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拉里无奈地说,俯头去吻他的眼睑,逼得他闭上眼睛,然后顺着他挺直的鼻梁向下,吻到他浅色的嘴唇上,越吻越深,直到两个人都喘不上气来才放开。
“别再露出那种可怜巴巴的眼光,亲爱的,你是天底下最完美的王子,我爱你,我崇拜你,哦,天哪,我对上帝的爱都比不上我对你的热爱。”
马克忍不住笑了起来,用手肘顶了他一下,说:“你是无神论者,你对上帝没有爱。”
“有!真的有!为了你我才相信了他,我感谢他把你赐给了我,上帝啊,感谢您的恩典,让我有了最称心如意的情人!”他夸张的动作和表情使马克忍俊不禁,而拉里则着迷地望着他灿烂的笑容,真心实意地说:“马克,你笑起来多么好看,以后要多笑一点。”紧接着他又补充:“当然,只许对我和对女人们笑得这么迷人!”他对女人们宽宏大量,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爱人不会爱女人,他跟他一样,只喜欢男人。
马克没有回答,他渐渐收回了笑容,脸上虽然平静,但拉里看到了他眼眸深处的阴影,关心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回英国,没关系,这次跟老团长回来觐见,很快就会回印度去的,我们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让你伤心。”
马克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拉里立即又被征服了,猛地抱住他冲进卧室,呯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39*
风和日丽的一个上午,马克和拉里在伦敦郊外的一个马场骑马,比起去参加那种豪门夜宴,他们两人明显地更喜欢这种户外运动,他们不自觉流露出的那种军人气度使两人看起来英气勃勃,引人注目。
他们跑了一会场地,练习跳跃障碍,很快就厌烦了这种规规矩矩的骑术训练,纵马跑到广阔的草地上去,马儿们也很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奔跑,他们远远离开了训练场,直跑到一个小湖边,稀疏的枞树林静静地倒映在湖水中,不知名的野花正开得烂漫。
马克勒住马停了下来,久久地凝视着波平如镜的小湖,似乎陷入了沉思。
拉里追上来,看了看小湖,又看看马克,有点不满意,他这位情人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过深沉,常常一个人陷入回忆,拉里看得出来,那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但他就是不肯讲出来给拉里听,那是他一个人的秘密,无论他们的身体已经有多亲近,马克心中的那一块禁地,是完全不肯与人分享的。
“马克,你在想什么?”拉里顺口问,他是个直性子,最不喜欢拐弯抹角,但几年来他已经对自己的问话不抱什么希望了,果然马克微笑着回答他:“没什么。”
“没什么你会这么出神!”拉里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却发现马克显然心情不错,因为他这次没有露出忧伤,而是面带微笑,只不过这笑容里有隐约的愁怅,似乎在怀念着什么人或事。
“好啦,我的忧郁王子,难道这种美好的天气里骑会儿快马不是比念首忧愁的诗更合适吗?来吧,忘了你的过去,跟我一起飞驰吧!”拉里大声叫着,纵马从湖边跑过,马蹄溅得水花四射,拉里快活的笑声随风飘扬。
马克受了他的感染,振作精神纵马直追,两匹马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穿过树林的时候他们得时刻提防迎面而来的树枝,惊险频生,他们兴奋而冷静地控制着马匹和自己的身体,等到越过树林之后都微微出了汗。
“太棒了!”拉里高兴地喊:“这匹德国马跟我的赛尔斯一样棒,我真恨不得把它带回印度去!”
“它可能适应不了热带的气候。”马克冷静地分析,他们这次回来万里迢迢,当然都没有带自己的马匹,军人的马就像他们最好的朋友,是可以性命相交的。
“你说的对,阿拉伯马其实比英国马和德国马都更骠悍,我的赛尔斯完全不亚于这些马的优秀。”拉里对自己的爱马非常满意,他抬起头,恰好看到不远处蹦蹦跳跳地跑来一匹栗色小马,马上骑着一位年轻的女士,看样子这马的脾气不怎么好。
“小心!”马克着急地喊了起来,湖边有些泥泞的湿地,不熟悉地形的马很可能会失足,而那位女士显然还不太会控制马匹。
果然小马跑到湖边的时候打了个趔趄,生气地喷着响鼻,掉头就跑,马上的女士惊恐地抓紧马缰,却无法控制它,拉里策马拦过去,小马愤怒地左冲右突,女士在惊马上摇摇晃晃,情况非常危险,马克早有准备,立即纵马侧冲上去,直追到跟那匹马比肩,伸手牢牢抓住马笼头,用自己的身体和强壮的坐骑别住了那匹马,不断喝令着,终于使它慢慢安静下来。
马上的年轻女士脸色苍白,但还算镇定,她认真对马克道了谢,拉里也凑上来,他紧张的不是那位女士,而是自己的情人,不过马克没有让他失望,除了手套被勒破以外,他没有任何损伤。
“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马克看到拉里关切的目光,心里有些温暖,拉里笑嘻嘻地说:“当然,这么一匹小马,当然比不上土邦主的一队骑兵厉害,我才不会担心你应付不了,我是担心这位美丽的小姐受到惊吓!”他转而向那位惊魂初定的小姐大献殷勤,并主动要求送她回去,因为看起来这匹小马脾气不好,他怕她再发生危险。
小姐红着脸答应了,并且好奇地问起他们的来历,因为他们显然不是伦敦本地人,拉里愉快地发挥自己的社交特长,炫耀起他们在印度那个遥远地方的光辉业迹,几句话就完全抓住了年轻姑娘的心,她崇拜地望着他,刚才还放在马克身上的感激与含情脉脉的眼光,完全投注在了拉里身上。
马克微笑起来,纵容地策马走在离他们稍远一点的地方,他知道自己这位挚友兼情人的爱好——容不得别人用太过热情的眼光看他。
他们快到营地的时候,马克的视线突然被一个人吸引住了,他震惊地望着马场边的一个人,那个人身穿黑色骑装,漫不经心地叼着一支雪茄,优雅而随意地倚在围栏边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
马克感觉呼吸困难,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动,他身体僵硬地骑在马上,茫然地转过头去,拉里正兴高采烈地跟那位小姐说话,马场边还有好几个人,但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态,马克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不到四十英尺远的地方,那个人正用犀利的眼光盯着他看,脸上浮现出奇特的、带着讥讽的笑意,就像魔鬼看到自己的猎物。
马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紧紧盯着对面的人,策马直走到离他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然后跳下马来,目不斜视地向那个目标走去,他的步伐极其坚定,英俊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跳得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但他没有停步,笔直地向那个人走去。
拉里奇怪地叫了他一声,为自己朋友的这种不寻常表现感到惊讶,马克没有回答他,直接走到巴特勒身边,冷静地伸出手去:“您好!很荣幸见到您!”
巴特勒相当诧异地握住了他的手,眼睛紧紧盯着他淡蓝色的眼眸,微笑着说:“很荣幸再次见到您。”他特意加重了“再次”这个词的音调,马克紧紧盯着他,脸上泛起红晕,看起来颇为激动。他们握手的力度相当大,完全是两个男子汉的较量,两个人的身体都微微震动了一下,很快松开了手,心里明白他们势均力敌。
“我现在的名字是马克·巴斯坦。”马克开门见山地说,依旧面无表情,巴特勒耸了耸肩,微笑着说:“有什么区别吗?我想我不会认错人的,尤其是……”
拉里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马克旁边,打断了他们充满火药味的见面问候,马克向后退了半步,跟自己的朋友并肩而立,他已经迅速恢复了平静,深遂的眼光掩藏了全部的情绪,又变成了彬彬有礼的一位骑士,似乎刚才那个激动得有些失态的人根本不是他。
“你的朋友?”拉里疑惑地看着巴特勒,马克冷静地回答:“一位旧识。”
“是的,一位旧识。”
巴特勒谦逊地向拉里欠了欠身,顺便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下,拉里以军人的态度随意还他一个礼,他看得出来马克对这位衣着华丽的先生有敌意,立即把他归于不受欢迎的人。
“对不起,我们还有急事,先告辞了。”拉里的话音刚落,马克便冲着巴特勒点头示意,跟拉里一起转身离开,两个人的步伐一致,行动间流露出长期配合的默契,巴特勒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嘴角边绽开微笑。
“这么急着走啊,我们都还没有叙叙旧呢,六年了,真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他喃喃低语:“而且似乎还生活得不错?”
*40*
一间空旷的大厅内,马克正在全神贯注地练习击剑,没有人做他的对手,但他仿佛正在与一名击剑高手对抗一样,激烈地拼刺着,他咬紧牙齿,眼睛里闪动着兴奋和憎恨的光芒,这使他英俊的面容有点变形,几乎是狰狞了。
他已经练习了很长时间,汗水浸湿了他的头发,衬衫贴在了身上,但他一刻也不休息,奋力地拼杀着,冲刺、闪转、格挡、还击,似乎那个看不见的对手紧紧逼迫着他,使他一秒钟也不敢疏乎。
“马克?”拉里站在厅门口,担心地叫了他一声,马克完全没有听见,仍然在跟无形的敌人对抗,他的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拉里庆幸自己不是那个没在场的对手,不然还真招架不住他如此凌厉的攻击。
“马克!”他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马克向后跳开,像跟对手正式交锋那样谨慎地退出了圈子,转身面对着他,剧烈地喘息着,眼睛里凶狠的光芒一时还没有褪下,盯得拉里有些发毛。
除了在战场上,只有这个时候马克会显出他凶狠的一面,其它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一个温和的、无害的绅士,很难想象他会有像夜晚的豹子那样敏捷的身手和残忍冷酷的行动。
他们对视着,一时没有说话,拉里走过去,轻轻拿下了他手里的剑,只有他可以这样做,马克容忍他情人的冒犯,如果别人敢碰他的剑,他一定会翻脸无情的。
“好了,别生气,来,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几年的朝夕相处,使拉里完全明白马克的情绪变化,他愤怒了,而且非常严重,拉里敏锐地感知到肯定是什么人或事刺激了他,使这个平素像清教徒一样隐忍的人处于暴发的边缘。
马克冷冷地转过头去,没有说话,拉里揽住他的肩,带他回楼上房间去,马克没有反对,他的脚步有些缓慢,过度激烈的运动几乎把他全部的体力都消耗怠尽。
拉里没有急着询问,他知道马克不想说话的时候,谁也不能使他开口,他在等,等他完全信任他的那一天,马克有些不愿为人知的秘密,他知道,这些年他一直在努力,希望能够得到马克的信任,向他坦露心菲,他获得了一些成功,但还不是完全的成功。
“他会信任我的,我要保护他。”拉里常常这样乐观地给自己鼓劲,他灿烂的笑容是马克最爱看的表情,只要他露出这种笑容,马克总能受到感染,从自己阴郁的情绪中走出来,重新看到人间美好的一面。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亲爱的,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只要我们努力。”这是拉里的口头禅,每当他这样说的时候,马克会露出微笑,表示赞同,也许他并不完全相信拉里的话,但他希望自己也能对事情抱有这样乐观的态度,对人生的热情是他最缺乏的,而拉里恰恰相反,他对人生有太多的热情,这使马克非常羡慕。
直到他们相拥着躺在床上,马克的身体才渐渐松驰下来,拉里轻轻抚摸着他饱满而不夸张的胸肌,温柔地说:“今天为什么生气?”
马克没有回答,他闭上眼睛,似乎想要睡了。
“是因为那个穿黑衣服、长小胡子的家伙?”
马克的神色震动了一下,仍然没有睁眼,拉里缓缓凑过去吻他,马克侧了一下头,似乎想避开,但没有成功,拉里执拗地追过去,搂住他的身体,温柔地吻他,两人唇舌缠绕,气息相接,并不十分热烈,却传递着彼此的脉脉温情。
“别担心,我在你的身边,有什么事我们都可以共同面对。”拉里的语气是难得一见的正经,马克睁开眼睛看他,看了很久,终于渐渐露出微笑,拉里的眼睛里有真诚,更有坚定,他是一个胸襟坦荡的人,习惯于勇往直前,再大的困难在他眼里,都不是不能克服的,正是他的这种勇气使马克喜欢他、爱他、敬重他。
“我没事。”
“嗯,我知道,是不是那个人让你生气了?”
马克沉默了一会儿,说:“是的,他让我想起了过去。”他的语气里有深深的酸楚,拉里的心揪痛起来,用力把他抱在怀里,吻了吻他的额头:“我要教训他!”
“不,那是我的事。”马克平静地说。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拉里对于马克的坚持相当不满。
马克没有说话,当然,这不表示他没有原则。
“告诉我你的过去好吗?”拉里记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提出这个要求了,但马克从没有回应过。现在,他眼睛里有些困惑,似乎在跟自己的心挣扎,考虑要不要让拉里走进自己的禁区。
“没有人是完美的,马克,相信我,过去的事情不会影响你的现在,更不应该影响你的将来,过去的事已经永远过去了,而未来总是光明的,我不想再看到你生活在阴影里,亲爱的,我们有权享受更快乐的生活!”
马克认真地看着近在眼前的拉里,他的眼睛亮闪闪的,热情洋溢,马克觉得他就像太阳,永不疲倦地放射出光芒,他这种活力是马克最欣赏的,所以他接受了他,在曾经的遍体鳞伤之后,做出了他认为最冒险的一次接受,事实证明,他这次没有看错人。
“谢谢你,拉里。”马克的话有点没头没脑,但拉里不介意,他笑了起来,压在马克身上亲昵地吻他,马克很累了,所以他没有提出进一步的要求,只是温柔地拥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来使他放松。
“我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的,谁也别想惹你,否则的话,哼哼!”拉里的眉头带着煞气,马克毫不怀疑他的威胁,曾经的出生入死使他明白自己这位伙伴可以杀人不眨眼,虽然他平素总是一幅笑哈哈的模样。
“我会告诉你的,不是今天。”马克做出了让步,拉里欣喜地用力吻他,然后拥抱着他进入梦乡,马克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心潮起伏,过了很久,才蒙胧睡去。
第二天,他们刚起床唤人送早餐,侍者就送来了一封信,马克一看,愣住了。
“有回信吗?”侍者恭敬地问。马克没有回答,挥手让他出去,然后拿着信坐在窗口发呆,并没有打开。
“谁的信?”拉里问。
马克望着窗外,很久没有回答,拉里静静地看着他,终于听他说:“我从前的主人。”
“主人?”拉里很有些奇怪,马克扭头看他,神情有些激动:“你认为我是谁?某位隐姓埋名的王子?伯爵?贵族?不,拉里,我是一个卑劣的人,被家乡的所有人唾弃,我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上等人!”
拉里奇怪地望着他说:“你是不是上等人有什么关系?我爱的是你这个人啊!”他走过去揽住马克的肩,笑嘻嘻地说:“我是妓女的儿子,她有三个民族的血统,而我父亲则不知是哪个杂种,可我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瞧,我连小时候尿过床、偷过东西都对你坦白得一清二楚,而你也并没有嫌弃我,怎么,难道我这样的人会对你有什么偏见吗?你什么时候见我有过偏见?”他晃了一下头,又说:“啊,不对,我对贵族老爷们有偏见,说实话,你不是贵族让我很高兴,因为我一直认为他们都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
马克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想起了拉里喋喋不休地对自己讲过的他的那些生活趣事,拉里这个人就是能把所有的苦难都当成乐趣来看待,这使他的生命流光溢彩,与众不同。
“好啦,宝贝儿,看看这封信吧,到现在你还没有拆开它呢。”拉里指了指马克手里的信,那封信已经被他用力捏得有点变形。
马克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打开了信,他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而拉里知道他即使面对二十倍的敌人也没有手抖过,拉里有些难过,看来从前的事对马克来说太沉重了,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没有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