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的甚是简短,但他脸上那明明的忧虑样却叫白玉堂有些恼火起来,「既然你也说该去,又摆这脸色给谁瞧着
?」
倒好像他会将他卖了似的。
展昭被他突然高声惊了一记,随即淡淡笑了,「白兄勿恼,在下只是在想,此去寿州……不知还会遇到什么知交
故友,是先行向白兄请教呢,还是待白兄自个儿告诉在下。」
这话最后一个字落地,两人俱是怔忡了。
展昭是为自己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讶异,这听似其曲如水的话,实是隐了恼怒的了,他是恼怒,可如何因恼怒,就
这般不假思索地向面前这人发泄了起来呢?当真是不像自己了……
白玉堂则先是怔了,渐渐的,眼角眉梢都浮上冷冷的笑来,彷佛是听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一般,猛的伸出
手扳住了展昭的肩,展昭一惊之下自然地反应了去挣,没想这锦毛鼠五指如铁的竟挣不脱。
「知交故友?猫儿,你别是被今晚这场面吓怕了吧?是不是那王朝、马汉、张龙、赵虎的样吓了你?果真猫儿胆
。」
展昭不语。
「你且放心了,寿州那地界慢说你从未去过,就是真有什么知交故友,又与白爷爷我有什么相干?我凭什么又要
知道了?不知道,又如何能早早地提醒你?」他邪邪地笑着,笑的是咬牙切齿了。
这一问,展昭无言以对。是了,他又凭什么以为白玉堂引自己来此,是为了叫他见那包大人、公孙先生,乃至那
王朝、马汉、张龙、赵虎?
可偏偏,心里头就是有着个隐约的声音告诉自己,眼前这人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叫他记起些什么,
记起些要紧的事。
只是,他仍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于是那负疚,那焦躁,那面对理应无比熟悉却着实陌生的人时那种尴尬,都化成了对眼前人的淡淡怒气。
「我且告诉你,别以为你白爷爷盼着你想起什么来,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与我又有什么相干?我不过是看不
过……」白玉堂正恼道,忽的一顿。
看不过什么?又没了下文,实是情急之下乱说的话,自己也未曾编的圆了。
俗语里说此地无银的情景,大约正是如此吧。
「如此甚好……」他不语,展昭却出了声。
「什么?」
「既然白兄不是存了那样的心思,那甚好。」蓝衣人低低地说了,眉目平和着,心下却不如脸上模样。
原来,他是不在意的……原来如此,是自己多心了。
这么想着,涌上心头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抬眼却猛见白玉堂凑近的脸,「你说什么甚好?」俊美的脸上有些阴鸷之气。
微微扬了扬唇角,「白兄当知道溺水的滋味吧?」
闻言锦毛鼠脸上立时一阵红一阵白─须知那日展昭救他处不正是在河边?臭猫儿,明知故问!
「怎么?」
又是微哂,「展某这七年来,便恍如溺水之人。」
白玉堂心中一震,本抓着展昭肩头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溺水之人,伸手无所依,踏脚无所凭,身如在虚空之中,却又被水重重地压了,透不过气来。自从被刘家父女
所救,展某便对前情分毫不知所以。自己是何人,做过何事,全然不知晓,只是一味地行尸走肉……
「我只怕自己曾是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只怕自己是身负了什么血仇,却不自知地逍遥度日。正如溺水之人,想
抓而抓不住任何事物,却又有无穷尽的事物铺天盖地地压了来……
「如今,有幸得遇白兄,往日身世也有了眉目,可展某自身仍是半分印象也无,所以每每见所谓故人,都是忧惧
交加,只怕是白兄有心安排,唯恐辜负了白兄的拳拳之意。现在既然听闻白兄并不在意,于展某而言,自然是甚
好……」
他是难得说这许多话的─此刻漫漫地道了来,语气是闲散已极了,可那里头的怅然,却是不足为外人所道。
白玉堂怔怔地听着,眼直了且不用说,嘴也虚张忘了合拢。
这边展昭已然说完,见他形状,只是摇了摇头。
「赶了一天二夜的路,展某实已累极,这就去歇息了,白兄若有闲情对月,还请自便吧。」
说完,展昭挣开白玉堂的手,转身向厢房走去了。
直到南厢房的门掩上了许久,那锦毛鼠才被夜风吹得一个哆嗦,醒过了神来,抬头看了看夜,只见中天上初缺的
月仍是直直的落下光来,映了庭院里他单人孤影。
第六章
清晨微曦从窗外透进来,这日已入了五月,日头上的早,床榻上本就未眠的人眼见就一骨碌坐起身来。
洗漱时听见外头传来隐隐的喝声,于是擦了脸,顺手捞了外衣披上,径直往吵闹声来的东院去。
步出屋外,目光禁不住往边上那厢房一扫,想过去,又硬生生收了脚步。
还是往东院里去。
还未走过拱门,就听得刀剑交鸣的声响,众人的呼喝声也清晰起来,心念一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到了拱门,白玉堂懒懒地靠着门,瞇眼看向东院里那一干人。
展昭,还有开封府四校尉都在。
正和展昭相斗的是赵虎,经年不见,出名的愣头青倒也练出一手堪称绵密的刀法来,一把朴刀将上下左右四路封
的死紧,时不时还露出些杀机。
反观展昭,手中没拿巨阙,只是舞着柄寻常铁剑,虽是每次都将赵虎的刀挡了回去,可叫旁人看了总有些左支右
绌的感觉。
王朝三人起先还不时喝着彩,渐渐的,却面面相觑起来,声音也低下去。
白玉堂却看着那场中两人,嘴角勾起些迷惑的弧度。
将东边角落上那几盆杜鹃移走,南边的那道里栽上梅花─这季节虽然没开花,但枝条定是疏朗优美的,还有北边
那扇小门边应该再有个水缸,齐腰高的样子。这时候,公孙先生也该来浇花了。
这样,可不就是那会儿,开封府里某个最寻常不过的清晨?
那时他也是这样懒懒地起来,看那猫儿名为切磋实为教练地与四校尉一同习武,看着看着,瞌睡虫走干净了,手
也痒起来,一同加入战局里,直把个院子闹的天翻地覆,公孙先生来了哭天抢地般把他们都赶出去,然后去救护
那些倒霉的花草……
突然王朝一声惊呼,惊了白玉堂昨夜没来得及梦的情景。
那边展昭正挡下了赵虎迎头的一刀,却一连退后了好几步,像是有些力气不济的样子。
赵虎却是不依不挠,朴刀收势后又转了向,自右下向上削来。
愣头青就还是愣头青吧,一大早练武就练的收不住手了。一边王朝他们也是愣住,竟没人出声喝止。
这刀削去,只见展昭轻轻一跃,整个人后翻了去,险险与朴刀擦过,倒彷佛被刀锋逼开了一般。
在空中翻了个身,双脚眼看将落地,却见白影一晃,展昭只觉落脚处沉了沉,随即生出托力来。
「上去吧。」那声音这般说道。
藉了这一托之力,他一个纵跃,竟凌空窜上两丈许,旋即直落下来,剑势向下,直指了赵虎的门面。
赵虎想去格挡,抬头之际却被朝阳迷了眼,眼看那剑便直向他而去。
谁知展昭微曲了腰,硬生生改变了下坠之姿,长剑也收了回去,终是他一个鹞子翻落在离赵虎三尺开外处,持剑
抱拳,「赵大哥,承让了。」
那四人惊魂甫定,赵虎面皮只见红一阵白一阵,「展……展兄弟你还是那好功夫,想来兄弟我一辈子是拍马也赶
不上的。」这话听来有些酸,却是带着无限欢喜之情,这直肠人最是不会掺假。
王朝上前来,不由分说便给了赵虎一个老大栗爆,「说你是愣头青,可是冤枉了你?」
众人都笑起来。
展昭却未笑,回过身看向未笑的白玉堂,「方才多谢白兄助力。」
白玉堂瞇了瞇眼,「你不恼我了吧?」
展昭却是眨了眨眼,「我何时恼过你?」说罢,微微笑了笑。
「不恼就好。」看了他的笑容,心里的阴郁一扫而空,才要说上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却见展昭敛了笑容,怔怔看
向他,白玉堂问道:「怎么了?」
「这里脏了。」展昭看着他肩头,方才自己落脚在那上头,白色的锦缎上此刻多了个黑忽忽脏兮兮的脚印子,这
几番与眼前这人同行,多少知道他爱干净的劲头,慢说是他,就是自己看着那脚印子,也觉得不舒服起来。
白玉堂却是扬了扬唇角,「衣裳脏了换一件就是了。」
「只是可惜……」展昭微微摇头。除了多少知道他白玉堂爱干净,也多少知道他嫌麻烦,这个「换」字却不是说
换下了去浆洗,而是顺手就落在那成衣铺子里了。
听他这话,锦毛鼠嘴角却扬的益发往上了,「可惜什么,能再见这『燕子飞』,一件衣服又值得什么。」
如此说话,展昭便不再说什么,只回过身,慢慢走去兵器架子那里将剑放回去,心下,却是清明又摇曳着。
燕子飞,原来这功夫还有个这样的名字……他就料的出,这人一定是知道的。
虽然自己这一手轻身功夫七年里从来也未曾在人前显过,虽然这是连那刘家父女也不知道的秘密。但之前纵跃躲
过那一刀,电光石火的一瞬里,自己就是那样料着─
那个拱门处的白影,定是知道他要做什么的。
细想来没有任何理由,只是这么相信罢了。
插好了剑,心里还在五味陈杂着,展昭回过头去,望向那个交抱了双手,一脸聊赖样态的人。
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一边王朝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正心想上去攀谈,才要开口,冷不防那边白玉堂一声大喝:「什么人?」
众人顿时都随着他凌厉目光,看向北边那扇小门。
「这位兄台何必如此,在下只是信步到此罢了。」
说话人从小门后转出身来,来人身形高大,留着络腮胡,剑眉虎目的,说话亦是气息充沛,显出内力不弱,看来
倒像是个粗豪的江湖人;只是身着了锦袍,戴了官帽,一身护卫打扮,比起院子里几个只着了便装的人,更显得
格格不入。
「方大人。」王朝上前向他一抱拳,「这么早便来了?」
「王爷有命,叫小的保护包大人周全,自然不敢怠慢。」那人也抱拳回礼,目光却扫向展、白二人,「这两位…
…这位穿白的我且猜猜,可是陷空岛白五爷?」
如白玉堂这般的人物,只怕走到哪里,都有被人一眼认出的危险。
论理别人既然说到了自家的姓名,总该应一声,做一记礼,白玉堂却只是哼了一声,心下有些疑惑。
这人是谁?
见他如此,那人倒也不气恼,又一径看向展昭,「这位……」
「他是五爷我的朋友。」白玉堂先发了话。
「哦,」那人挑了挑眉,仍是对着展昭,「敢问这位兄台高姓……」
「王朝!」白玉堂突然大叫,旋即对那人扬了扬下巴,「他是谁?」
王朝还未作答,那人已笑了,「小人方洪,乃是庐江王府里的护卫,今奉王爷之命,前来保护包大人安全,因此
对这包府出入人等不敢怠慢。」
原来如此……
难怪公孙先生致函陷空岛。
个中古怪,白玉堂多少有了些眉目,「我再说一遍,他是我的朋友,叫……」
「在下与白兄是同宗,双名日明。」一边展昭先他一步说了。
倒叫白玉堂一怔。
那方洪还是笑笑,「日明兄,幸会。」
「幸会。」
幸会个什么劲,你这兔崽子刚才还不是想立在那儿听墙根!白玉堂又瞇起眼来,突然拉了展昭就走,「饿了,吃
饭去。」
展昭被他扯了袖子,挣不开,只得苦笑着向四校尉致了意,一路被他拽着走出了东院。
四校尉各自心照不宣。
那方洪脸上一派官笑,看不出半点破绽来。
「啊嚏!」白玉堂狠狠地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瞇起眼看向正朝两人走来的公孙策。
「白少侠,」公孙策捧着一大把艾叶,向二人致意,「展兄弟。」
「先生捧那么一大堆艾叶做……」白玉堂才想问做什么,猛省得再过几日就是端午,这艾叶自是少不了。
他皱了眉退了几步,顺带拉着展昭一同后退。
公孙策看他动作,恍然想起昔年在开封府时,白玉堂也极厌艾叶的味道,于是笑了笑,将手中之物交到一边的包
府家人手里,甩了甩袖子,「白少侠来的正好,学生有事与你商议。」
闻言白玉堂看了看展昭,展昭却不看他,只是拉回被他扯住的袖子,向那包府家人言道:「请问饭厅在哪里,劳
烦大叔带我去。」
那人引着展昭去了,白玉堂看着他身影在廊末拐了个弯不见,才看向公孙策,「先生?」
公孙策却不急着说话,而是拂须看向他。
「先生?」
「白少侠眼下有黑气,不知是否昨夜独立中宵以致夜寒入体?」公孙策似笑非笑言道。
「先生当真好兴致,此时还有余力来拿白某说笑。」说话间,那「入体夜寒之气」彷佛弥漫了白玉堂整脸。
公孙策干咳了一声,随即敛了笑容,又走近几步,虽知道锦毛鼠武艺过人,他仍是用目光扫了扫四周,末了压下
声音,「方才白少侠可见那方洪……」
言之窃窃,如此这般。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前因后果,已大致叙清。
「原来如此……」白玉堂挑眉,「先生将此事告之于我,还是将我白玉堂看作开封府的人么?」
「学生并非将白少侠看作开封府的人,」公孙策仍是微笑,「只将白少侠视作友人。」
白玉堂冷哼了一声,「先生当真会支使人,只是此刻……」
「学生知道。」不消他说,公孙策已会意。
如今,只怕这锦毛鼠心心念念,多在那人身上……而开封府众又何尝不是?只是他们身在庙堂,只是他们身在开
封府,就此注定了纵使有私情,也须在诸事之后。
「先生知道?那先生就不怕我拉着他一走了之,对这事甩手不管么?」又是挑了眉,白玉堂半真半假地说。
「若白少侠真要如此,开封府又能挟制你不成。」公孙策答道。
白玉堂看着那副外人称做清风道骨的面相,心下言道:庞太师屡屡挫于开封府,只怕多是因为他竟傻的将这公孙
策认作了「开封府最后一个老实人」。
莫忘了,他亦是「开封府第一智囊」。智囊又如何会是老实人?好比无奸不商,十赌九骗。
无可奈何地摇着头,白玉堂迈步向长廊尽头处走去。还有什么说头,分明咬的他死死的,算定他会管了这闲事…
…呃,委实是闲事吧。
「白少侠,」公孙策在后头唤了一声,见他回过头,便微笑着道:「今日府里的酱菜开封,佐粥是极好的。」
白玉堂翻了个白眼。
「白少侠……」公孙策轻缓了语气,「此去寿州,你二人还望珍重。」
白衣人略怔了,终是抱拳行礼,一揖而去。
公孙策看那一人背影,眼中略露出些清远神色来,这目光,直穿透了七年的时光。
终是今日,又看到他二人,虽不再是鲜衣少年,虽还是各行其路,但自己与自家大人心中那痛惜,也就此稍去。
聊以安慰了。
滞立了片刻,公孙策往长廊的另一头去了。
眼前的米粥熬的厚薄适中,稻米香气阵阵扑来。
展昭却是不想动筷,冷不防有个声音在一旁响起。
「怎么不动?你和赵虎动了这半天手,难道不饿么?」白玉堂说着,随手拉过椅子,大剌剌便在展昭身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