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那时,江尚语惧怕他人的嘲笑,不敢出门,恳求母亲留下一只布偶,当作玩伴。
幼年江尚语摆正玩偶,给娃娃取名叫“爹爹”。
爹爹很早就死了,不能保护他,所以大家都欺负他。
没人愿意和他玩,他就把玩偶放在窗台上,模仿爹爹的口气,和自己对话,幻想爹爹替自己赶跑坏蛋。
可是……
他的小快乐被发现了。
几个少年在他家屋外,瞧见布偶,道:
——“看,妖怪在和布条说话。”
——“怪物就是痴。”
小江尚语慌忙抱住玩偶,吓得缩成一团,捂着耳朵不去听。
少年玩得开心,嘲讽的很大声,很欢乐。
“你们做什么,别欺负我的语儿。”母亲从田里赶回,气愤地驱赶少年们。
领头的少年大笑,道:“老女人,凶什么凶?听说你生了怪物,所以你男人不要你了。”
江尚语呆住,惊雷般地丢开娃娃。
爹爹没有死,他不要娘亲和我。是我长的奇怪,所以害了娘亲。
“谁告诉你的?”屋外传来娘亲的哭喊,乱糟糟的,过不久又有厮打声。
娘和人动手了么,她不会有事吧?
江尚语惊起,担心的冲出门,入眼的是血红色。
领头少年握着匕首,刀刃上有红色的鲜血。
母亲的胸口绯红一片,血不断涌出。母亲的怀中,掉出一只可爱的娃娃,脸蛋白白的,发丝也是白的。这娃娃,定是
母亲想送他的惊喜。
“娘亲。”幼年江尚语抱住母亲,声嘶力竭的痛哭。
少年们见闯下大祸,吓得四散逃跑。江尚语的母亲,再没有醒来。
八岁的江尚语抱着母亲的尸首,跪在衙门外求公道,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嘴唇干涸,白发积灰。村民对他指指点点,
没有人出面主持公道,眼睁睁看年幼的他晕死过去。
救他的是魔教长老,看中他的倔强与固执,教他绝世武功。
十五岁时,他学艺有成,回乡复仇。
当年领头的少年认不出他,倾慕他,与他结为好友。
江尚语掩饰数月,耍弄够了,才一剑刺穿那人,笑微微道:“认识许久,我介绍一下,我是江尚语,记得么?七八年
前,你熟悉的白发怪物。”
那人的表情,定格在这一瞬间,惊骇莫名。
江尚语从怀中摸出一只女娃娃,缝制的很像可爱版的母亲。
母亲含辛茹苦的种种,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女娃娃对着他,咧嘴笑。娘亲,是你在高兴么,我为你报仇了。
第一次杀人,江尚语体会到的无上的快乐。
原来,公道不在人心,而在我手中的剑上。江尚语仰天大笑,血丝顺着剑淌下,没入泥土。
“师傅,娃娃好可爱,送我一只吧。”张宣喊醒他。
江尚语回过神,摸摸张宣的脑袋,道:“两只都是你的了,给他们起个名字吧。”
张宣拿在手中打量,指着其中一只,道:“它笑得好呆,叫常乐卿吧。”
江尚语脸色一沉,他本想对张宣说:两只娃娃,是我和你。谁知张宣这混球,开口就提常乐卿。
江尚语摸他脑袋的左手加重力道,带了几分杀意。
张宣性情温和,会有多么美好的未来,那未来若是与我无关,不如早点断送了。
张宣不知危机的憨笑,指着另一只道:“这只笑眯眯的,叫江尚语吧。”
“呵。”江尚语嘴角上翘,放松了力道。
两只娃娃,分别是我和常乐卿么?
那好,没有常乐卿,我就是他的唯一了。江尚语的嘴角不由上翘,只要常乐卿死……
三人各怀心思,赶到了平安县。
这一日,天空烟雾蒙蒙,密集的小雨一丝丝打在伞上。
远远的,张宣就察觉了异样。太静了,诺大的平安县悄无声息。城市仿佛笼罩在泥潭中,阴冷黑暗,毫无往日的生机
。
张宣奔入杂货铺,收伞踏入。铺子空无一人,桌椅乱糟糟倒了一地,上面布满灰尘与刀痕,隐约可见凝固的黑色血迹
。
“李大叔。”张宣唤了一声,没有应答,死一般的空寂,叫人窒息。
张宣冲入另一家店,情况大致如前,只是血迹更清晰可见。
为什么平安县到处是血迹,打斗痕迹?为什么没有人,熟悉的人们呢?
张宣顾不得撑伞,淋雨在街上奔跑。雨水顺着他的发丝向下滴,劈得他一头一脸的水珠。
他打开每一扇紧闭的大门,呼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声嘶力竭,焦急的神色越发明显。
江尚语缓步上前,伞挪向张宣,替他遮挡雨丝。
张宣察觉不到他的关心,不顾一切跑回自己家。
轰——
他震开了房门,自己家的门。
家中蒙了厚厚一层灰,桌椅倒了一地,妹妹已然不见。
“啊!?”张宣失控的大叫。
他跑回大街,查看每一户人家,心存一点希望,推开下一扇门,或许这次就能看到熟悉的人们。
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绝望。心一点点下沉,沉入海底。
雨越下越大,簌簌落个不停,水珠钻入张宣的衣领,濡湿了他的衣衫,凉透他的心。
他在雨中跌跌撞撞奔跑,一身的狼狈。
江尚语跟在身后,眼眶逐渐酸楚。之前希望毁灭张宣的幸福,如今血迹与空城放在眼前,他却怕了。
他想毁灭一切的幸福,除了张宣。他自私自利,唯独愿为张宣牺牲。
那一刻,江尚语将自己的心,看的无比透彻。
为自己,他可以伤害天下人。为了张宣,他却可以伤害自己。
张宣跑出最后一户人家,绝望地跪倒在地,孤零零地仰天对苍穹。雨水肆无忌惮地打在他的脸上,水珠轻轻滑落。
他本就不高大的身形,在这漫无边际的雨中,显得那么孤寂可怜。
平安县发生的事,太过显而易见,明显的叫他无法自欺欺人。
啪。
江尚语抛下紫竹伞,伞在地上轻微晃动,带起小小的水纹。
他一身单薄的白衣,在冷冰冰的雨雾中,行走到张宣身侧,紧挨着蹲下,轻柔抱住张宣,替他遮挡风雨。
雨丝缠绵细密,飘落在两人身上脸上,宛如纠葛了三生三世。
在你最痛苦孤单的时刻,是谁陪伴在你身边,是谁用温暖了你,是谁给你依靠的肩膀。
过了许久,江尚语抬起头,波澜不惊的对杨清翎道:“他这样要生病的,杨云舒在军营,带我们去吧。”
********************************
张宣雨中受凉,心情又是大起大落,身体滚烫,脑袋昏昏沉沉的,不知自己怎么来到军营,不知众人商量了什么。
他隐约中,只听杨云舒说了一句:“是女真做的。常乐卿很愤怒,征讨去了。”
接着,张宣陷入彻底的晕迷,醒来时已躺在军营了。
他焦急抬眼,见到的是江尚语。
江尚语坐在床边,侧头支额,双目紧闭,眉宇间有担忧的神色,大概是长期陪着昏迷的自己,终究体力不支,困顿地
熟睡了。
若在平时,张宣一定不忍喊醒他,此刻顾不得许多,摇晃他,道:“我妹妹呢,其他人呢?”
江尚语醒来,眸光亮了,道:“你醒了!你睡了三天,好歹是醒了。”
“我妹妹呢,县民呢?”
“你妹妹本来陪着你的,困得一直打瞌睡,我叫她回屋了。”
张宣松了口气,追问道:“其他人呢?”
“有两三个大叔受了重伤,在军营养伤,其余的……”江尚语的眸光黯淡了,再也说不下去。他痛惜平安县,不是因
为慈悲,而是不愿张宣难过。
短暂的寂静,长的好似过了一个世纪。江尚语仿佛回到幼年,抱着母亲的尸首,静静跪在衙门外。
这种静谧的空气中,弥散开来的是恐惧和绝望。
“我明白了。”张宣突地开口,声调没有起伏,握被子的手惨白。
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打小照料他的县民,都不在人世了。
那日离去,以为暂别。谁曾料到,竟是诀别。
“我替你报仇。”江尚语探手抚摸张宣的额头,心柔软到出乎自己的意料。
张宣摇摇头,道:“容王呢,没被杨清翎杀了吧?”
“没。”江尚语失望道,“他和杨清翎谈了话,居然达成什么协议。具体我也不知道。”
“我有事求容王,帮我喊他一声,可以么?”
“你先休息吧,别操心其他。”江尚语担心他的状况。
“那我自己去找他。”张宣挣扎着起身。
“我去。”江尚语心疼地按下他,走向房门处,回首道,“想哭就哭出来吧,宣……”
第三十五章 出征
江尚语离去,张宣的心一下子空了,好似被活生生的扯出了胸膛。
之前有人陪伴说话,心情稍平静,眼下满心都是平安县。忽而是昔日的美好祥和,忽而又是那一日的空寂与血迹。
他拽起枕巾,一条条撕开,撕得极细极细,手指被细布扯住,割破了皮肤,几滴鲜血染红了布条。
他麻木地重复动作,以此减轻苦楚。他反反复复问自己:如果我当日在平安县,以我奇诡的力量,或许能保护大家的
。我为何不在?为何不在?
哒——
门打开,江尚语归来。他独自一人,容王不肯来么?
“杨云舒够拽的,面都不见,躲在帘子后,几句话就打发人。”江尚语没好气道。
啪。张宣扯断一小块布条,胸口有怒意升起。若在平日他不会发火,只是今日的心绪实在难以平稳。
“你的手?”江尚语上前一步,温柔地握住他的手,放在嘴边吹吹,轻声道:“小心点,杨云舒没不答应啊。”
张宣抽回手指,询问情况。
“他说,只要不是女真打来或圣上亲临,都不用找他。直接找常乐卿就行。”
“找常乐卿?他回来了么?”
提到这名字,江尚语的笑容变得勉强,道:“他啊,他回来了,在给容王汇报战况。本来他要和我一起来看你。谁知
遇到你妹妹,两人卿卿我我的,没空赶来了。”
“他在哪儿,我有事去找他。”
“你那么急,究竟有何事?”
张宣惨然笑道:“我想参军,当先锋。”
“先锋,你要报仇?不行,太危险了。”江尚语搭住张宣的肩膀。
“……”
江尚语引诱小孩子似的,笑眯眯道:“你看,当先锋还要经过允许,多麻烦。我直接带你杀过去,就咱们俩,杀个痛
快,好不好?”
“两个人打女真,很容易挂掉的。”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遇险的。”
“我俩去危险,还是跟大军前往危险?”张宣沉下脸。刚得知噩耗,他的耐心大不如从前,往常的好脾气不见了。
江尚语眸光闪动,藏在深处的阴霾快溢出来了。
张宣心一软,捏捏怀中的两只娃娃,道:“我只是想亲手为村民做些事,干吗阻我呢?”
江尚语恢复了笑意,道:“这样吧,你若是要当先锋,我想跟你……”
“你想跟他做什么?”门外有爽朗的声音传来。
声音的主人一身铠甲镫亮,神采飞扬,周身洋溢着活力,仿佛能点亮整间屋子。
不是常乐卿,又能是何人。
张宣一时说不出话,重见本该欣喜万分的,此刻却有异样的情绪。常乐卿想不到今日的事,平安县毁灭不是他的错,
可为何有点不敢亲近了。
“哥。”张想容跟着进来。
“想容?”张宣早知道妹妹活着,亲人相见仍是欢喜的难以言喻。
“多亏乐卿大哥,是他救我的。”张想容盛装华彩,艳光照人,打扮的很是仔细。照理说,平安县发生那么大的事,
她应当无心装扮,为何妆容反比往日更精致呢?
“谢谢你保护我妹子。”张宣冲常乐卿笑笑。
常乐卿走向他,道:“和我说什么谢……”
张宣漠视他的后话,对妹妹道:“你受苦了。”
常乐卿的脚步顿住,眉头轻蹙,神情变幻莫测。
“哥。”张想容扑入张宣的怀中,诉说前几日的委屈。
张宣没留意她的妆容,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在说。
我是回来了,平安县却不见了。我们的生活,回不到从前了。
他的心猛地下坠,才平复的伤口生生裂开。
随着妹妹的叙述,他好似亲见了那一幕人间惨剧,血染红了天边云,凄厉的哭声震天。
一夜之间,熟悉的人们化为冰冷的尸首,埋葬在荒芜的沙土之下。
建造一座城市那么难,需要多少年多少代的心血。毁灭它,不过是区区一夜。
“王三叔他们在养伤,我带哥哥去探望。”张想容乖巧地擦掉泪珠,拉住他的手,向外走去。
常乐卿被搁置在一旁,懊恼跟在两人身后,表情很妒夫。
“常将军的脸色,煞是好看。”江尚语笑容满面,走到他身旁。
他刚想回嘴,张宣回首道:“常将军,我想当军中的先锋,可以么?”
“还有我,我也一起去。”江尚语笑微微道。
常乐卿道:“你们想自杀么?”
“我们想殉情。”江尚语开玩笑,却有一身的醋意与敌意。
“你当军营是你们魔教,想来就来?”
江尚语笑微微道:“军队当然不会是魔教,魔教有人情味的,做不出屠城这种事。”
张宣的身子一震,目光定住在常乐卿脸上。
是的。屠杀了平安县的,就是军人。他们女真的军队需要粮草,需要激励士气,又抢夺不到容王的军营,就跑平安县
掠杀。
如果常乐卿和容王,没有出现在平安县,就没有战争,没有女真的军队……
“不要胡说八道。”常乐卿呵斥江尚语。
“我胡说么?难道最丧尽天良的事,不是你们做出来的么?”
常乐卿嘴唇动了动,似要反驳,却说不出反驳的话语。他的目光投向张宣,两人视线相接,都有说不出的意味。
“你父亲当年,为了激励士气,屠杀琼州百姓,你知道不知道?”江尚语嗓音温和,却字字如刀,割开了尘封的记忆
。
常乐卿当然知道。那年他还是个小小的少年,见父亲兀自喝酒,满地都是空空的酒坛子。
少年常乐卿呼唤父亲,劝他喝酒伤身。
父亲目光空洞,自言自语道:“天下三分,打了那么多年。我们没多少银子了,琼州久攻不下,影响计划。我除了许
诺他们,成功后,可以掠夺城池三日,还能如何?”
“父亲……”当时常乐卿隐约感觉不对,却说不出反对的话。
父亲还能如何?
他可以退兵,可以不求胜利,不求荣华富贵,不求家族的荣耀。
但这些父亲都要,所以他允诺并漠视了掠夺的发生。
常乐卿痛苦地闭上眼睛,我自己呢,继续当这国家重臣下去,会不会有朝一日,重蹈父亲的覆辙?
“够了。”张宣大声喝道,眉头紧紧皱起,“常将军,我要当先锋,就问你一句,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