
自十三年前皇兄死在光明殿内,大凤王朝大军冲入开明国领土的那一刹那开始,她就一直想知道应皇天之所以选择那
么做的理由,只要有理由她都可以原谅,就算那时他那漠视一切的眼神让她这一生都难以忘怀,就算他的背叛是那么
刻骨铭心——她只想知道那个理由。
可,始终无一人知晓。
狠狠闭了闭眼,她不再多言,只一步步往冥火幽暗的房间走去。
来到床畔,垂眸凝视那人。
为什么那么恨,却又在见到他之后一切化为无痕,宁愿心中没有恨,她不想恨也不要恨。
这人,紧闭的双眸,幽白的肌肤,纠缠的长发,一切都显得无情依旧,而那图腾此时尤其鲜明,安安静静盘踞在脸侧
,昭示着一切罪证。
“你怎么甘愿受这黥面之刑,背负所有人对你的憎恨,也不愿意多说一句?哪怕只有一句,告诉我你为何背叛,你这
么做为的是什么……”抬手抚上他的脸,她轻轻低喃。
那图腾处肌肤平滑,可她却觉得炙手。
视线移至微敞的领口,她的手缓缓轻移,却明显有聗颤抖。
几日前的一切历历在目,她看得分明,因他锁骨上那伤痕狰狞,揪心入骨。
掀开领口,她懵在了刹那,顿时心痛难忍。
“凤帝曾用锁链将公子锁在青檀木上。”香薷忍不住低低开口。
“他这伤……”梵心蓠微微启唇。
香薷的默然让梵心蓠蓦地恍然,心口猛然抽痛。
伤处明显,她能清楚想象到当时他的锁骨曾受过怎样的损毁,而又要用锁链穿骨而过,那种痛绝非常人能忍受!
凤休离这般对他,他为何还要甘愿留在大凤?
到如今已过了十多个年头,她依然看不透应皇天为何要叛。
“什么时候你才能告诉我……让我不再这般恨你……”
也许她这生都不会知道,也许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恨意,他的存在从来都是个迷,从来都是。
拾陆
巍巍长廊之下鎏金肆意,刹白雪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流光四溢,竟宛若一面明镜那般闪亮发光,就连空气里也散着一股
洁白的味道,那种纯白着实让人心动,可于刚被从地牢里面拖出来的几人而言,只觉四周围是一片苍茫,唯有寂灭相
伴。
一顶软轿悠悠自朱雀门方向而来,轿帘层层叠叠,金凤纹样的刺绣在深青色底子上面显得尤其刺目,轿身漆黑华丽,
足显雍容之态。
“杨大人!杨大人!”段轻鸿自廊下抬眼,一见轿子忍不住叫唤起来。
轿子未停,似是恍若未闻。
“杨大人——”
“快走!杨大人也是你能扰得么?”押着他的侍卫一脸不耐,口中催促还不够,又狠狠推了他一把。
“杨大人!”段轻鸿被迫一路走,却仍然不住回头,冀望轿子能够停下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想叫住凤阳王,可他心有不甘,默默无闻死了也就罢了,总不见得竟还要背负这样一个罪名赴死。
“任大人,你去求求杨大人,让他为我们向凤王求情——”段轻鸿总觉得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不应该放弃,况且虽然
跟杨大人之间只有一次对话,可在他的心目中这位杨大人并不如别的大人一样心肠坚硬。
任渊明只是看了他一眼,根本无意开口。
官场上的事他比段轻鸿看得明白,而凤阳王的为人他也比段轻鸿要清楚。
那个人,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
“任大人,难道你甘心就这样死么?”段轻鸿咬牙问着,被镣铐铐着的双手扯住了任渊明的囚服。
不甘心,又如何?任渊明看着眼前比他年轻很多的青年,不禁闭上了眼暗自叹息。
就在段轻鸿一行人要转出长廊的时候,却听见自轿中发出的低低一声吩咐,“停轿——”
“杨大人!”段轻鸿不由面露喜色。
“将他们带过来。”轿中人又道。
“是。”
被押着来到轿子面前,杨宗月却并未现身,就连帘子也没有掀起来的意思,只听他在轿中缓缓出声问道,“任渊明,
你心有不甘么?”
“犯官没有。”任渊明垂首道。
“很好。”他的声音似是很满意,随后又问道,“那么你呢?段轻鸿?”
“我不甘心!”段轻鸿抬眸,他想穿透布帘看清楚里面的人,却始终是徒劳,帘子只掩得严严实实,就连轮廓的影子
也瞧不见。
轿中忽地传来了轻悠悠的笑声,听在耳里总觉得很不是滋味。
“任渊明,你可知你们为何会被定罪?”杨宗月又问。
任渊明仍未抬眸,只道,“犯官失职,未查清缘由便上呈陛下,冤枉了应太傅。”
“我不懂,那封信函明明就是证物——”
“段轻鸿。”只有淡淡三个字传来,威压感却异常明显,很轻易便截断了段轻鸿的话,“证物只看用在何时,陛下初
登大宝,应太傅在他身边十年怎可或缺?再者——”他顿了顿才又慢条斯理言道,“自从他入阁为太傅,从未留下只
字,他的字迹无可寻,现在……你们明白了?”
那个人,从不写字,似乎总有什么理由,他是知晓这点的,所以一见信函便知是有人故意布置,而凤王他……想必也
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可那一日他明明放走了天香公主——”段轻鸿话到嘴边倏地住了口,一双眼睛惊魂未定地盯着轿帘。
那一日凤王率领赶至天锁重楼的大军正是后面在须遥之山跟莫军交锋的军队,死伤惨重,所剩无几,而他们几人,是
唯一留下亲眼见到了天香公主身影的人。
“起轿——”声音又从轿中低低传来,杨宗月不再多言。
即日,叛臣凤允及其任渊明一干人等斩首示众,凤允家眷全部发配充军,府中查抄资产全数归于国库,莫氏一案至此
了结。
“公子,你终于醒了。”香薷的声音里有着欣喜和浓浓的叹息,仿佛已等了千年之久,床上那人才终于睁开了双眸。
那双眸子泛着静凉彻骨之感,黑沉幽暗无比,注视香薷半响,径自起身。
他才坐起便用双手撑住了身体,长发自然垂落,遮住他闭上了眼的侧脸。
“公子,你睡了五日之久,身子定是很乏力的,也没有吃过什么东西。”香薷扶住他轻轻说道。
“有谁来过?”应皇天却低低问她,他的声音干哑,微微有些无力,只依旧淡薄。
“是凤王亲自把公子送回来的,还有……还有……”香薷蠕动着嘴唇,就是没有说出口。
“公主吗?”应皇天淡淡两个字。
“……嗯。”香薷回答着小心翼翼抬眼看应皇天,公主隐去一身香气而来,不知费了多少术力,可还是被他轻易察觉
到了。
应皇天没什么表情,半响不语,随后只道,“扶我下床。”
“是。”香薷垂眸,伸出手扶住他,然后又对他轻声说道,“陛下吩咐过奴婢,倘若公子你醒了,让奴婢立即派人去
通知他。”
“去吧。”应皇天扶着床柱自己站稳了,便挣开了香薷的搀扶,摆摆手道。
拾柒
凤骁之大驾,香薷早已在天锁重楼的门口静候,此时见他下了轿便跪下请安道,“香薷见过陛下。”
“起来吧,太傅呢?”凤骁之负手垂眸看着她问道。
“公子他正在二楼休息。”香薷起身回答。
“睡着吗?”凤骁之又问。
“没有,公子吩咐如果是陛下可以随时去见他。”香薷垂首道。
“朕知道了。”凤骁之说着吩咐身后的人道,“你们在这里候着。”
“是,陛下。”身后侍卫皆应声道。
“陛下随香薷进来吧。”香薷转身进楼示意道。
“嗯。”
重楼通往二楼的楼梯木质颜色深沉,同样铺着织锦绵绒毯,扶栏处雕刻尤其精美,暗色琉璃镶嵌其中,既显奢华又觉
诡秘,仿佛通向某个幽暗神秘禁地一般。
应皇天依旧习惯地倚在红木佛床之中,只是此时他的手中多了一根极细长的烟斗。
他骨节明显且瘦长的手指随意却总嫌优雅地夹着长长的烟杆,上面雕着的蛟龙似是在雾里翻腾,烟斗颈部用一根金色
的缎绳编织缠绕,长长带子垂坠落下,末端金穗被勾绊在了他身上盖着的软绵毛毯皱褶之中。
“你来了。”他没有回头,便知来人是谁。
“太傅。”凤骁之低唤,他凝视应皇天的背影,此时烟雾似乎将他整个人牢牢包围,看不太实际。
“嗯。”应皇天淡淡应道。
凤骁之缓步上前,却在看清了应皇天青白的脸色之后眼眸不由又沉了沉。
“太傅,您的身体——”他拧紧了英挺的双眉。
应皇天缓缓摇了摇头,只道,“无妨,不过几个月无力施法罢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倦意深重,语意却很是淡薄。
凤骁之幽幽注视他好久,才道,“可太傅若无力用法术,岂不是无法抑制身体内血怨的侵蚀?”
应皇天这时方才抬眸看他,“陛下不用担心我的事,六王爷被抄家,可有陶鹰鼎的下落?”
“适才徐则已呈上了查抄账册,确实有那陶鹰鼎。”凤骁之回答,停了片刻他注视应皇天迟疑问道,“太傅,难道我
父皇……他真的被锁在了那只鼎里了么?”
应皇天垂眸半响,开口对凤骁之言道,“你回宫之后叫元晔子时前带着陶鹰鼎来我这里,到时便自有分晓。”
“骁儿知道了。”
“公子,该喝药了。”香薷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应皇天的身后,声音轻柔说道。
“嗯。”应皇天低低应了一声,接过香薷递过来的药碗。
香薷这时微一俯身便取走了应皇天长指间还在冒着青烟的烟斗,忽地转首对凤骁之说道,“陛下,您劝劝公子让他多
睡一会儿,这烟丝有提神作用,公子却执意要用。”
凤骁之一听不由凝视应皇天直皱眉,待应皇天将药一饮而尽之后他便端过药碗放在了一旁,低低说道,“太傅,让骁
儿扶您回房休息,好么?”
应皇天也不多说什么,只任由凤骁之扶起自己,毛毯因他的动作垂落到了地面,一味褶叠而去。
香薷垂首凝眸毯上刺绣似是微微怔忡,这时便听应皇天平板低乏的声音响了起来,“香薷,元晔来之前把十宫紫微斗
卦命盘准备好,知道了么?”
“香薷知道了。”香薷抬眸回答。
元晔在宫里那么多年,却从未到过天锁重楼。
下了轿,抬眼望着跟前既显阴森又略带鬼气的大门,他不由想起了十年前某个夜晚凤帝命他打开冥天之门时被牢牢吸
引住的感觉,一如此刻他面对天锁重楼的大门。
那时冥天之门打开后由水牢里面幽幽散发出来直至门外的,正是无形中一股无可名状的巨大力量,在相同有术力的人
当中,这种力量的牵引是时刻存在着的。
而当时他所感受到的,正是一种深不可测,却又极为接近幻灭死亡的诡异力量,宛若一个巨大深邃无比的黑洞,能将
人的灵魂都生生吞噬掉一般。
此际夜色的深沉将大半高耸重楼掩去,灰薄薄的云层也只是浮在了中间,那只浮雕凤凰在黑夜中闪着诡谲的光芒,仰
首朝向天际,似乎就欲飞上九天而去。
“元大人。”一个柔和的声音凭空出现,元晔不禁愣了愣,随后凝神细看,发现一名女子身着霓裳彩衣站在兽面辅首
边,那衣裳的纹饰跟门上配饰相合,竟是分毫不差,难怪一见之下难以发现人影。
“元晔奉陛下之命求见应太傅。”元晔这时说道。
“元大人跟香薷进来罢。”
香薷说罢回首推开大门,元晔只见里面似有幽幽火光时隐时现,可若要细看却什么也看不见。
“大人,请。”香薷见元晔有些发怔又出声唤他道。
“哦、好……”元晔缓步上前,刚一迈过门坎,他的身影便即刻没入一片黑暗之中。
重楼里边确实有幽火闪动,房间摆设因这黯淡的光芒看不清楚,这时便听门簪倏落的声音。
“喀嚓”一声似是将他瞬间锁在了神秘黑暗之中,窒息感油然而生。
“大人稍待片刻,香薷去请公子下楼。”香薷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元晔一个“好”字未出口,晃眼之间已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