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劲头。
虞光廷的气息热烘烘的扑到虞幼棠那颈窝里,虞幼棠低头嗅了嗅对方的头发,知道在这世上,自己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
虞嘉棠不算,虞嘉棠已经死了,留下来的只是一具躯壳。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们的感情在金钱的重压下四分五裂;长久以来的隔阂已经在他们之间滋生出了一张薄膜,一
张钞票那么厚的薄膜。
这薄膜或许是一捅就破,可是又有谁敢来捅破?!
虞幼棠闭上眼睛,感到了一种无能为力的伤心。
虞光廷把身体紧密的贴向了虞幼棠。这些天他饱受蹂躏,只在此刻感到了温暖和安全。
眼热鼻酸的挤出一滴眼泪,他偷偷把泪水蹭到了虞幼棠的睡衣领口处。伸过一只脚去拨弄了哥哥的脚趾头,他闷声闷
气的说道:「哥,我以后一定学好,我要是再去赌钱,你让金光耀打死我好了!」
没有回应。
虞光廷轻轻一蹬虞幼棠的脚背:「哥?」
哥哥睡着了。
虞光廷叹了口气,也闭上了眼睛。
32正月十五
虞光廷一贯好吃懒做,如今既然已经填饱了肚皮,又自认为入了保险箱一般安全的境地,就缩在这柔软温暖的被窝里
,搂着他哥哥呼呼大睡,直到日上三竿之时才睁开了眼睛。
虞幼棠在午夜时分起床看了会儿小说,又喝了半瓶酒,如今正在补眠。虞光廷见他睡的安稳,自己又懒得起床,便轻
手轻脚的重新拥抱住哥哥,且半躬了腰身,把脸埋在了对方的胸前。
虞光廷发现他哥哥身上很有一种肉体的芬芳,就把虞幼棠那睡衣前襟的扣子解开了两个,以便自己可以将鼻尖拱进去
轻轻的嗅。后来虞幼棠醒了,他也不肯改换姿势,就这么小狗似的闷闷问道:「哥,今天是正月十五,金光耀会来看
你吗?」
虞幼棠侧身躺久了,半边身体都麻木的失了知觉。沉重的向旁边翻过去,他半瘫痪似的仰面朝天了:「正月十五,他
应该要陪他叔叔。」
虞光廷登时松了一口气。他生平最怕金光耀——不掺杂任何情绪,就是单纯的怕!
他一直觉着对方像只戴了眼镜的老虎,自从分家时在金宅挨了那两下子打之后,这种印象就愈发根深蒂固了。
可是尽管没有金光耀,但那债务数目在他舌尖翻翻滚滚的,仍然是不能冲破牙关。
「今天过节……」虞光廷自己在心里暗暗忖度着:「明天再和他说吧!」
和新年相比,正月十五这一天是喜庆不减,而热闹更盛。虞幼棠吃午饭时并没有见到阮明志,出言一问仆人,才得知
他是独自出门逛大街去了。
这当然是很合情合理的行为——阮明志,一个二十多岁、活蹦乱跳的小伙子,理应在这一天出去东走西跑的瞧瞧热闹
。虞幼棠虽是常年的病病歪歪,然而却是最看不得病人。他希望身边的人都健康活泼,自己也好从中感受一点生命的
热气。
午饭过后,虞光廷把小猫抱过来放到沙发前的地毯上,向虞幼棠展示自己这只宠物:「哥,你看它好不好看?」
虞幼棠对于猫狗向来没有兴趣,不过是碍于弟弟的热情,不得已要放出目光扫上一眼:「好看。」
虞光廷席地而坐了,把小猫抱进怀里掰开后腿:「哥,你说它是公的还是母的?」
虞幼棠这回连眼珠都没转,盯着手中小说直接答道:「不知道。」
虞光廷低下头细瞧:「我也看不出来呢,可我觉着它是个妹妹。」
小猫大概是并不情愿仰面朝天,所以一个鲤鱼打挺的翻过身来,在虞光廷的怀里蜷成了一团,连尾巴也随之卷起来了
。虞光廷把手插进它那肚皮下面,试图感受到对方那细小的肋骨——正是摸索的有趣时,房门忽然开了。
一名仆人气喘吁吁的走进来,心急火燎的禀告道:「大少爷,二少爷,门外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人,说是二少爷年前
欠了他们的钱没还,现在讨债来啦!」
虞光廷当即猛一颤抖,脑子里像炸了一声惊雷一般;手指上随之用了力气,捏的小猫尖叫一声跳跃了出去!
痴痴呆呆的抬起头望向虞幼棠,他迎上了哥哥当头射过来的冰冷目光。
虞幼棠一动不动的坐在沙发上,神情漠然平静。
其实他早就知道虞光廷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绝不会白白回这寂寞无趣的老宅。昨夜他几乎被所谓的兄弟亲情感动了心
肠,然而并没有什么亲情。
从来就没有什么亲情,弟弟只是被债主逼的无处立足了,仅此而已。可今天是正月十五啊,他这苟延残喘的人,天知
道还能过上几次正月十五?
虞幼棠没说什么,只伸手摸到手杖握住了,欠身作势欲起;但还没等他真站起来,窗外院内骤然响起了一阵惊叫喧哗
,原来是那帮债主们逼着老门房带路,一窝蜂的冲进来了!
虞家虽然这些年一直是在走下坡路,可在人前还能够维持着相当的体面。如今虞幼棠眼看着前方这群一拥而入的不速
之客,就觉着自己这苦心维持的体面已经成了块挂不住的遮羞布——虞家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虞光廷这时倒是动作麻利得很,一跃而起就跑到了虞幼棠身后。
幸而来人虽是气势汹汹,可是领头之人,一位长袍马褂的中年汉子,倒还和气。抬手摘下头上的獭皮帽子,他先是对
虞光廷一点头,然而转向虞幼棠,很有分寸的微笑问候道:「虞二爷我认得,那您一定就是虞大爷了吧?真是的,哈
哈,两位虞先生,这个时候来府上叨扰,实在是对不住啊,可是没辙——」他又看向了虞光廷:「虞二爷,抱歉,我
又来了,不是我有来烦人的瘾,只是您欠我们老板那么一大笔款子,年前我就催过,虽说当时是让盛师长给挡回去了
,可话又说回来,那买卖也不是谁自己家的,盛师长,是,入了股子,也有面子,可咱头上还有位大老板不是?所以
啊,我苦心劝您一句,这款子啊,该还就还吧,您今天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后天,只能是利滚利越滚越多,总不能说
会给拖黄了不是?」然后他又笑对了虞幼棠:「虞大爷,对不住,您大概根本就不认识我,但这里头的事情,您可能
是略微知道一点。是,我知道您二位是两家儿,可虞二爷毕竟是您亲弟弟啊,再说虞二爷当下的确也是在您府上啊,
所以啊,我们这弟兄几个只好是,哈哈,没皮没脸的找上门来了,您多包涵啊!」
平心而论,这汉子说话句句在理;虞幼棠听在耳中,根本无可辩驳。转身回头望向身后的弟弟,他无话可说。
虞光廷面红耳赤的低着头,简直不敢和他对视。
虞幼棠坐正身体,对那汉子轻声说道:「你先生请坐,我这就和家弟去商量一下。」
那汉子就近走到一处沙发前,果然一屁股坐了下来:「哎,好,您二位慢慢谈,不过我那院子里还站着十来号人呢,
外面冷啊,您行个方便,给他们也找间屋子暖和暖和吧。」
虞幼棠点点头:「好。」
虞幼棠把所有的力气都运到了双腿上,咬着牙猛然站了起来,然后拖着手杖绕过沙发,迈开步伐就向隔壁走去。虞光
廷从来没见他哥哥走的这样利落过,怔了一下赶忙跟了上去。
在一股子悲愤火焰的炙烤下,虞幼棠快步穿过几间房屋,进入了自己的卧室。
他停在了墙角处的西式立柜前,没有支使任何人帮忙,自己就踮起脚伸长手臂,将放置在柜顶的一个半大皮箱硬往下
拖——皮箱或许是有点份量的,在虞幼棠那一拽之下翻滚而下,「砰」的一声就砸到了他的头顶上。
虞光廷惊叫一声:「哥——」
虞幼棠随着这一砸的力道,当即委顿着坐倒在地,然而既未昏迷,也未呼痛。喘着粗气扭身爬到床头矮柜前,他打开
柜门,一只手颤抖着从中摸出了一把小钥匙。
虞光廷真的害怕了,走上来要去搀扶虞幼棠:「哥,你怎么了……你别这样,你骂我打我好了,你……你说话啊!」
虞幼棠虚弱的从他怀中挣扎出来,而后不管不顾的爬回皮箱前坐起了身。
双手哆嗦着打开皮箱暗锁,虞幼棠抬起箱盖,虞光廷就见里面一边整整齐齐的摆着些许信封,里面大概装的是地契存
折;另一边则是放着一本影集。
「哥……」他又唤了一声。
虞幼棠抽出最底下的一只信封,打开封口后从中倒出一张折好的字纸。仰起头将其递向虞光廷,他这回说话的声音都
变了,是从胸腔里传出来的嘶哑气流:「天津,你那房子的房契……把房子给他们抵债……你搬回来住……」
虞光廷眼看着他哥哥送上房契的那只手,却是迟疑着不肯接,同时焦虑羞愧的落下泪来:「哥……」他抬手抹了抹眼
睛:「哥,那幢房子……不够。」
虞幼棠登时变了脸色,另一只手不由自主的按到了胸口处。难以置信的仰望着虞光廷,他花了很大力气去发出声音,
然而吐出来的却只是一阵轻如风的气流:「不够?」
虞光廷抽泣着垂了头。
他趔趄着站起来,眼睛都红了,字字清晰的又问了一次:「不够?」
虞光廷吓的后退了一步,痛哭流涕的终于说了实话:「我把房里的家具全卖了,还了一些零碎债务。余下的大头,因
为当时盛国纲说能帮我顶,我就没再管——结果利滚利的到了现在,就算是卖房也不够了……」
虞幼棠一口一口的深吸着气,事到如今,他那语气反而变得异常柔和起来:「老二,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虞光廷低头盯着脚下地毯,眼泪珠子一颗接一颗的往下滴:「哥,我算过,天津的房子大概能值个八九万,你再给我
添上个三四万,那我就能把债还个干干净净了!」说到这里他哽咽了一声:「哥,求你帮我这一次吧,我以后一定学
好,真的!」
虞幼棠闭上眼睛摇晃了一下,就觉着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一颗心在胸腔里跳的又轻又快,气息呼出去后,全然无法
再收回来。
将那张房契掖进了虞光廷衬衫胸前的口袋里,他无力的一挥手,挣命一般挤出了干涩喑哑的声音:「虞光廷,你给我
滚。」
然后他身体一歪,整个人就脱力似的向地上栽去。
33两散
虞光廷吓坏了。
虞幼棠那昏倒的姿势实在吓人,直挺挺的就栽了下去。他上前一步扶住了哥哥,嘴里含糊的哭喊着,六神无主的满心
惊惶。
「哥,哥!」他以为自己是把虞幼棠给活活气死了,不禁要魂飞魄散的连声呼唤——从来不敢和这哥哥吵架,怕的就
是这个,然而最后还是落了这样的结果。蹲下来搂抱住虞幼棠的上身,他拼命揉搓着对方的前胸后背:「哥,你醒醒
啊……」他涕泪横流的开始转向门口大喊大叫:「来人啊,医生呢?我哥要死了……呜……」
医生不在,出门逛大街去了。
还是几名做久了的仆人赶进来,先把虞幼棠抬到床上,然后又狠狠的掐了他的人中,一边呼唤一边救治;其中一名年
长老成的,见虞光廷扎着两只手站在一旁,满面泪痕的只是旁观发呆,就出言建议道:「二爷,劳驾您给医院打个电
话吧,大爷这要真是有个三长两短的,那……」
虞光廷「噢」的答应了一声,立刻要走,走到门口又慌里慌张的折回来了:「哪家医院?号码是多少?」
那仆人「唉」了一声:「电话机旁的簿子上都写着呢。」
虞光廷一边快走一边用衬衫袖口擦拭脸上涕泪。待他走进客室之后,那坐在沙发上等候的中年汉子就向他一笑:「虞
二爷,您筹来款子了?」
虞家的电话机安置在客室墙角处的一架高脚桌上,虞光廷刚想抄起话筒要号码,听闻此言后心中一痛,不禁转身走到
债主面前,将胸前口袋里的那张房契抽出来送了过去,同时用还带有哭腔的声音吐出两个字来:「这个。」
那汉子接过房契展开一看,面上神情毫无波动,只是和气的半笑不笑:「虞二爷,您这房子打算作价多少?好像还是
有点儿不大够吧?」
虞光廷垂着头答道:「我只有这些了,你再多要,也就只能要下我这条命了。」
汉子一笑,毫不动容:「您这话说的就不大对劲了。这不是我想多要,您这债务摆在这儿,您少给一个子儿,我回去
就没法儿交差;您多给一千万,那也落不到我手里来;我还不就是个跑腿儿办事儿的么?」
虞光廷吸了吸鼻子,又要落泪:「我真的没有钱了,我哥哥听我欠了这么多债,刚才已经气的晕过去了,我这就要给
医院打电话呢!」
汉子听到这里,面目表情倒是变了一变:「唉哟……令兄都气晕过去了?」他捏着房契思忖着答道:「虞二爷,我们
只是来讨债,不是来逼债;还请您让令兄把心思放宽些吧。至于您——您既然能把房契拿出来给我们,说明您也不是
那要赖账的人,这样,我们弟兄从今儿起就叨扰不走了,什么时候您拿出了钱,我们什么时候回天津,好不好?我们
也不多吃多占,喂饱就成,您也甭急的要死要活,慢慢筹钱,筹够了算,好不好?」
虞光廷如今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了,听到这些人要常驻不走,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是茫茫然的害怕。而正值此刻
,外间忽然起了一阵喧哗,有仆人大声喊道:「金先生来啦!」
房内众人立时一起扭头望向了窗外,隔着一层半蒙了霜的玻璃,就见一名西装打扮的男子大踏步走入院内,后方跟着
三四个同样装束的青年,皆是双手各拎着四五只大礼盒,仿佛是专程送礼来的。
金光耀在刚到虞宅时,就从门房口中得知里边出了事情。此刻他在仆人的引领下来到客室门前,也没多说,一脚就把
门给踹开了。
寒气凛凛的探身进房,他摘下凝结了雾气的眼镜,一边眯着眼睛环视房内,一边随手掏出手帕擦净了镜片。
重新戴上眼镜,这回他一眼叨住了虞光廷——然后又立刻移向了房内的陌生来客们。
「嗬!」他终于开了腔,嗓门是相当的大:「行啊,胆子不小,要债要到我这儿来了?!」
那汉子这回立刻就站起来了,依旧是一团和气:「哟,这不是金少爷吗?您过年好哇?」
金光耀上下打量了对方:「你认识我?很好,省得我废话了。你哪儿来的啊?」
那汉子看了虞光廷一眼,并不正面回答:「金少爷,您别误会,我们就是来找虞二爷结一笔债务,没别的意思。」
金光耀立刻冷笑一声:「那不还是要债的么?要债可以——」他大踏步走到虞光廷身前,伸手一把薅住了对方的衣领
,不由分说的就把人拎起来往汉子那边一搡:「冤有头债有主,我把人给你,要杀要卖你冲他去,别留在这儿耽误我
过节!」
虞光廷被他推了个趔趄,可也只惊叫了一声,站稳之后丝毫不敢反抗。
那汉子显然是无意去杀去卖虞光廷:「金少爷,您误会了,我们都是正经生意人,就是想要把钱讨回来,绝不会做什
么打打杀杀的事情。现今这虞二爷身上分文没有 ——」
金光耀很不耐烦的一挥手:「我管他有没有,反正你和他都赶紧给我滚!」然后他揪着后衣领把虞光廷又给拽了回来
:「你哥呢?」
虞光廷被他吓的魂飞魄散,竟连声音都哽在了喉咙里,只会伸手指向隔壁:「他、他、他在房、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