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真巧,到处都有方家人。」像我,平白无故也冒出一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富贵叔公。
燕瘦说:「工友先生,你该不会恰巧也在哈佛拿过三个硕士学位吧?」
我摇摇头。「我哪有这种好命。」能在三流大学混完四年就不错了。
西施捧着心道:「方先生,我的考绩……」
「烤鸡?」我忍不住瞇起眼笑。「在厕所里谈这种问题不太恰当吧。」
貂蝉不知道为何突然唉唷一声。「方总,你下班后有没有空?人家家里有一个很大的按摩浴缸喔。」
按摩浴缸?「哦,那很好啊。」怎么突然扯到这个?还叫我方总?真是承担不起。
出塞的昭君不甘寂寞,拋弃匈奴王逃回汉朝来,泪眼汪汪地指责我。「你不公平……」
话未竟,先前那两位黄莺出谷和乳燕归巢不知何时也加入这阵仗。突然间,迅雷不及掩耳,有人拉住我的左手,
有人扯住我的右手。有人拉住我的衣服,有人差点没脱了我的裤子。
「方总,到我家来。」
「方总,我家比较舒适。」
「方总,我厨艺一流。」
「方总,我穿F罩杯。」
此起彼落。哇哩咧。再笨的人,听了这些话也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事。趁头发还没被扯光以前,情急生智,我双
手用力一挥,大喝——
「通通给我上班去,再啰哩叭嗦,统统开除!不准尖叫、不准多言、不准昏倒——」
剎时间,有翅膀的铁定都跳楼了,没翅膀的也都长了飞毛腿跑走了。
顿时,我的桃花源里,百花零落。
万籁俱寂。
我就说嘛,何以楼下的洗手间明明空着,这些人却硬要跑上来挤这间,原来是另有所图。
女人就是喜欢作梦。
八成是罗曼史看太多了,中毒太深。
可惜我不是她们误以为的那位「方总」,不然我还真愿意魔法棒轻轻一点,完成每个女子心中的愿望。
我了解那种抱着万分期待最终却仍然落空的失落感——我尝过,有点像是买乐透彩券,前面号码都对,就只尾数
差一个号码的滋味。
不甘心、惊愕、挫折,接着便开始怨天尤人,对现状不满足。于是这个人便一生不能够得到快乐。
这会是一出活生生的悲剧,较之莎士比亚笔下的悲剧人物都要来的真实,剧中处处可见血和泪交织。
「啪、啪、啪。」好几个掌声高高低低打断我的思绪。
我抬起头来,看见另一双高跟鞋踩了进来。
又一个中了罗曼史毒素的女人?
先是衣缘,再是一头长长的卷发,当女子整个现形在我面前,我讶异于她所拥有的一双炯炯星眸。
记忆自动跳接到三个月前,承接了我男儿泪水的那一双眼睛。
这两对黑眸,竟然如此相似?!
拥有这种眼睛的人都有不可轻忽的攻击性。
「我是工友。」不等她开口,我立刻表明「身份」。
女子浅\\\浅\\\一笑,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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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也看罗曼史?」以为她没弄懂我的话意,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我是导演罗曼史发生的那个人。」她笑意浅\\\浅\\\,举手投足有着说不出的雍容华贵。
「好深奥呵。」我呵呵一笑。我承认我听不懂她话中的含意——或者根本也没什么含意,纯粹是我想太多。
她毫不在意,只对着我笑。「没关系,日后我会慢慢教你。」
笑意凝结在唇边,我定定看着眼前这名陌生貌美的女子。
不知是我眼花还是怎一回事,我竟好似在她发顶上看见了一顶闪闪发光的金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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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那顶金冠是不存在的。
但是我的确看见了。
这女子是一名道道地地的公主——不是水货,没加油添醋,血统纯正,品质优良。
她拥有我任职的那间子公司,她是这间大型企业集团的女继承人。姓贺,叫贺姗。
那天她在洗手间外闻声而来,我不确定她看了多久,又听见了多少,她翩翩来到我面前,伸出她洁白高贵的手搭
住我——还握着马桶刷的那只手。
当时我还不晓得她的身份,尴尬的想要抽开。
然而她说:「以后,你跟着我。」话中彷佛有魔力。
心中有一点灵光闪过,我彷佛听见上帝对我说:「你不是一直祈祷\\\一个公主来拯救你,现在你可如愿以偿
。」
真是不可思议,我以为那个上帝头壳坏掉,没想到祂还记得我许久以前挣扎着喊出的微薄愿望,赐我一个公主。
呃?
20.
像在作梦一样……
老风扇依旧如昨日一般咿咿呀呀地转动。
转到两百七十度时,通常会稍微卡住,挣扎个几秒钟后,才又继续往前转。
放假日,我躺在老旧的木板床上,瞪着天花板上斑驳的痕迹。
真的要离开这里吗?
好不容易才对生活的现状稍稍感到满足,突然一个公主出现在我面前,她一双纤纤素手,推我直上青云。我的脚
步因而不得不浮动起来,我站不稳。
公主看在眼里,只说:「你会习惯。」
是呵,习惯,我自然会。
就像我原先也不习惯踩着实地走路一样,可一下定决心,脚上便似缚了铅块,沉沉的,想飘都飘不起来。
只要我愿意,我当然可以放掉那些铅块,但是我真的愿意吗?
过去的经验已经教会我,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如果接受了,这回,我该付出什么代价?
公主低声笑道:「青云,你疑心病真重,你不相信我纯粹只是想要你好?」
我亦回以一笑。「是,我不相信。妳想要什么?我的灵魂?」
公主的答复令我错愕。「灵魂?谁要那没有质量,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无用东西,是,你是要付出代价,方青云,
我就只要你。」
我瞪大眼。
卖是不卖?
公主瞇起眼。「你慢慢考虑。」
是以我考虑至今,陷入挣扎。
室友某甲的声音唤回我的心神。「小方,你平步青云,日后请多加提携。」
室友某乙一脸欣羡地看着我。「小方,你运\\\气真好,竟然得到公主的青睐,这种好运\\\打着灯笼\
\\也踢不着。」言下之意像是:偏偏给你这个跌个狗吃屎的捡到。
室友某丙则干脆吟起诗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等等,」我打断某丙的好兴致,「这两句诗跟我有什么关系?」
某丙俐落一转,丢来一罐台湾尚青米露,咧开黄牙笑道:「劝君更尽一杯酒。」
我瞪着手中的罐装啤酒,拉开瓶盖,小酌一口,感觉苦苦涩涩的。
啊,是,西出阳关无故人呵。
先干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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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便是方特助,长的真好看是不?」
「听说是公主亲手提携。」
「慧眼识英雄。」
「果然相貌堂堂,最吃香。」
「一对璧人。」
一开始听见身后这些细碎的耳语时,我红了脸,觉得一辈子没这么尴尬过。
日复一日,我的脸皮渐渐长厚,如今再听见这些话语,已经不痛不痒,没有感觉。不知道这是不是好现象?
然而不管是不是好现象,对现在的我来说都已经无所谓。
我月入百万,住景观豪宅,出入名车接送,贺姗又是一名绝世美女。
一个男人从小到大,毕生的梦想在短时间内都已经实现,我夫复何求?
这如果只是一个梦,我也已经很满足。我从来没做过这么真实、又这么豪华的梦。
「青云,你可满意?」贺姗打量着我的新居,坐在柔软的丝绸大床上问。
「非常满意。」
再还要奢求,我就不是人。
「呵,你满意,可我不呢。」贺姗抚着房间内断臂维纳斯的雕像,叹息似地道:「这间屋子太空旷,应该多加一
点东西。若非时间上太匆忙,设计师来不及赶制,不然家具应该全用手工新制,地板用桧木装潢,再自尼泊尔运
\\\来长羊毛地毯,窗帘全换上手工蕾丝,养几盆兰……呵,我就是用不惯现成的东西,或许找个时间再将这
里重新布置过。」
「空旷有空旷的好处,空气流通,屋子好整理。现成的东西实用即可,何况这里所有的一切已经全出自名家,不
可过份挑剔。」
贺姗轻笑。「呵,青云,你真可爱,屋子自有佣人收拾,何劳你动手。再说顾客若不挑剔,怎有生意上门,精益
求精本是为商之道。」
贺姗一番话堵的我哑口无言。
是我的错,我竟忘了我们出身背景是如此悬殊。
眼前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超出我所能拥有的太多太多,但对贺姗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根本不算什么。
人与人之间,竟有这样大的差异。
这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难道只因为投错胎,生错家庭?
「青云,你心思不在身上,可还想要什么?」
我回神过来,摇摇头。「太多了,这样就够了。」我的脑袋已经一片空白,再也想不出我还需要些什么。
贺姗嘻嘻一笑,跳到我身边,攀着我的手臂。「那么该我提出我的要求啰?」
呵,是,要付出代价了吗?「妳想要什么?」像她这样的富家小姐,有什么是她想要却得不到的。一打芭比娃娃
?一箱华服?一群裙下迎合的俊男?不,这些东西对她来说都太容易得到。她想要什么?我又能给她什么?
贺姗答说:「我要你令我快乐。」
快乐?贺姗不快乐?
我定定注视着她,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有半点不快乐的迹象。她在说笑。
「妳要我怎么做?」既然都收了贿,她要什么我就该奉献给她。
贺姗眼睛溜溜一转,环着我的手。「那么,陪我去吃麦当劳。」
「现在?」麦当劳?我瞪大眼。
「现在。」
「那就走吧。」
反正,出入名车接送,又不须我出车马费。
借花献佛,何乐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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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小小一个汉堡,外加一份薯条和可乐,就能让公主这么快乐?!
看着贺姗津津有味地沾着蕃茄酱吃薯条,我忍不住也觉得高兴起来。
原来能让一个人开心,是一件这么快乐的事。
没有想到的事还有很多,例如我从未想过已经被远远丢在身后的「过去」会与现在重叠。但是它就是发生了。
就在快餐店,我遇见钟海。
那是我们要离开的时候,大车已在快餐店外的街上待命,贺姗坐进车里,临时又想要外带一份6号餐,公主有事,
我服其劳,乐意之至地回到快餐店点餐。
「6号餐,带走。」我说。
「请稍待。」服务员说。
就在这一对一答之际,我认出了他,他也愣住了。
但他比较慢认出我。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何况我离开公寓已逾三个月,身上穿的、戴的,又都是名家设计,面貌与昔时自然大不相
同。
「青云?!」他终于认出来,眼睛大瞪有如铜铃,很显然是真的吓了一跳。
我也是,我没打算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遇见他。
身份不对。我才正要忘记过去,向公主看齐,学习名流的生活品味,此时再见到钟海,正好提醒我过去方青云是
如何一个猥琐的人,我的背景都在他身后成一字形展开,像是随时都要朝我扑过来,吞噬我。
我不愿意跟他说话。当下我扭头就走。
回到车里,贺姗见我双手空空。「怎么回事?」
我说。「我们到别家买,这家服务员态度不善。」
「是吗?」贺姗微笑。「青云,你放心,跟着我,你不会吃苦。」
我闭上眼睛,不去看后照镜里追出来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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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一就有二。
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
钟海教会我明白这个道理。
那天,雨初晴,我穿著擦得晶亮的皮鞋跨过马路上一摊积水。
就在我跨过那滩水的同时,一个下水道的孔盖突然被掀开,钻出一个面孔污黑的工人。
我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愣住。
「你跟踪我?」
是,正是钟海。
他也一愣。「不,我在工作。」身上穿著他过去出门工作时常穿的那一套蓝布衣裳。
我眉毛不禁一挑。「你已经恢复记忆?」
钟海微微一笑。「请问我忘记过什么?」
「你忘记你原来是一个下水道工人。」
钟海仍然在笑——或者那就是他一贯的表情。「是吗?那么请问你又忘记了什么?」
我脸倏地煞白。
「青云,那天为什么要逃?」
我不仅那天逃了,就是今天我还是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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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三不成礼。
在跳舞厅,公主拉着我跳舞。
我说:「不会。」
她说:「我教你,很容易学。」
她身材娇小,又喜欢穿高跟鞋,两条玉臂抱着我的腰,小脸枕在我肩窝上,教我跳慢舞,神情非常陶醉。
我看着她酡红的脸蛋,不禁也有点飘飘然。
她待我好,我想使她快乐。
「先生,需要酒吗?」一名端着鸡尾酒的服务生在耳边问。
我回过头,看清楚他的面貌,无法不惊讶。
「你跟踪我?」
是,又是钟海。
他这回很快便反应过来。「不,我在这里工作。」
公主这时睁开眼睛,伸出手臂,「我要,谢谢。」她取了一杯酒。
钟海旋身离去。
公主看着钟海离去的方向,随口问道:「旧识?」
我搂着她的腰肢,轻声地说:「不是重要的人。」
只是每回一看见钟海,我就得花好多力气才能将逐出脑海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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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他沿着绳子从我屋子外的窗外攀下来时,我几乎失去理智大声尖叫。
还说他没有跟踪我,这会儿竟然跑到我窗外来了。
有那个神经会当自己是蜘蛛人,出现在三十几楼高的大楼窗外。这会儿他总不会说他在工作了吧!
我气愤地推开一面窗。
钟海表现的很讶异看见我。「青云,你住在这里?」
「是。」我抑制怒气低声道。
「你哪来的钱?」
说到了我的痛处。「反正不是你的。」
他一双眼转为忧郁深沉。「你为什么要离开?」
「你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他不知从哪变出一块抹布。「我在工作。」
我则差点没昏倒。
千算万算,没料算到他是洗窗工人。
「上一回我见到你,你是夜总会端酒的服务生,再上一回你是快餐店的店员、再上上一回,你是下水道工人,今
天好巧,你居然是洗窗工,请问你,钟先生,你还有什么工作,能不能告诉我?」这样我下回才能避开。
钟海没有回答我,他只是问:「你为什么要离开?」
我突然失控,尖声笑道:「我为什么要离开?你问我为什么要、离、开?!你不知道吗?我之所以像条丧家之犬
地离开,是因为那根本是一个阴谋\\\!我为什么要离开,我怎么能不?契约上明明白白写着继承那栋公寓,
就得连带负责照料住在公寓里的大大小小,倘若房客交不出房租,房东不得催租!」
我回想想那日欧阳律师送来的那份文件,白纸黑字的各项条款看的我目瞪口呆。我根本就被耍了,那是慈善公寓
,是收容所,我没有权力收租。
「最惨的是,住在里头不过几个月,我就快被你们一群人整死,求求你、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放弃了,我不
要那栋公寓了,随便你们要怎样无法无天我都没意见!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我对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我
要忘掉从前,我要把你们都忘掉。」
钟海听我吼完,好一段时间迟迟不语。
当他开口时,我以为他要为自己辩护,我竖起汗毛,正准备反击,但他却只是问:「你现在快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