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这笔帐就转嫁给下一任的室友好了。
月租八千,食宿自理。想搬进来请先缴半年房租。
拟好租屋广告,正想找纸笔写下来,却听得门外传来诡异的声响。
贼\?
我悄悄自厨房里捉起一把菜刀,悄声移到门后。
暗数三声后,用力拉开门,大喝——
「看刀!」
「刀下留人。」只见黑暗里,一双手捉住我手腕,炯炯双目如星。
这还会是谁?
「你鬼鬼祟祟站在门外做什么?」可恶,我都想好广告词了,这下子计画又得重拟。
「我不敢进门。」钟海可怜兮兮地道。
我扔开菜刀,冷哼道:「你做了什么坏事不敢进门?」把鼻子顶向他,「你杀了人?抢银行?还是诱拐未成年少
女?」
「青云,你不要这么凶,我好怕。」
凶?「好吧。」我冷静下来。「你说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今早你说我若没赚到钱就不准回来。」
我不禁挑起一边眉毛。「你当真这么听话?」我才不信。「只是这样?」
「嗯,还有一件事。」钟海双手交握,低着头低低地道:「我、我……」
「快说,别吞吞吐吐。」
听见他深吸一口气。「我把你的东西弄丢了。」
我连眉也不挑。「你说你弄丢了什么?」
他说:「你的车。」
「喔。」
「喔?」他讶异。「你不生气?」
「反正是一辆烂车,不生气。」比起先前给一群恶房客欺负到底,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我退开一步,让他进门。「进来吧,别站在外面,我要关门了。」
等了半晌,他又道:「我、我不敢……」
我翻了翻白眼。「你还做了什么?一次招出来行不行?」
「好吧,那我要说啰。」
我不耐烦地道:「快说快说,这么婆妈。」
「青云,我其实没有弄丢你的车。」
「嘎?」要不是怎么回事?
「我不小心跟别的车相撞了。」
「嘎?」那你还好意思活着回来?「是你撞人,还是人撞你?」但愿是后者。
「今天我骑着你的车在路上时,煞车突然失灵,我就、就去撞到了一辆婴儿车——」
我逼迫自己沉住气。「有人受伤吗?」My God,一辆「婴儿车」?!车里的婴儿不会有事吧?要有事的话、那、
那、那……
「唉。」钟海长长叹息一声。但听见他低声说道:「头断掉了。」
「头、断、掉、了?!」我低呼,「钟海你有没有驾照?」
钟海无奈地摊摊手,答说:「没有。」
真是晴天霹雳!
我竟然把车借给一个没有驾照的人,而他好死不死还出了车祸,把一个小贝比的头给撞断了,这下子我得负多少
刑事责任?
「天啊……天啊,」该怎么才好?我到哪里凑钱偷渡到国外去?这下子刑责判下来,我不死也给钟海拖到死绝、
死烂。
克制不了焦虑,我走来走去,几乎要把地板给磨穿一个洞。
「青云你不要这么激动。」
我扭头过来,瞪着祸首。「我激动?不,我没有,我十分冷静,我没有激动。」
「青云你脸色很难看。」
「脸色难看?」我摸摸脸。「不,我没有,我正常的很,我的脸色十分红润。」
「好象太红了点……」隐隐约约听见他说。
「你有色盲。」我道。
「青云我还有事情要告诉你。」钟海站的远远的,活像游客不敢太过靠近参观笼\中的老虎。
我猛抬起头。「你说,快说。」趁我已有最坏的心理准备。
钟海说:「婴儿车的主人要求钜额赔偿,如今你那辆车扣押在警察局,结案后才可以领回。」
我冷冷一笑。「领回?我还用的着吗?」这后半辈子都得浪费在坐牢和还债上了,我还用得着那辆车?
「青云你的笑容好可怕。」
我呵呵低笑两声。「乖,钟海,这不算什么,别怕呵。你还有什么话没有告诉我吗?」
钟海仍是一脸戒慎恐惧的样子。「呃,没有了,都说完了。」
「都说完了?」我瞇起眼。
钟海点点头。
「很好。」我吁出一口气,放下所有保护层。
「很好?」他一脸讶异。
我捉着门把。「进来吧,要关门了。」
钟海迟疑了半晌才踏进屋子里。
我关上门,落锁,开始恨自己为什么要挑今天整理房屋,这下都白做工了。
见钟海要闪进他房间里,我叫住他。「钟海,你受死吧!」未竟,扑上去,瞬间扭打成一片。
「青云,有话好说。」
「住嘴,我撕烂你!」
「青云……」
「什么都不用说,下地狱去!」
「啊,青云,不要。」
「要你妈个头!」
咿咿啊啊,乒乒乓乓——
□□□
此是21禁暴力场面,儿童不宜,故做马赛克处理,敬请见谅。
正当撕咬到最激烈的时候,大门被人一脚踹开,门板再度灰飞湮灭,一群恶房客挤在门边,探头张望,品头论足
,生张熟魏。
我跨骑在败将身上,他的上衣被我利爪撕成片片散落在地板上。
「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这成何体统!」正经八百,是疤面男。
「什么?发生什么事了?」王老最爱装蒜兼装模作样。
「帅帅在玩亲亲。」小娃娃不知人间险恶,乱用形容词,不可取。
「娃娃别看,限制级。」未婚小妈想必又遮住娃娃的眼睛。咦,什么限制级?
「嗳唉,小俩口节制一点行不行?」听起来像不良少女的声音。「三不五时就来这么一次,很内伤的耶。」
节制什么?还内伤?讲话如此暧昧,真是够了!
我撕、我扯、我咬……
氛围外的声音渐渐唤回我的理智,眼中红雾逐渐褪去。
双拳突然失去力气,耳边轰轰然像是刚刚经历一阵天打雷劈。
我静静地看着我身下的对手,他头发蓬乱,胸膛被我捉出数道血痕,左眼瘀肿,但眼神清明,我从他眼中看见我
自己——狼狈、疲倦,赫赫然二十六年来失意的人生一幕幕飞掠过眼前。
我总向往着要出人头地,但从来就只是向往,我从未成功过。
我是一个失败的人。
一个梦想者,将生活中的一切不满归咎在周遭人的身上、推诿在社会身上,连带上帝也成为我泄恨诅咒的对象。
我口口声声说要脚踏实地,其实我心里无时不刻希望能平步青云。
所以我一直放不下推销的工作,妄想有一天成为超级业务员,月入百万,住豪宅,出入名车接送,身旁美女如云
。
我没有勇气结束掉这荒谬的一切,将指针归零,让一切全部重新开始,我畏惧、我懦弱、我无能。
如今在这样一双如镜的眼睛,我看见了我一直逃避、不想面对的那个人。
好丑陋、好可悲、好凄凉的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做方青云。
他是一条无用的米虫,是社会的败类。
赫赫然在一面镜中看到自己亟欲遮掩的原貌,他便打回原形,无力再挣扎。
他早应该去跳河,偏偏他是游泳健将。
或许他该找栋高楼往下跳,但其实他一直有惧高症。
开瓦斯自杀又恐怕波及他人。
出门给车撞会害驾驶人良心不安。
卧轨身亡,全身支离破碎,未免太凄惨,就连老虎死掉都想留层皮,何况是人,再说造成铁路中断,影响交通,
也实在罪过。
结论是死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如还是苟且偷生,继续挣扎。
然而这样的结论只是更叫人觉得无力。
怔怔的,我不禁落下泪来。
一滴眼泪不小心落入钟海的眼眶里。「青云?」
「房东大人,你失魂啦?回魂啊。」一干人等在旁叫嚣着。
我眨了眨眼,又落下一滴泪。
老爸,我对不起你……
(他从小就教我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却一下子就掉了一大串,丢脸丢到奶奶家。)
用力吸吸鼻子,我离开钟海身上,将桌上那份欧阳律师留下来的文件翻开来阅读,寄望它为我这二十六年来的总
总憾事划上句点。
C C C
翻开文件的第一页——
我就知道不该贪图天上掉下来的不义之财。
这个世界上即使有神仙教母的存在,那也不是上帝派给男人的守护天使。
就像芭比娃娃是为女孩子专门设计的一样,童话故事也是专写给爱做梦的少女看的。
身为男儿身,我们都应该趁早认命。
男人没有做梦的权利。
19.
吱吱吱吱……
转动迟缓的风扇不时发出刺耳的噪音。
灰色的水泥墙。
老旧的床柱。
男人的烟汗味。
这陈腐的元素是社会底层不见光的男人们恒久的幽闷。
离开公寓,出走三个月以来,我渐渐融入这片灰黑色的环境中,像变色龙一样,为了适应环境,逐渐变化身体的
颜色。我试着伸出手,发现自己在这挤了四个大男人却只得四坪大小的空间里,成了没有颜色的一粒粉尘。
这里是一家大型企业旗下某子公司的单身宿舍。
同住在宿舍里的则是另外三名跟我一样不重要、没有存在感的低层职员。
那天冲动之下,我带着少数随身物品迁出公寓,接下来的日子每天都像打仗——生活本来就是一场永不止息的战
役。
我找不出空档好好思索究竟是什么原因令我毅然决然放弃干了四年的推销工作,远离那栋住着一群恶客的公寓,
独自一人投进这城市压榨男人青春气力的底层社会里 ——不是为着逃避杀婴的刑责——都怪钟海没将事情讲清楚
,事后我到警局「投案」,才知道「断了头」的不是婴儿,而是放在婴儿车上的「无敌铁金刚」的头。真是……
算了,不谈他,他已经是「过去」。
离开后,我进了一家薪水低到没创意的公司,从事大楼「工友」的工作。
我的廉价西装再也派不上用场,因为洗厕所、倒茶水、帮地板打蜡等等事业不需要衣装革履,是故此刻我的工作
服变成一件T恤加上牛仔裤。
同住这件宿舍的室友,两个是警卫,一个是公司地下停车场的管理员。这三个人的薪水都比我高,因我「资历」
浅\\\。
然而我不再在乎。
此刻的我有地方栖身,每月有固定薪水,一个月两万出头的薪水因为几乎没时间消费,所以三个月下来,我户头
里的存款竟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的多。
震撼之余,我发现我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安定、踏实过。
我放弃幻想明天。
只问现在。
我决定将过去丢弃,是以虽然放弃继续住在那栋天上掉下来的公寓,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我离开,是因为我厌、我倦,我知道我若再继续留在原地踏步,终有一天我会自我厌恶,直到自我毁灭。
不离开,我便无从窥见在那斤斤计较的人情利益与不切实际一步登天的妄想里,一颗心,早已腐蚀得只剩空壳。
最后那一夜,在那个人如镜清明般的眼神中照鉴了一个丑陋不堪的自我,我无法面对,不愿意承认,摔碎眼前所
有镜子,却仍打不散那扭曲、令人震撼的一瞥印象。
我终于看清自己。
原来曾几何时,我失却了我的灵魂。
惊愕之余,我决定出走,毫不犹豫。
失去灵魂的我,踏出第一步的剎那,脚步虚浮,感觉空虚。有一瞬间,我几乎缩回脚想要回头。
我回过头,发现身后是一片阒黑,我吓得连忙转身,不再顾虑脚下是否踩着了地,我竭力奔跑,死命地想要远离
身后那片吞蚀掉一切的黑暗。
终于我在这四坪大的空间里分到了一坪大的立足点。
天花板油漆斑驳,墙壁是灰色的,没有窗。
然而午夜梦回,我自梦魇中惊醒之时,睁开眼,看见这一片灰,听见老风扇唧唧吱吱地转动,我微笑,终于又放
心入睡。
再次入睡的梦中,我看见一张酷似自己的脸孔对着我笑。
「你在哪里?」我不禁问。
「我在这里。」他如是答。
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这里」的他,终于又回到「这里」,我摸着左胸,感觉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动着。
如此强健的心跳啊,我几乎可以感觉到血管中那奔流的血液所隐藏的力量。那不是一道百尺千丈的激流瀑布,而
是一波推着一波,生生不息的潮水。
于是我知道这会是一夜好眠。
当我不再希冀上天眷顾我。
我眷顾我自己。
C C C
洗刷刷洗刷刷,洗刷刷洗刷刷。
哼着不成调的广告歌词,我勤奋努力地从一楼的洗手间刷洗到最顶楼。
手里拿着两把刷子,一个水桶,一块海绵,脚下穿著胶鞋,身上的T恤因为太努力工作而微微被汗水浸湿。
洗厕所是早上一到公司来的第一件大事,马虎不得。
费尽千斤力气、万种心思,当终于把最后一间女厕的洗手台擦洗的干干净净,光可鉴人,我吁了口气,环视这小
小的环境卫生空间,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满足感。
简直是世外桃源。
专属我一个人的地盘呵。
我在这里堪说如鱼得水,相濡以沫,快意极了。
早知我有清洁厕所的天赋,当年求学时就该报名公共卫生学系才对。可惜一时误入歧途,妄想从商,往后的人生
才会一败涂地。唉,往事不堪回首,好汉休说当年勇,不提也罢。
正当我陶醉于清洁剂的芳香气味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叩叩叩。」
回过神,我打开门,还来不及拿走「清洁中」的告示牌便被挤到一边,一群衣香鬓影的优雅女士冲了进来,一瞬
间,五间空厕迅速被人占领,须臾便传出解放的声音。
抢滩不及的两名女子涨红着脸候在门外,两对明眸不约而同瞄向我。
清脆如黄莺出谷的声音道:「工友先生,你一定每天都要扫厕所扫这么久吗?」
我摊摊手。「其实不很久啊,而且楼下的也可以使用。」我怎么知道这群女士地域观念这么重,硬是不肯使用楼
下的厕所?
低沈似乳燕归巢的声音说:「工友小哥,能不能拜托你以后洗厕所,弄干净就好了,不要再打三层蜡,很浪费时
间,地板又很滑,手也会很酸。」
我微笑以对。「很滑?会吗?谢谢提醒,以后我会注意。」
那位黄莺出谷又道:「工友先生,你工作勤奋实在叫人佩服。」
「哪里哪里,这是应该的。」做人要谦虚。
这位乳燕归巢接着说:「工友小哥,你当工友实在太浪费,我瞧你品貌皆好,又有礼貌,该不会你其实是高级主
管,被董事长派来体察民情的吧?」说着说着,还对我搧了搧她长长的睫毛。
哇哩咧,这两位看太多有的没有的五四三了吧。想象力真丰富。
她们该不会以为这里正在上演乞丐王子的生活版,而希冀与我和演一出仙杜瑞拉吧?
我笑了笑,童叟无欺地说:「我纯纯粹粹,简简单单,就是本公司的工友,啊,小姐,左右两间洗手间空了,请
慢用。」
其实也不须我提点,一听见马桶的充水声,黄莺与乳燕早拋开王子与灰姑娘的话题,解决生理需要去。
两名女子脸蛋红红不知是因为我姿色颠倒众生,还是因为「憋」太久?
私人问题呵,不便追问。
半晌,刚刚冲第一,难分胜负的五名女士已经解决好生理需要,在我面前一字排开。
眼前这阵仗真个是:环肥燕瘦,西施貂蝉,再加一个昭君出塞。
她们想做什么?我紧张地捉着手中的马桶刷。
环肥道:「工友大哥,听说刚刚学成归国的总经理也姓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