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钱呀!」
虞光廷一口气吐出去,简直无力再呼吸回来:「我回北平找我哥要钱,一定还上你就是了。」
盛国纲一挑眉毛,飞快的忖度了一下:「那我们还是同路一起去吧,天晓得你能不能从你哥那里要来一分钱;不如我
亲自和他谈一谈……」
虞光廷顿时就苍白了脸,抬头望向盛国纲:「你要和他谈什么?」
盛国纲向他凑近了一点,要吃人似的微微狞笑道:「就谈谈这利滚利的总债务,再谈谈你虞二爷那漂亮的小屁股——
光这两样,我看就够你哥死上几回的了!」
虞光廷颤抖着微微张开嘴,欲言又止的喘了两口粗气,随即爆发似的大声哭喊道:「你要逼死我吗?!」他扭着身子
狠狠的一跺脚,小孩子一样发出嚎啕的声音:「我还你钱就是了……你要逼死我吗?!」
盛国纲见了他这绝望模样,心中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哈哈大笑着拍了拍对方肩膀,他眉飞色舞的告诉虞光廷道:「
小二爷,别怕,你当我是在开玩笑好了!」
这时冯希坤穿着随从的大衣闻声赶了上来。很护卫的抬手搂住虞光廷,他几乎要对盛国纲翻脸了:「盛先生,这是干
什么?你有话就对我讲吧!」
盛国纲当然不会和他讲话。抬手把帽子扣回头上,他微笑着对冯希坤一点头:「我的话已经讲完了,冯大少爷和虞二
爷请便吧。」
然后他回身走向汽车队伍,堂而皇之的上车离去了。
冯希坤把虞光廷扶上了汽车。
一路上他对虞光廷问东问西,可虞光廷瑟瑟发抖的低着头,一言不发,只偶尔吸一吸鼻子。
冯希坤偷偷的搂了他一路。
冯家并不是个大家族,尤其是到了冯希坤这辈,干脆成了单传;幸而冯老爷广蓄姬妾,搞得满宅子里全是大大小小的
娘们儿,倒也别有一番兴旺热闹。冯老爷年前仕途不畅,一过初二便前往南京谋求新发展去了。而他前脚一走,这冯
希坤后脚就成了野马,拥有了无限的自由。
自由当然是很令人快乐的,而在这无比自由之际又能把虞光廷接回家中,那快乐翻了无数倍,冯希坤简直要美疯了!
冯宅阔大,大少爷独占了后方一座二层洋楼,不但自成一统,而且距离冯宅后门很近,出入极其方便。此时汽车直接
开到楼下门前,冯希坤就将虞光廷一路又搂进了楼内。
虞光廷在沙发上坐下了,然后就听到了冯希坤的一声惊呼。
他不明所以的抬起头望向对方,睫毛上还挑着一颗冰珠子——他不知道冯希坤之所以惊呼,是因为看到了他那白里透
紫的赤裸脚踝。
肩膀上的大衣自动滑落了,他这才发现自己一边手臂夹着小猫,另一边手臂还夹着白俄伙计的热水袋。小猫老实的就
像热水袋一样,毛绒绒的缩成了一只球。
冯希坤很心痛的在他来回走了两圈:「子俊,你这些日子都到哪里去了?如今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虞光廷漠然的垂下头,把热水袋放到身旁,把小猫放到了脚旁的地毯上。
冯希坤让仆人送来厚软的拖鞋,然后又主动走过来蹲下,要为虞光廷亲自换上。虞光廷不用他,自己弯腰脱了皮鞋,
将一双冻得红红白白的赤脚插进了拖鞋中。
冯希坤对虞光廷肖想的太久了,随便看到对方的哪个部位,都能不由自主的浮想联翩。仰起脸望向对方那可爱又可怜
的美丽面孔,他心潮澎湃,真想扑上去抱住虞光廷亲上一百个嘴儿!
冯希坤理智尚存,并没有真扑上去。他强抑心神,让虞光廷去泡个热水澡驱寒,又很有爱心的让仆人过来喂猫。
虞光廷冻的血都冷了,这时也不再别扭,乖乖的就进了浴室。因为知道冯希坤一直对自己心怀叵测,所以他留了个心
眼儿,特地把门给锁死了。
结果洗到一半时,冯希坤果然敲响了房门,说要给他送点热牛奶来喝——他当然不喝!
换上睡衣拉开浴室房门,虞光廷发现冯希坤正倚在墙壁上发呆。两人相视了一眼,虞光廷望着地面问道:「我睡哪儿
啊?」
冯希坤笑容满面的一把拉起他的手:「跟我来!」
冯希坤把虞光廷带到自己的卧房中——这房间是一色的西式家具,大铜床上铺着弹簧垫子,坐上去软颤颤的温暖。他
将那被子掀开,请君入瓮似的做了个手势:「子俊,来吧。」
虞光廷看了冯希坤一眼,就见他双眼放光的盯着自己,脸上笑得如狼似虎,便不由得有些心惊:「你也回去睡吧!」
冯希坤见虞光廷穿着自己的睡衣,小脸蛋小身板都那么俏生生的,积压多年的一股子欲火就由下而上的爆发起来。上
前两步猛然搂抱住虞光廷,他一大口就亲了下去!
虞光廷猝不及防的被他推到在床上,就觉着对方那一张嘴唇在自己脸上拱来拱去,两只手也在自己身上乱揉乱摸——
这真是让他感到了极度的厌恶,拼了命的又推又搡又踢又打:「滚开……冯希坤你别碰我!」
冯希坤紧紧的拥住了他,颤抖含糊的说道:「子俊,我真是要想死你了……我的家世你也知道,只要你现在肯跟了我
,外人就甭想再找你的麻烦。这么些年了……」他伸出舌头去舔虞光廷的脸:「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知道么?」
然后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痛吻。
虞光廷恶心的头皮发麻,好容易奋力腾出一只手来,他毫不犹豫的就抽向了对方那张白脸!
「啪」的一声脆响过后,两人都一起怔住了。
虞光廷是后悔,担心自己得罪了冯希坤,会落到被赶出门去露宿街头的境地;而冯希坤捂住一边面颊,盯着虞光廷,
慢慢的沉下了脸。
放开虞光廷下床站起来,冯希坤略皱着眉头说道:「你既然是这么的不愿意,那我也不会勉强你。我的话都是真心实
意的,你自己再想一想吧!」
然后他转身拉开房门,离去的时候显然是带了一点怒气。
虞光廷用衣袖满头满脸的擦了擦,然后钻进被窝里侧身躺下了。
冯希坤这人没有什么不好的,这一点他也承认,可他就是看不上这个人!旁人都说冯公子风度翩翩,但他向来就没瞧
出这人哪里翩翩!
本来就看不上他,他还要过来对自己亲亲摸摸,虞光廷一想到这里,就觉着作呕。
31感情和金钱
第二天,寒冷的上午,虞光廷穿着冯希坤的厚衣裳,抱着他的小猫,兜里揣着两百块钱,乘坐冯家汽车前去火车站了
。
冯希坤昨夜挨了个嘴巴,自然是很不痛快,不过今早见了面,他还是尽释前嫌的恭维伺候着虞光廷。没办法,这些年
虞光廷一直是他的镜中月水中花,总也不能到手,所以就有了一种可望不可即的神秘感——况且从小到大,虞光廷是
越长越好看呢!
待到虞光廷离去之后,冯希坤独自坐在卧室床上,却又后悔起来——他的确是想在虞光廷面前保留一点君子风度,不
愿趁火打劫的追逐逼迫对方;然而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伪善来的很没必要!
可惜一切都晚了,虞光廷已经上了火车。
虞光廷把他的小猫藏在了大衣前襟里,坐下的时候稍稍佝偻了腰,尤其不会被外人发现。百无聊赖的把一只手暗暗插
进衣襟里,他悄悄的抚摸了小猫的耳朵和脑门,自觉着十分有趣。
玩着玩着,他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事情,当即紧张的低下头,扳着小猫下颏使它仰起头来,同时声音极轻的嘱咐道:
「妹妹,你可千万不要在我身上撒尿呀!」
小猫把眼睛眯成两道缝,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
虞光廷百无聊赖,寂寞得很,只好和这小猫继续聊了下去:「妹妹,你长的可真像老虎啊!」
小猫这回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露出了细小的尖牙,眼睛依旧眯着,猫脸上形成了一个很奸诈的笑容。虞光廷见它这
模样怪不好看的,就连忙把脸转向窗外了。
在下午一点多钟的时候,虞光廷到了家——或者说,是他哥哥的家。
他留恋天津的繁华,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此刻站在大门前,他仰头打量了那高大门楣,忽然发现自家竟然破败萧索
成了这样,内外都鸦雀无声的,简直好像一座荒宅一般。
他回忆起自己所背的那一身巨债,又对比着眼前这副惨淡家业,心里顿时凄惶起来。想到他那苟延残喘的哥哥就成年
卧病在这寂寞地方,他真真切切的自责起来,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一记耳光。
「要是这次哥哥能帮我还清债务,我以后一定再也不玩了!」他暗暗的对自己说:「再玩我就不是人了!」
守门老仆很惊讶的发现了站在门外的二少爷,立刻就把他让了进来。虞光廷和这老头子谈了两句家常话,然后就直奔
了虞幼棠所居的院落。
虞光廷进房时,虞幼棠正坐在客室内的沙发上吃药。
他一手托着七八粒晶莹闪烁的营养药丸,一手端着个白瓷杯子,万分诧异的抬头望向虞光廷:「你——怎么这个时候
回来了?」
虞光廷规规矩矩的站在他面前,一手下垂,一手托在胸口,大衣前襟开了一个扣子,中间伸出一只小猫脑袋:「哥,
我……我没什么事,就是回来看看你。」
虞幼棠把那一小堆药丸拍进嘴里,又接连喝了几大口水。将白瓷杯子放到面前的茶几上,他很狐疑的上下打量着虞光
廷,怎么看怎么觉着对方这形象怪异,无论如何不像是回来探亲的。
虞光廷见哥哥盯着自己只是审视,并不说话,就讪讪的开始微笑:「哥,我做了好几个小时的火车,午饭还没吃呢,
又累又饿啊!」
虞幼棠管住了自己的嘴,一句也没有多问,只盯着他答道:「嗯,休息去吧。」
虞光廷步步为营,见哥哥没有明显的给自己脸色看,心情就轻松了许多:「哥,我没带换洗的衣裳回来,你有没有新
的?我先替你穿一穿!」
虞幼棠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水:「有。」
虞光廷觉着自己在这家里是暂时站住脚了,就立刻前去换了一身崭新的干净单衣,然后在隔壁餐厅中舒舒服服的坐下
来,支使仆人去厨房给自己拿吃拿喝。
阮明志这时穿过院子走进了客室,见虞幼棠拄着手杖站在沙发后面,正低着头若有所思,就出言问了一句:「你家二
爷回来了?」
虞幼棠一点头,心里隐隐猜出这弟弟大概是回来躲债的——太平时期在天津花天酒地,捅破天了又跑回北平来伪装可
怜,这一点实在是太可恨了!
「明明是分了家的,没想到这样还是甩不开他!」
思及至此,虞幼棠登时就生出了一肚子的闷气!然而抬头望见墙上挂着的一本黄历,他忽然发现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
——正月十五,唯一的亲人肯回家,总是件好事情。
虞幼棠自认并不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可是对待虞光廷,他是不由自主的就要阴晴不定。
他欢迎弟弟,可是不欢迎弟弟身后的那笔巨债。面对着强颜欢笑的虞光廷,他表现的和蔼而淡漠,一句闲话也不肯多
问,生怕一个不慎戳破了对方的泪囊,自己会被那滔滔苦水给席卷而走。
虞宅的空气是这样的温暖而安逸,虞光廷察言观色的窥视虞幼棠,眼看着他坐在沙发上喝酒,吃药,读小说——读着
读着就闭上了眼睛,这是不知不觉的睡着了,也不像睡,倒仿佛是无声无息的死去了一般。
睡了许久后他骤然清醒过来,这时他的身体已经向下溜去,软骨病人似的歪斜瘫着,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嘴唇却又
嫣红的刺目;垂死挣扎似的奋力扑腾了两下,他气喘吁吁的坐正了身体。
虞光廷捧着小猫坐在一旁,简直不忍看他这副病弱模样。
可随即他就听见这哥哥轻声说道:「老二,你在这儿傻坐着干什么?我房里有好橘子,你自己去吃。」
虞光廷在未开电灯的暗淡房间中低下头,心里难过的不得了。他想哥哥其实真是个好哥哥,哥哥从小到大活得一直都
这么受罪,可现在自己还要雪上加霜的闯祸!
虞光廷心事重重的蹲在虞幼棠的卧房中,食不甘味的将一瓣瓣橘子塞进嘴里。小猫仿佛是很怕橘子皮味道,这时就身
轻如燕的蹿到了门口,先是「喵」的叫了一声,因见虞光廷不为所动,便转而趴了下来,百无聊赖的开始舔爪子。
虞光廷那内心煎熬了许久,可硬是不敢将那债务一事提讲出来。
他不说,虞幼棠更不敢问,兄弟两个打哑谜似的吃了一顿晚饭。虞光廷在近些年来第一次留意了虞幼棠的饮食,结果
就看见他对着一小碗肉末粥,慢慢的吃下几勺便算是一餐。满桌子的丰盛菜肴,全没有他的份儿。
当晚,虞光廷并没有回到为自己准备出来的房间中休息,他自作主张的跑到了虞幼棠那里,鸠占鹊巢的脱衣服上了床
,诚心诚意的把个脑袋伸出被窝道:「哥,我给你暖被窝吧!」
虞幼棠站在床边,先是惊讶,后来惊讶归于平静,他很突兀的微笑了一下:「不必,这屋子不冷。」
虞光廷是真心想要对他作出一点关爱,所以只要他不翻脸,那就绝不肯下床离去。虞幼棠见他赖着不走,几乎有些心
惊,然而脸上依旧镇定:「那好,等床上暖和了,你再回去吧。」
虞光廷侧过脸仰望着虞幼棠,脸上还笑着,可是眼神里情不自禁的要透出一股子悲伤——他是很少悲伤的人,只是情
到此处,不自禁。
虞幼棠也觉察到了,可他依然是不问。
虞幼棠自去洗漱了一番,而待他回来后,虞光廷就向旁边一翻身让出地方,又微微掀起了被角唤道:「哥,上来啊!
」
虞幼棠这回没有再次出言驱赶。低头解开长袍纽扣,他坐在床边动作迟缓的换上了睡衣。
虞光廷一直盯着他的背影——他年轻的兄长,肌肤是软的,骨骼是脆的,身体没有热量。
虞幼棠关掉了床头的壁灯,房间立时变成了一片漆黑。
兄弟两个并排躺在柔软的大床上,互不触碰。
债务的数目在虞光廷那舌尖上打了几个滚儿,终于是被他卷回喉咙中咽了下去。两根手指在棉被下面模仿了走路的动
作,他试试探探的摸过去,松松握住了虞幼棠的一只手。
虞幼棠一直是没有声音,连气息都轻不可闻。虞光廷并未打算能得到他的回应,然而手上微微的一暖,是哥哥回握了
他一下。
毕竟是兄弟啊!
虞光廷仿佛是第一次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小心翼翼的翻身面对了虞幼棠,他伸手去扳了对方的肩膀,又可怜巴巴的唤
了一声:「哥。」
虞幼棠随着他的力道转过身来。
虞光廷像个走投无路的小孩子,绝望的想要把脸埋到哥哥胸前;可他这哥哥是只能被拥抱,不能被依靠的!
这时虞幼棠慢慢的抬起手,摸了摸虞光廷的短头发,然后就将手臂环住了他的后背。
虞光廷顺势把鼻尖拱到了哥哥的颈窝里,在温暖而芬芳的气息中闭上了眼睛,一颗心冰冻了又融化,愈发的一塌糊涂
了。
虞幼棠搂着虞光廷——他记得大概是在十二年前,兄弟两个也曾这样相亲相爱的拥抱过。
那年虞幼棠病的很重,家里连棺材都预备好了。虞光廷才九岁,一天夜里就跑过来上了他的床,涕泪横流的苦苦哀求
,让他发誓保证不死。
那次虞幼棠是九死一生的挺了过来——然后两个人日益成长,就开始各怀心思了。
无非就是为了钱。不知道那些穷门小户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反正他们虞家兄弟一提到钱,就立刻憋起了一股子要反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