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羽扬 番外《寒衣恨》————吉琉璃

——这样的划法，纵向将脉络毁坏，再不是医术可以解决的问题。
这一次，要安安静静的睡去，不会再有谁来打扰……
朵儿，你临终前记挂的那人，我已无力照拂，你要相信，他该有力量照顾自己。
这一生，我终究是亏负了太多人，既然怎么做都是错，我已经太累，不如就此结束……
四面八方的黑暗从瑰丽的血色里渗出来包围住我，好累啊……身体慢慢向下滑去，水的温度好舒服……
陷进香甜的睡梦前的一刻，迷蒙之间我看见一双幽深的眼睛——原来天使的眼神，竟是这般的悲悯，意识中让自己伸出手去……
如果可以，请问你，能不能将带我回到多年之前？
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是谁家的孩子在烂漫花树下嬉戏打闹……
7、
静，和无边的黑暗，不，是什么颜色也没有……
张开眼睛，闭上，再次张开……看不见任何东西，没有光，也没有影……
这儿不会是我所存在的世界——这一次，仁慈的神总算是听到了我的祈求……
感觉不到身体四围的温度和气流……躯体所及只有无尽虚空，仿佛任何感觉都被隔离在外围……
空气不再进入胸膛……四周是绝对的寂静，却没有熟悉的呼吸声
——这种感知十分陌生，此刻却被我理所当然的接纳……
能够感觉自己各部分的存在，甚至是一段指节……手开始无意识收回，靠向身体的一瞬，却没有意料中的阻挡……
尝试交握十指，竟也是一片空旷，不是彼此错过，而是根本不能相逢……
这一片无尽的虚，是否就是亡者最后的归宿？
缓缓提起脚步，出乎意料地感觉到了身体的移动……只是，脚底没有任何支撑感，身体也不像是悬浮着……
向前，也许是向前，脚下奔跑起来……没有风在耳际擦过，也没有脚步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远在古早，我就是这么奔跑着……这种轻松的感觉，已是我许久不曾享受过的安逸……
安心的闭上眼睛……真好，终于可以就这么一直安静下去……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爱恨情仇，不会因为得到而喜悦，也不因为失去而伤心……
“哥……”　…………
突然，不知是从何处，有一点点声音飘入我的耳朵……
陡然停下脚步，我仓惶四顾，谁？谁在叫我？
“哥……紫……哥哥……”
朵儿，朵儿？是朵儿！朵儿……我想呼喊，喉咙却发不出声音，亦或者是我听不到发出的声音？……
不对，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放弃人世间的光明来到这儿的……至少我的朵儿，她还有她的牵挂……
心中最初的空明一片，逐渐被不安与懊恼渐渐吞噬……朵儿，她不该在这永夜中徘徊……
如果死亡就是堕入无边无涯的玄空际宇里，没有视觉、没有听觉、没有触觉……
只有永无止尽的行走，却又没有方向、没有起点、没有终结……
那么这种旅途，对于朵儿来说，无异于漫长的折磨。
朵儿、朵儿，你在哪里？……现在的你，正在受着绝望的煎熬么？……
不，不要这样……如果几天前没有松开你的手，如果陪你一同踏入这可怕的空间，现在，就会永远永远与你在一起？
慌张、懊恼，已经完全占据了我的心灵，成为我此刻唯一的情绪……
如果感觉不到自己，那么是否也感觉不到别人？
——这莫名的时空里，我们经过同一个地点，分毫不差，却是否会在不同的时间……
——这无端的虚惘中，我们感受一样的恐惧，近在咫尺，却是否会只能擦身而过……
“过来……哥……过来……紫哥哥……”
哪里，在哪里？方向，我分不清楚方向，等等，等等我，朵儿……
“过来，这儿……紫哥哥……”
努力分辨着声音隐约的来向，我再一次拔足，这一次，却是心急如焚地狂奔……
下一个瞬间，我看见了星星点点的碎光从身边擦过……光华流曳之处，竟然映现出黑色的空间……
不知不觉，我好似踏入了一片黑暗的甬道，声音传来的方向，就在没有尽头的前方……
“紫哥哥……这里……过来……”
奔跑，拼命奔跑……不知道这暗道还有多长，或者根本就没有尽头……
声音自那前方的黑暗中传来，像是引领，又像是催促……身边的光点飞快的退后……
朵儿、朵儿，等着我，即使要一千年、一万年才能抵达这黑暗的彼岸，也请你耐心等候着哥哥……
嘶…啦！……
我听见前方传来莫名而尖锐的破帛声……
咻！……一道光线将黑暗裂开，雪白的光芒铺天盖地的将我席卷过去……
“你终于肯走出‘死夜之寂’了……”
这个声音，好熟悉！努力适应着灼目的明亮，我看清楚了面前的人。
如果我没有如愿死去，醒来时在床榻前看见暗秋冥，我不会有丝毫意外。
但是……此刻的我和他，悬浮在半空之中。
他的黑色长袍直坠到脚面，身后是漂浮的银蓝色长发，蜿蜒着洒向四面空间……
这个人有着暗秋冥的容貌，却又分明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孩子。
他是谁？天使抑或是恶魔？为什么他带着光明出现在已经死去的我的面前？
“你是谁，至少，你不会是凡人吧？莫非，你真是天使？” 开口时，心中已经平静。
“果然，你并不像外表那么迷糊么，猜对一半哦……” 他笑得无害，右手指尖掂弄着一抹淡蓝光球。
“朵、儿？” 两个字，是我心头唯一的牵挂……他是谁，对我并没有意义。
“紫寒衣……好感人的兄妹之情啊！” 他抬起头来，一脸的玩味，似乎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下面所要说的话，不会是我想要听到的，来不及阻止，他已开口：
“明明是你仇人的儿子，你却不可自拔的爱上了人家……他的女儿背叛了你，你却为了她将到手的一切悉数放弃……”
“你的亲生父亲看在眼里，会怎么想呢？他是个有些修行的巫师，大概此刻的灵魂还未完全散去吧……”
“他可是动用了‘古怨之祭’来换取你的命轮改变，让你有机会替家族报仇的呢……”
一字一字都像是利刃，剥魂削骨……
是的，我的家族，就是毁于朵儿祖父的手中。只为了一己的私欲，他使用的，是最不光彩的手法
——暗杀，一夜之间，我的亲人全数倒于血泊。
游历于世界各地的亲生父亲，只来得及从母亲身下将染血襁褓中的我捡起，他安排我在14岁那年知道一切，只为报仇。
缓缓的闭上眼睛，再次张开时，我看着他说道：“那、又、怎、么、样？”

 

一字一顿，压抑着最坚定的决绝——我的生命我来主宰，只要我不愿意，我为什么一定要按命定来执行？
8、
“你竟用朵儿引我出来？”
我直视着他，我想我的表情在他眼中，此刻该是从未有过的愤怒和傲然。
一刻钟的沉默，只有我和他相持对视着，他的神情、他金蓝色眸子里透露出的情绪，此刻，却都令我琢磨不透。
低下头，我的指甲紧紧掐入掌心……
——这一刻，除了悲哀，我还应该有别的情绪么？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临死前，我最后一点温暖的希翼，今生，是来自他的身上……
曾经那么贴近的朋友，曾经那么亲密的知己……
原来，多年以来的纵容……四季寒暑每一天的相处相知……
原来，我不过……是他手中的一个提线木偶……滑稽的小丑，在他掌中上演一幕幕引人发笑的悲欢离合……
“很好笑是吧……呵呵……为我安排这一世凄苦的，居然会是我的亲生父亲……”
“过去那么多的日子里，每一天，你都在看我的笑话吧……我的懦弱、我的虚伪、我的幼稚……很好笑是不是？……”
笑吧笑吧，我只是个无用的可怜虫，不断逃避着既定的宿命，却终究只是棋盘里的小小棋子，注定着要成为复仇的祭品……
久已陌生的温热，自我的眼眶开始蔓延，喃喃的，是我无法控制而出口的羞愤……
我的情绪，激动得出乎我的意料，也许是因为我所要发泄的……是自那许久的从前起，就深藏于心中的委屈，和一直压抑着的灵魂……
这一次，该是我最后一次哭泣，从今以后，世间再不会有一个叫做“紫寒衣”懦夫……
他的力量，原本就是可以透视我心底的，那么，再多的掩饰，也不过是徒添他的乐趣
——只是，我始终不明白，当时明明已经知道了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为什么还会是在他面前示弱？
……没有意料中的冷冷讥讽。
四周，在这一刻，充盈着一种令人出奇安心的静谧。
直到我用手背胡乱拂去满脸的湿凉，身前不远处的人，才有了动静。
“你原来还是会生气的……” 轻轻的一声叹息，带着无限怅惘似的，他像换了一个人……却都不是我所熟悉的。
声音自前方低低传来，没有先前的尖刻与猖狂：
“你……果然是特别的……”
“你现在……还不想知道我是谁？还不想知道我接近你的理由么？”
“自我注意你的第一天起，你就很特别，明明那么脆弱，却一直伪装得那么坚强……”
“对待别人那么温柔……对待自己却毫不留情……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直都想要明白……”
“第一次对一个人有探究的兴趣……我不知道这算是什么……忍不住加入自己的游戏，以为选了最好的方式结束……”
他的语气……我下意识想要拒绝，来不及开口，他在我面前“霍”的消失……
下一秒，背后有温热靠了过来……身体微微一颤，想要回身，躯体却不由自主开始变得僵硬……
太近，靠得太近，近得可以听到他一呼一吸……许久，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能感觉到微热的气息……
我莫名的希望，他的动作只是单纯的戏弄……
“你的疑惑，就由我来解答，如何……”
奇异的温柔，轻轻的，像四月拂过肩头的春风，有着令人迷离的力量，意欲引我沉醉一般……我的右肩感觉到一片温暖，那是他的手掌……寸寸下滑，直至停握住我的手腕……牵引着，直到我的手向斜下方缓缓伸出……
我和他合拢在一起的中指，淡蓝的光球抛出化作一团星云型的暗影，那中央的柔白光亮里，漂浮着一名男子。
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他的表情十分安详，黑纱包裹着的躯体永恒而寂静地沉眠着
——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这样看着自己的尸体。
让我面对自己的死亡，然后祈求你的解救？
可惜，你终究还是不了解我啊。
如果不是死亡令我甘之如饴，我又怎么会选择那么绝决的了断之法？
所有的不堪，在彻彻底底失去了作为底线的朵儿之后，我该如何去面对？
何况，这日日夜夜折磨着我的痛苦，原本就出自你手，即便你现在不是惺惺作态，我又该如何去接受？
那个知书识礼风度佳然的暗秋冥……
那个会在我面前撒娇赖皮的暗秋冥……
那个有时一脸委屈埋怨我克扣朋友的暗秋冥……
那个总是含笑看着我的孩子，自你出现的那一刻，我会当他已经死去……
不是所有的过错都可以弥补，对你而言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次游戏，却是我一世宿命……最关键的是
——你不该这样对待朵儿，在让她完完全全爱上你之后……可是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你，选了最温和的方式。
所以，你我之间，从今以后互不相欠就好……
……大梦一场匆匆醒，由来无处得轻痕……
我并不回头，因为害怕自己的眼睛会迷惑了自己的心：
“不必了……如果我没有猜错，您应该是主宰‘古怨之祭’的异界神袛……我想，父亲与您订立的盟约，应当自我血尽人亡的那一刻正式结束。”
“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任何趣味可言。尊贵如您，一定会有许多很多更好的消遣，请您就此离开，让我回归永寂……我的躯体随便您处置，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我提步，回归“死夜之寂” ，是我最好的抉择。
我相信，定好的结局不会改变，暗秋冥既然履行了约定，生父的愿望不可能不被实现，因为，他付出的代价同样是残酷的。
我会在漫漫的无际中寻找我的朵儿，也许是一千年，也许是一万年……而对于那个人的亏欠，将会令我的灵魂永生永世都不得安息……直到那么一天，我终能够在那漫渺的虚无之中，再一次握住朵儿的小手……这一回，我绝对不会再放开……
点点碎光，皆殒没在入口之前，不再顾及身后人的反应，只要再一步，我就可以回去。
朵儿、朵儿，等着哥哥……
9、
我终究没能如愿以偿——当我缓缓苏醒，涣散的目光首先聚焦在那人背影上时，我就差不多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陌生的房间里，刺目的光亮……躺在柔软的床褥上，浑身的痛楚却一阵一阵的卷席而来，直入骨髓，蹙了蹙眉头，原来死而复生的感觉是这么难捱。艰难的抬起手来，落入视线的左手手腕上，当初夺魂的伤处留下了深深的一具十字划痕，那种骇人的深红色，仿佛此刻还会渗出鲜血来，皮肉翻滚的，衬在惨白的皮肤上透露着几分诡异。
“只是一时还未完全恢复……” 他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眼睛里有掩不住的欣喜，一面说着端起桌上的杯子，小心翼翼地朝我走来。
默默收回手来，我看着他不语
——他此刻已经恢复往昔我熟悉的模样，齐肩的发丝一如记忆中那般松松束拢于脑后，黑如静夜。
只是，我的心中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不是我所熟识的那个暗秋冥。
“也还不能说话么……大概是我用的方法太过激烈……修养几天总会好的……”
似乎有一丝歉意，他的声音愈发柔和了，靠就在床沿，他空着的右手伸过来想要将我扶起。
头有些昏昏沉沉的，径自闭上眼睛，我的动作，让他的举动停止在半途。
半晌，淡淡的一声叹息……
霎那间，下意识以为，立刻就要听到那声绵绵软软的“紫哥哥”
——记忆里离开大宅的那夜，他的叹息也是这般顺着渐渐掩上的大门从身后传来……
是我已经习惯的，而那人独有的，略带着一丝哀求的撒娇方式……
紧紧地闭上眼睛，我的心剧烈抽搐着
——如果当作一切都未在你我之间发生，如果不责备你，如果不怨恨你，我又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你？
………………
…………
……
…
我并非真是死而复生，只是被暗秋冥带来到了另一个时空，借由时间隙缝的力量，方才能够苏醒。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无波。
我一直静静待在他的视线里休养，直到痛楚渐渐从骨髓内消失，直到伤痕慢慢从躯体上褪落……
有愈来愈多的时间可以下床来走动，我渐渐注意起身边的事物。
在这座富丽辉煌的古典庄园里，终日都有成群的佣仆们四处行走
——这些人稳重踏实，无一不是谨言慎行、进退有礼的；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似乎专门负责着我的饮食起居。为了我的舒适，他们事事苛求精细，感动之余倒让我很不习惯。当我渐渐熟悉了新的生活方式后，我开始拒绝他们恭卑的殷勤，只留下一两个天性活泼有心思灵巧的孩子来为我洒扫庭院，我的房间内的一切事务也全亲自动手。
暗秋冥偶尔会离开山庄一段时间。其他的时候，似乎不经意的，他一直会出现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我知道这不是巧合，至少这个地方大得足够让我马不停蹄的逛上一天，他完全可以走出我的视线。
最初的时候，每当看见他躲躲藏藏的身影，我总会装作视而不见的提脚离开，直到有一天，他开始要求与我共进晚餐。
从那以后，每天的一个时辰，我都必须出现在他面前。这样一来，我就能肯定他几乎不曾外出，或者说，一定会在天黑之前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