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羽扬 番外《寒衣恨》————吉琉璃

不管是吃饭或者喝酒，我始终一直低着头，饭桌上的气氛开始时总是很僵硬，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明白：
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再与他高谈阔论，永远不会再为了抢一筷子美食而与他大打出手，他开始渐渐习惯我的冷淡，也开始自顾自的眉飞色舞，或者有些时候，他也会不小心地把自己灌醉，然后拽着我的衣袖喋喋不休……可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每当他倚着我沉沉睡去时，我会替他轻轻抹去眼角那半颗藏得很好的眼泪，然后，独自回到房间，一夜无眠……
不管怎样，时间总是缓缓过去着。
一天两天，一季两季……
朝朝暮暮，日日月月……
春花红了又谢落了，春草青了又枯黄了……
春风暖了又冰寒了，春雪融了又冻结了……
暗秋冥出现在我面前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时间也一次比一次要长。
直到有一天我发觉，不知从何时开始，除了就寝，他几乎一直都待在了我的身边。
我想此时此刻，他对我的确是感兴趣的。
他留下我的原因，就如他当初所说的，不知道对我抱有什么感觉。
其实，力量强大如他，也许真的很难碰到会令自己感兴趣的人或事物，人世间的一切，在他眼中原本就该类同游戏，聊可取笑。
不怕麻烦的将我带来，也不过就是失去了还在兴头上的玩具，心有不甘罢了。
我的确是没有死去，所以当我发现，我的身体依然在按照着年龄生长，而我的思想情绪，更在催促它急速的老化时，我就决定对待暗秋冥的种种视而不见了……
反正时间飞逝如箭，也许他会很快弄清楚自己的疑惑而让我自生自灭，或者，在他依旧迷惑不悟时，我已经化作一堆尘埃，灰飞烟灭了……
当我想通了这些，我的眉宇渐渐舒展开来，我的行动也变得积极起来。
每日里，我将大部分时间用来揣摩书房里的经史子集，向技师们学习琴棋书画……
甚至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偶尔，我会去放放风筝，吊吊鱼虾。
只是有一点，我始终不肯开口说话
——我也许已经放开了一切，却近乎执拗地坚持着这一点，就连我自己，也不懂是为着什么。
山庄里所有的人都以为我生来就是哑巴，时间一久，他们也都见怪不怪了。
我知道，暗秋冥却其实很在乎，他的眼睛时常突然暗淡下去，只因为我的一直沉默。
我选择处罚他的方式，也许对我自己更加残忍。我所不能原谅的，不只是他，更有我自己的软弱。
特别是当我逐渐明白，他其实真的还只是一个孩子，他不过是随意地介入了一轮棋局，却错在不该自己去充当棋子，甚至，对棋子产生了兴趣。
我的一切显得日渐规律，我的情绪显得愈发愉悦。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在这一切后面掩藏的真实
——这真实让我期待，也让我愈来愈珍惜眼前的时光……
原本按照我的计划，也许在这一个冬日过去之前，我就可以油尽灯枯，再一次长眠于地下。
我始终坚信，一生是一生，一世是一世，强逆天行，终究是无义。
今生今世，我爱得太苦，伤得太深，背负太重，错失太多……事到如今，我已心力交瘁……
就算我不再执著于朵儿，我也希望能够彻底摆脱这个今生，重堕轮回……希望来世，我只是个平凡快乐的凡夫俗子。
因为我的坚持，我的卧房从来没有人会接近，即使暗秋冥，也只能在院门外驻足。
当我在众人眼里显得越来越好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万籁静寂的时候，我开始在每天深夜里吐血难止。
在我的房间里，有一盆盛放着的灵樨海棠，我亲手照顾了她两年，如今繁茂的枝叶垂盖住了盆沿，明绿的叶子衬托着一朵朵姣妍红花，数月时间，她已多日不曾浇水，却也开得锦绣明艳。我的第一口鲜血，就靠她掩饰过去，所以直到如今，也没有人发现我的秘密。
每日黎明之前，看到窗外星斗暗淡、晨曦隐现，我便轻轻起身。
更衣，化妆。
天气渐渐的转冷，我一直都顺着暗秋冥的意思时常添衣，他并不知道，一层一层的锦绣华服，极好地帮我掩盖了急速消瘦的躯体。
暗秋冥始终不敢正视我的脸，我一直是知道的。我很庆幸，从朵儿那里笑闹时学习来的化妆术让我乍看起来面色透红、容光焕发，半点也没有临死之人的灰白憔悴。
只差数日，我就要为他开口——其实心里早就舍不得了，终究是像亲生弟弟一般宠着长大的人啊……
就算是错了，他也算是有悔过之意，以他的身份，这便是极难得的了。
我既已经准备原谅自己，自然也就顺势原谅了他，总之，死后不会再见，我何必还要耿耿于怀？
不如趁着最后的日子和和美美，也算是了却朵儿的遗愿，毕竟是她深爱过的人呢……
如果不是那天突然涌上来的一口鲜血再怎么也压抑不住，当着他的面立时就这么喷了漫天……
也许当他发现真相时，我已经静静离去……
10、
吐出了涌上来的鲜血，心中明白大限已至。
一阵地转天旋，我的身体再也掌不住……眼前一黑，已是直落落地向一旁倒了下去……
没有意料中跌落地面的冰冷磕痛，半瞬之间，腰间一道力量横过，将我捞起来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那力道初始强霸，只在下一刻立即减缓，只轻轻的扶抱着我的侧腰……
缓了一缓，开头的眩晕过去，心里就开始分分寸寸地变得清楚起来……只觉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疼痛……那点点火辣的刺痛从指尖开始汇集，一路叠加燎烧，四筋八脉地直传心房……胸膛里却空落落地发起寒来，纠杂着一片剧烈的疼痛，让身体一层一层地直渗出冷汗……
此时，我已恨不得立刻昏厥过去，偏偏脑子里一片空明清晰，一切知觉，反而比先前来的更加清晰……
近在咫尺，那人的表情映在我的眼底清清楚楚
——初始的讶异与疑惑，随着我的暂时平复，渐渐化作了不解与不信……片刻过去，只留下满脸的了然与愤怒。

 

“你！……什么时候开始的？……”
目眦欲裂的，他眼中，隐约有比火焰还要炙热的东西在燃烧……质问出口，语气却堪比冰霜。
调适着呼吸，努力让自己去忽略这排山倒海的痛楚，所有的力气都拿来伸直身体……
我的喉咙勉强滚动了几下，却实在已经无力开口……
心中苦笑，没想到死亡来得这么快，而且居然是当着他的面，倒叫我有些猝不及防……那么许多话，怎么都还没有来得及说呢？只怕终究是要伤了这人的心了……只是这一次，虽有些遗憾，结果却是我自己选的……干干净净的断了气，一切随风而散，哪年哪月，他不会再记得曾有这么一次游戏……
心中想着，那痛也就不那么难捱了，嘴角微微收拢，不经意间已经浮出一点笑意。
大概察觉了我的心思，他怔忡了一下，半晌，脸色竟然渐渐缓和下来……不待反应，一丝细不可闻的笑声轻轻传送入耳，有些莫名地怪异……
“你、好……好……嗬嗬……很好！……嗬嗬嗬嗬……”
他的表情，初时一片平静温和……却伴着这一字一字的切齿之语，突然开始笑得肆意而猖狂，最后竟已有些扭曲……他先前搀扶着我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化托为握，紧紧扼住了我的两臂，疼痛阵阵袭来……
下一刻，他的一只手掌忽然松开，头也不回甩向身后……半面大厅轰隆坍塌引起的一片灰尘里，我已清晰地看到他赤红的双目……
他，让我感到恐惧的压力，初见时那只沉静优雅的雪豹，已经不再掩饰它的嗜血残暴……
片刻之后，尘埃落定。
被他硬拽着拖至门口，一片狼藉的院子里，山庄里的仆役侍女们黑压压跪倒一片……我看得出来，他们每一个很害怕，平日的从容不迫已经荡然无存，几个小一点的孩子，甚至吓得簌簌发抖……
“哪些是负责照顾紫公子的人呢？” 暗秋冥冰冷笑意里，有我能够感觉到的危险：“我记得，都是我宫里的精英么！…嗯？……”
扬起的尾音，带来四面死一般地寂静……
几个平日眼熟的男役哆哆嗦嗦地试图爬起来……下一刻，他们已跌回到了地面……哀嚎着、抽搐着，他们承受的痛苦，已经远远超出了忍耐极限……一切又都在片刻之后回归寂静，只剩没有生命的残破躯壳……空间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氛……我努力的，压抑着轻喘，试图开口……
“我似乎记得，你们全部都是用来伺候紫公子的呢……也好，省了麻烦……”
听不出声音中的情绪，伏在地下的大多数人却都在微微颤抖……女孩子们开始无声的哭泣，她们之中，也有平日待我极好的几位，看上去正是与朵儿一般年纪……与朵儿，也有几分相像呢……她们，何其无辜……
“……咳、咳，住…咳…手……” 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提起一口气来，我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后，挂在暗秋冥臂膀上的身体因为脱力而缓缓下滑……
“嗬嗬嗬嗬……你终于肯说话了？你到底是开口了！……居然是为了这帮卑贱的仆役？……”
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一把拽住我，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肩胛，他不可置信的怒吼，在这寂静的院落里回荡……
“不……不要……杀人……”
最后一丝余息，逼出的是请求，黑暗和眩晕开始再次俘虏我……死死扣紧牙龈，压下胸中一阵胜过一阵翻涌腾跃的血气，痛楚火烧火燎地将五脏六腑仿佛都要灼穿，我的口腔里隐约有些腥甜……
“他们没有替我看好你，他们就全部要死！全部！……”
“你居然想要就这么静悄悄的死去？……你以为自己可以么……”
“我可以让你活一次，就不能再让你活一次？……徒劳无功的事情你很喜欢是不是？！……”
“我说过，在我让你死之前，你就必须留下来……强颜欢笑也好、怨恨悲伤也好、虚与委蛇也好……你没有死的权力！……”
歇斯底里的咆哮在我耳边响彻，他的表情狰狞已极，血红的眸子射出噬人锐光，几乎要将我穿透，他黑色的发丝飞扬起来，衬着盛怒的面容在空中翻飞……空气在我们周围凝滞，几道荧蓝气墙外的物体发出细微的噼裂声，渐渐化作粉屑升腾起来……空间里的光和影逐渐扭曲交织，四周的景物开始模糊起来，不断有惊呼和惨叫传入我的耳中，凄厉无比……不想再看不想再听，在他眼中一般人的性命，类同蝼蚁，即使有心有力，我的劝解，也只怕会是火上浇油。
其实，也是不忍去揭穿他的自欺欺人……他会如此盛怒，原是知道
——我的肉骨凡胎，根本承受不住两次穿越空间。我的身体，即便文弱，却也不置于羸弱至此。吐血的宿疾，全因暗秋冥逆天而行所致，他只是没有料到，我会私下倒掉他每日命人送来的药汤……一切的怀疑，是从第一次吐血时开始，日久渐渐证实，他现在的暴怒，却是最好的肯定了。
我到底是个商人，虽然不算优秀，不做无利经营的道理，却还是懂得。
被他无意识摇晃的身体里，最后一线抑制绷断……鲜血夹着血沫滚至唇边，盈涨的胸口实在太疼，我已经没有勇气再次承受将它们强咽下去时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微闭着眼，任凭接连几口的腥热汹涌而出，顺着我的颌颈而下，染湿了我的前襟，一片潮温……
他的怒火，似乎在瞬息停止……气、声、光、影，回归原处……只有偶尔微微几声呻吟从远处传来……
我的身体顷刻间已向四处接连而起的尖锐剧痛投降，不再顾忌什么，顺着本能想要缩起身子……小腹深处一阵刺痛爆发，弯腰力度太猛，竟连暗秋冥也脱手了，任凭我蜷成团滑到一旁……
已经没有力气张口，只任凭那些铁锈味的温热缓缓流出唇边……
四周的空气好冷，身体开始瑟瑟发抖……冷啊……好冷……原来第一次选择温暖的浴缸，竟是极明智的呢……
记得当时，明明知道一切将要结束，不知为何，我竟用凝聚起来的最后一丝力量努力撑开眼睛看向他……
只是直直看他，那一刻，心中有些自己都不明了的悲哀……
黑色冰冷的地面上，他的阴影慢慢向我靠拢，一步一步，有些迟疑……他的脚停在离我数尺……定定看我，他的表情，仿佛仍不相信……
我此刻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吧，心里默默自嘲，却在下一秒被他抱起来贴在胸口……他的身上，有种熟悉的味道，那是湿润了的松木香味，结合了雨天的沉静与清馨，恰好掩住血液的微腥……
他用衣袖小心翼翼的为我擦拭去嘴角不断涌出的红稠，耳边话音一带而过，却有誓言般的坚定：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我终于明白了，对你的感觉……”
莫非是我死前的错觉？为什么明明该是极度愤怒的他，此刻的声音却如四月湖面的微风轻拂，柔和而温暖……
11、
身体不能动弹，因为任何动作都会加快口中血液涌出的速度，暗秋冥搂着我坐在地上……气若游丝，生命随着血流一点一点消逝，周身感觉钝化的同时，我的五感开始逐渐模糊……不再感觉到疼痛，只剩下无尽的麻木，仿佛有千万只小蚁在四处爬行、轻轻噬咬……
身体，冰冷
——即使是他温暖的怀抱也不能减轻的冰冷……
虽然如此，最后一刻，还是忍不住要贪恋他的体温……
闭着眼睛，身体飘浮起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天边渐渐淡开的云缭，慢慢慢慢地化为虚无……
应该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东西，我却分明察觉到他吐息的微热，轻轻的，停留在我的耳边……
下一刻，我听见他在我的耳边这么说：
…………“我爱你！” …………
很轻，很轻的一句话……从天宇外飘来……
噼…啪！……
轰隆！……隆隆……
原本平静接纳我的天空，转瞬已经风起云涌……一道又一道的电刃犀利地划开原本茫茫一片的苍穹……四面狂风大作，左面的、右面的…将我推挤起来……有雨飘洒过来……冷冷的湿透了我在天空化作的那一团云……愈来愈清晰、愈来愈沉重，终于开始下坠、下坠……直跌回地面来……
涣散的意识跟着心脏一缩，我猛地张大眼睛……眼前的这个人，他在说什么？……
他怎么了？……是我听错了？……是我听错了……
“我爱你！”
定定地看着我，他的眼睛，红色褪去，水晶一般的蓝，温柔的光……没有戏谑、没有欺骗，只有真诚，我从未像现在一样害怕过的真诚。
或者，是我理会错了？……对阿，一定是我理会错了……可是……又有什么让我如此不安？……
不会错……不会错……他一定还当我是哥哥……没什么……是我多心……可是他的眼睛里隐约的……这种眼神太熟悉……多年以前，我的视线偷偷追随在那人背后时，我的眼神……炙热而不安的、依恋而无奈的……不会的，是我看错了……是我错了……快一点……说阿……告诉我……说你的意思是把我当成了亲哥哥来爱慕阿……
“我说，我爱上你……你，不懂么？……”
他的手指，轻轻撩开覆盖在我脸上沾着冷汗的几缕发丝……指尖的温度，灼热。
我的世界一片混乱……不懂……我不懂……我不要懂……
突然，我的心脏开始急遽地收缩、又舒张……我被迫着张开嘴，空气直灌进来，冷冷地挤压着肺里每一处……血已经流尽，我的喉咙干哑，只能断续着发出“嘶嘶”的啸鸣……我看见死亡之神蹙着眉头，极不耐烦地要结束一切……最后的生命在迅速地从体内剥离，我只能死死盯着暗秋冥，一动不动的……
眼皮的重量，再也不是我可以承受的……绞缠在他衣袖上的右手缓缓松开、滑落……
方才的一切纷扰，就当它从未被提起过……我会记得，暗秋冥是我的弟弟，永远都是……
阖上双眼，我对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静静地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
感觉有阴影靠过来，淡淡的清草香味在我的鼻翼弥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