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拿了筷子,还是未动,只是淡淡看了看身边的人。
看他这意思,是不想说了……
也罢,公孙先生寻他什么事,他又何以定要告诉自己呢?
这么想着,竟叹了口气,举箸夹了一口酱菜,细细嚼了,唇齿间的香味却半点也没觉出来。
「猫儿。」
「呃?」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身边人叫的是自己。
呃,他为什么总要叫自己猫儿?展昭皱了皱眉。
那边白玉堂已举起粥碗,似是打算来个兜底,只是动作前低声说了句:「去寿州,你我明日启程。」说完,灌下
一大口粥。
「烫!」
这日,端午佳节。
说起这报恩寺的端午庙会,向来是寿州仲夏的盛事之一。报恩寺自前朝年间修建,至此时规模已甚为可观,不仅
寿州当地百姓,连远在外乡的,也多有来赶这趟热闹的。
本来今日寿安王府的太君要来寺中进香祈福,先下众人还惴惴今年这庙会是否开的成,后来寿安王府放出话来,
只祈福不扰民,庙会照旧开去,且与众人同乐。
这寿安王统辖寿州当地之忠正军,治军向来严明,在寿州百姓中极有口碑,这与众人同乐的消息传出,更是人所
称道。
既是王府的太君要来,许是为沾些贵气,今日来赶庙会的人倒比往年更多了两成。
此时报恩寺外人山人海,摩肩擦踵的,无论公子脚夫、淑女村妇,多是乐和着脸笑语盈盈。
更有那些伺机做小买卖的,吹拉弹唱耍把戏,卖些小吃小玩意的,那应节的端午香包则最是抢手,几乎人人腰间
都有,普通些的用艾叶、薄荷等有香味的草药,名贵的则塞了麝香冰片做芯子,人群里只闻暗香流动,虽是人多
,倒也不至于头昏脑胀。
只是苦了这一位─
「啊嚏!」
一位姑娘被这喷嚏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却见一个男子在一棵柏树边,一手扶着树,一手揉着鼻子。虽然脸被袖
子遮去了半边,那对桃花眼却看的少女芳心一跳。
「艾─草─」白玉堂恨恨地揉着鼻子,虽是这边的人群还不算稠密,可他也已不知打了多少喷嚏,心里哀叹为何
这寿州人人都以佩戴香包为乐?
白玉堂既到了寿州,那一边同立在树下正看着他,神色有些不明的人,自然是展昭了。
「白兄……」
「不许叫白兄!都是你,非要到这里瞧热闹,要依着我还不简单,今晚就夜……」白玉堂揉着鼻子,说话有些含
糊。
「白兄!」展昭大声喝断了他的话,随即摇着头低声道:「白兄休要高声,你之前说夜探王府,何其凶险。」
「凶险么?」白玉堂斜了他一眼,「大内我也去得。」虽是这么说,声音已低了。
展昭别过头去。
「我说,就算我们在这儿等,也未必见的到那甚么太君,王府的人出个门便吆三喝四,非把人赶绝了不行的,更
别说是女眷。」白玉堂继续不死心地坚守立场。
「真到那时……」展昭看了看他,「再作商议。」
就这么,结束这议题。
白玉堂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着实有些头晕。
自庐州出发时,展昭便说最好先将那寿安王府的人打个样稿在,虽有公孙策一番描述,终是见了本人心里方才有
数。
白玉堂听了这话,自然第一想到的便是他往年的勾当,只说是要重现当日盗三宝的手段来,带着展昭趁夜潜入王
府里去。
对此提议,展昭却是决意不下,一路赶来,从旅人处听说了这端午庙会的事,入城时又将太君将来报恩寺的事打
听的实了,于是便定下先来这庙会的主意。
麻烦,跟着他做事,就是麻烦。白玉堂看着身边人低着头的侧面,恨恨地想,突然心念一转,又想到些别的事上
去,「喂!」他扯了扯展昭的袖子。
那人转过头来。
「你比那赵虎也小不了几个月,左一个『赵大哥』右一个『赵大哥』的叫那么亲热做什么?」
展昭怔了怔,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你也说我小他几个月,叫一声『赵大哥』有什么不对?」
「咳……」白玉堂干咳了一声,「要这么说,论年庚我比你小上一年加几个月,你还叫我白兄?」
展昭又是一怔,才要说话,眼前人已先他说了:「我可不能白占你便宜,往后你还是叫我『五弟』的好。」说的
极是义正词严的样子。
尚未来得及表示答应还是不答应,只听远处开道锣响,人群骚动起来,寿安王府的人到了。
人群都往大门那处涌去,却又被开道的军士挡开,硬是空出条路来,白玉堂看了直冷笑。不扰民,与众同乐,这
掂量着大宋百姓都好糊弄么?
开道锣敲的震天响,几顶轿子晃晃悠悠的过来了,几个护卫装扮的人骑着马随行左右。
一时人群涌动,只想多沾些贵气,也应这端阳佳节的好景。
突然一个小孩子钻出了人群往道中跑去捡了什么,没料想惊了走在最先的一匹马,那马高扬了蹄子,愣是将背上
的护卫摔下马去,随即撒蹄狂奔起来。人群里也不知谁先叫了一声,顿时大乱。
若是冲撞去人群,可是不得了的事。
心念一转,脚下已有了动作,展昭正想借力跃出人群,不料一边一股大力硬生生将他往后一拽,「不许去!」
白玉堂当真是气急败坏,这蠢猫,揽事揽惯了?也不想想他白五爷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去了那身惹眼白衣,陪他换
了这寻常路人装扮!
只是事总要解决,猫儿不去自然是他去了。
借着那一扯之力才要窜出去,冷不防一缕香味钻进了鼻孔,「啊嚏!」
就这一个喷嚏的瞬间,那边情势早变。
护卫里一个穿了绿衣的,从马上跃起,在其它几人马背上一借力,轻轻巧巧地便落在了那惊马上,扯住缰绳,几
下松紧,那马儿乖乖地停了下来,那人这才纵着马缓缓归队。
待那人勒马站定,人群也已安抚下来,只闻喝彩声此起彼伏。
白玉堂看毕了这一幕,便回头去看展昭,见他目光灼灼,眉头微拧,也正看着那绿衣人。
两人心下明了,虽然只是片刻,但那绿衣人的身法形状,竟和那晚襄阳城外山中夜袭的杀手一般无二!
虽不可依此就坐实了什么,但这寿安王府的嫌疑,又增大了几分。
正思想间,早有军士逮了那惊了马的小孩子,到那护卫前头发落。
「哼……」白玉堂冷哼了一声,才要说些什么,「啊嚏!」又打了个喷嚏。
展昭正想问他要不要紧,却突然觉得有人扯着自己肩头衣料,心下诧异想断不可能是白玉堂拉了他的衣裳去擤鼻
子,一回头,却有一团事物向自己袭来,想也未想便伸手接过,入手却「哇」的一声哭泣起来,一看,竟是个梳
着冲天辫的小娃儿。
另一边,一个神色慌张的男子急拨开人群跑了。
自己孩子不要了么?展昭怔忡着,那孩子死死抓着他衣襟。
白玉堂凑了过来,阴着脸,「这小鬼找你救命呢……那汉子多半是个人贩子。」
人贩子?展昭轻拍了那孩子几下,「你家人呢?」
那小鬼嘴一歪,又是哭的叽叽歪歪了,两三岁大小的小鬼,倒叫两个大男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东子!」正没决断间,只见一个年老的妇人挤了过来,见了那小娃儿,一脸喜极的样子。
「婆婆,这可是妳家的孩子?」展昭问道。
那老妇人急急点头,伸手想去接过孩子,却被白玉堂拦下了,「妳说这是妳的便是了么?」
谁知是不是与那汉子一伙的。
「这位小哥……」老妇人瞪了眼。
展昭却是笑了笑,将孩子递了过去,那小鬼一到老妇怀里,便静了声响笑起来。
「你就这么交给她?」低声道。
「想来是一家人吧。」
「何以见得……」
「身上香味是一家。」
「呃?」
听他这么一说,白玉堂才觉出那一老一少身上有股淡淡香味,不像艾叶那般,却也不是麝香什么的味道─呃,这
怨他么,打了这半天喷嚏,便是狗鼻子也不灵了。
「小哥倒是好鼻子。」那老妇人哄着孙儿,眉开眼笑起来,「我家本在这寿州,多年前去外乡投亲,只因故土难
离,就带了这『离乡草』去,没成想今日倒是这草帮了忙。」
「什么『离乡草』?」白玉堂好奇起来。
「小哥们想是外乡人─这草只长在报恩寺东边地头上,若在别处就没了香味,折下后离得寿州越远,香味越是浓
烈,因此唤作『离乡草』。」老妇说的兴起,想是久别故乡,这一草一木都紧紧的记在了心里。
「这草倒是好……」白玉堂说着看了看展昭,「也算有情有义。」
展昭甚感莫名其妙。
忽的人群又骚动起来,展、白二人俱看向场中,只见一顶轿子停下,有人挽帘而出。
之前那惊了马的孩子跪在街中,瑟瑟发抖,一边跪了个女子,想是他母亲。
自轿子里出来的是个中年妇人,虽是韶华已逝,却是一派雍容高贵的样范,她叫那孩子起来,低声问了几句,又
摸了摸他的头,叫起那女子,和颜悦色地说了些话。回头向那班早已下马的护卫道:「不过是个孩子,莫为难人
家。」
「遵太君令。」以那绿衣人为首,一干人俱是低头唯诺。
那孩子与他母亲千恩万谢地归入了人群里,众人中只听闻到赞叹言词,多是说寿安王府宽厚仁德的话。
「你可看的全了?」白玉堂低声问。
展昭只是点了点头。
一边那老妇人却是看着那位太君,啧啧地发出称赞之声,满面皱纹似乎也被喜气抚平了几分,「当真百样人百样
命,想当初我奶着她姐儿俩时,哪想的到今日的风光。」
此言传入展、白耳中,少不得面面相觑了。
「行安居」是寿州城东的一家客栈,论规模,在此地也算首屈一指,今日端午佳节又赶上庙会,来往的客商香客
旅人不断,正是日进斗金的时候。
此时已过了最热闹的晚饭时辰,可大堂里还有不少客人或斯斯文文地说着话,或六么魁首〈注一〉地划拳喝酒好
不畅快,佳节的气氛尚流连未去。
可不知为什么那柜台里头,店小二与店家唧唧哝哝地正说着什么,一脸没好气的样子。
突然店小二碰了碰自家老板,「掌柜的,又来了。」
店家抬头一瞧,面前那人拿着一壶酒,脸上满是歉意的,「掌柜的……」
「客官您又要换换是不是?」店家先发了话。
那人听了,只是笑了笑。
「我说客官……」店小二也在一旁帮腔,这黑脸自然由他这跑堂的来做的。「和您同来的那位爷只说不要雄黄酒
,可您倒好,一种一种地换,也不说到底要哪个,您这是消遣我们么?」
话说这两人大约半刻钟前进了行安居,那个长相俊美的年轻人订了两间上房,随即叫布置酒菜,只说不要雄黄酒
,便急匆匆地又出去了,若只是如此倒也不算难伺候的客人。
谁料那看似挑剔的走了,留下这一脸温和的主儿更难对付─不过盏茶的工夫已换了四种酒,也不知他搞什么名堂
。
「对不住两位了……请问,还有别种的酒么?」虽是遭了抱怨,但那人沉默了些会儿,还是犹豫着开了口。
「酒自然是有的,我这店里有好酒,只是价也……」店家怕也是被惹起了性子,那「和气生财」四个字倒顾不得
了。
那人闻言只是笑了笑。
「小四儿,去把窖里头挂了红绸的那个坛子拿来。」
店家甩了甩下巴,小二立刻进了里堂,不多时捧出个坛子来,小心翼翼的,倒像捧着一摞鸡蛋的样子。
重重地将坛子放在案板上,店家摸着八字胡叫开封,酒封一启,香气便四溢开来,那人先是沉默着叫人难明所以
的样子,慢慢的,露出些笑容来。
满桌的菜冒着热气,可一边的人却没有举箸的意思。
白玉堂踏进雅间时看到的就是这情形,「怎么不动筷?」说着还未坐下,他已拿起筷子夹了块八公山豆腐,「菜
不好么?」
展昭看了他一眼,拿了筷子,却不夹菜,「可打听了那地方的路径?」
「开口就是问事,」白玉堂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好歹也叫一声『五弟』,难道我是没名没姓的?」
那人被他这么一说,皱了皱眉。
「你不愿意就算了,」白玉堂轻哼了一声,「那李庄城里知道的不少,我问了三个人,都说是出东门往北两里多
路,过了白杨溪,看庄子入口处有两棵大李树的就是了。」
不知这机缘如何这样巧,之前两人在报恩寺外遇见的那老妇,年轻时竟然是那寿安王府太君的奶娘,后来她举家
外出投亲,数十年后才回故土,因遇上庙会就出来赶热闹,却就此便遇上展、白二人。
攀谈间二人得知那太君出身自民间,娘家不过是寿州城外李庄上的一户乡绅,因那老妇离乡已久,多的也说不出
些什么,展、白二人亦有所顾忌,并未追根究柢,别了老妇,自商定下即日前往李庄的行程。
方才白玉堂便是出去打探前往那里的路径。
听他说的仔细,展昭舒了眉头,「有劳五弟。」
这下倒是白玉堂愣了愣,「呃?」
他还真的叫了?莫不是听错了么?
「这次画眉的事,全赖了五弟仗义相助。」展昭这么说,方才夹了口菜,细细咀嚼着,拿过一边的酒壶,「五弟
喝酒么?没有雄黄的,不会打喷嚏。」
「你少揭我短,谁说我遇了雄黄也会打喷嚏了?我不过是不喜欢那味道!」白玉堂翻了个大白眼,抢过他手里的
酒壶,替自己斟的满满的。
他心上有事,那酒的色香一样也没觉察到。「我说……」
「怎么?」
「你可曾想过,这件案子不容易查访,再怎么说也是十多年前的旧案,更别说牵扯的多……纵使真有水落石出的
那一天,要闹去公堂,苦主也只有画眉那丫头一个……」声音渐渐地低下去,白玉堂的嘴里像含了个梅子,说话
成了嗫嚅。
只怕他两人这一场辛苦,到头来是白忙。
不过话才说出口,就觉得是在说废话了,也不想想面前这人是谁,终不成分别了七年,连他的脾性也忘了么?
「我只想……给画眉一个交代,也给死去的刘大叔一个交代……」默默地想了想,展昭这么回答的。
果然,给个交代……每次他都这么说。白玉堂挑了挑眉,摇头饮了口酒─
「咳咳!咳咳!」杯子里琥珀色的酒液洒了好些出来,白玉堂咳的一脸通红,倒把展昭吓了一跳。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他瞪眼看着自己手里那杯酒一会儿,又瞪眼看向展昭,「你!」
「这酒不好么?不会的……」突见他那对极黑的眸子里掠过了暗红的光,展昭诧异地忙这么说,一脸莫名。
白玉堂挑着眉看了他许久,彷佛恨不得将他看出个窟窿来,却见他始终是不明就里的样子,只有慢慢缓和了神色
,放下酒杯,「没什么,酒很好……上虞足年的女儿红,怎么会不好。」
还是放下酒杯的好,免得叫眼前这人发现他的手竟抖了。
「掌柜的怎么上这酒……」他喃喃自语。
「怎么了?」
这女儿红只有绍兴上虞一地酿造,远巴巴地运了来,价格自然是不菲的,酒家定不会随便拿出来招待生客,难不
成这儿的掌柜眼毒,一眼就瞧出他们消受的起这玩意么?白玉堂心上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