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我哈哈一笑,将窗子大开,退开一步,将屋里的灯都打开,好让他看个仔细、看个明白。
「你看看,这座雕像,断臂的维纳斯,一百万美元。而这不过是这屋里最没有价值的一样的东西。」扣除掉我,
我不算在内。
「我住豪宅,出入有名车接送,身边美女如云,这才叫品味、这才叫生活,你懂吗?你明白吗?」
是呵,原来如此,原来我一直就向往这样的生活,我根本不可能拒绝公主的提议。即使我曾经曾为此挣扎过,最
终我仍会低头。
钟海静静地看着我,不语。
我想他是被我的富足吓呆了。但他却说:
「青云,你何时回来?公寓没有你在,好寂寞。」
C C C
我不知道我怔楞了多久。
我只知道当我回神过来时,钟海已经离开。
公寓没有我在,好寂寞?
他、他骗谁啊。
我才没那么蠢咧。
况且那本来就是一栋寂寞公寓,住在里头的人哪一个不寂寞?
然而他那句话,却久久阴魂不散,在我脑海里、在我梦里,涟漪般扩散,不断地回旋、回旋。
21.
睡梦中,有人轻拂我的发。
温润的手,轻柔的力道,多么多么的温柔呵。
「是妈妈?」
「呵,不。」
我睁开眼。「是妳,公主。」真傻,还会是谁?除了家务助理以外,就只有公主握有锁匙,并且不需要敲门就能
进入。
我是她金色城堡里豢养的一只金丝雀。
这是我自愿的,没有人逼迫我。
挣扎着从丝绸大床上坐起来,发觉屋外天色尚明,恐怕我不知不觉中,午睡又给睡过了头。
这种生活要在以往发生,简直就是堕落。白天不用来做事,竟统统奉献给睡神,实在太邪恶了。
贺姗挑了挑眉。「公主?你心底是这么称呼的我?」
「妳生气?」贺姗何等聪明,在她面前说谎并不明智。
「为什么这么称呼我?」
「想知道?」
「不想知道就不会问。」
我躺回大床上,瞪着装饰着彩绘玻璃的天花板,沉吟半晌,而后噙起笑意道:「说起来很童话,妳可能会笑。」
「那多好,我想笑。」贺姗浑不介意,她俯在床上,软软的小手摩挲着我的脸孔。「说来听听。」
叹了口气,我突然感到疲倦,无暇掩饰心声,竟然如实倾吐:「我不信神,但我向上帝祈祷,请祂派一位公主来
解救我,处处受挫的生活令我疲倦,为生存卑躬屈膝渐渐磨损掉我的灵魂,我从没有开口在神面前祈求过,但是
我一直听见上帝的嘲弄,而软弱的意志早已稍稍向祂靠拢。」
贺姗兴致十足。「处处受挫,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生活?」
她好奇呵,她当然会好奇。她是公主,怎会了解小老百姓的悲哀。
「那种生活就好象是……」我淡淡地形容:「黑暗,四面都是深渊,一失足便粉身碎骨,最可怕的是摔成了碎片
之后,还得自行重新组合,摔一次,就重组一次,日夜循环,永无止尽,直到死亡来临,咽气。」
贺姗闻言,低着头沉吟,似在思量。
片刻后,她问:「那为什么是一位公主?」
我瞧着她闪亮的明眸,心想她或许永远不能理解,何以区区一个童话故事会让人类产生那么大的期望。「因为我
不是灰姑娘,仙杜瑞拉是个女生。」
贺姗笑。「如果出现在你面前的是一个王子呢?」
我亦笑。「我需要回答吗?妳是一位公主。」假设性的问题不需要浪费时间回答。
「但那是个有趣的疑问不是吗?青云,设想看看。」
呵,遵命。我的时间已经卖给了这位公主,我浪费的不是我的时间。
设想出现在我面前的不是公主,而是一个王子……我闭起眼,当真命令自己去假想那个情境。混沌中,一个答案
逐渐清晰明朗——可怕的答案。
「青云,你如何选择?」
睁开眼,我说:「妳真要听我的回答?」
贺姗依然故我。「不想听就不会问。」
是,我失职了。一个希望取悦公主的臣子甚至不应该等公主开口,就要满足她的要求。
「青云,你的回答。」
「我会接受。」本以为会有点困难启齿,然而当说出口后,我却发现这其实一点都不难。因为,「我别无选择。
」在那种情境下,即使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只青蛙,只要他能够满足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我就会点头。想要正气
凛然的拒绝,那恐怕才是一件真正困难的事。
有机会平步青云,我为什么要拒绝?
贺姗突然沉默了片刻。我以为我触怒了她,没想到她却说:「青云,原来你如此不快乐。」
我瞪大眼。我不快乐?怎会?我什么都有了,我应该非常快乐才对。
「不、不,妳完全误会了,我没有比现在更快乐过。」
「青云,你一定还有愿望,告诉我,让我替你实现。」
我环顾四周。看了半天,仍不知道我还缺少什么。
在公主的催促下,我说:「也许我还想要一幅画来装饰墙壁。」房间里有面墙似乎太空了。「就一幅雷诺瓦的『
抱猫少女』好了。」小时候,我一直想养只猫,偏偏妈妈对猫毛过敏,长大独居后,又嫌麻烦,是以一直不了了
之。
公主开心地承诺。「立刻替你实现。」她拿起话筒,拨了一通电话。
三天后,「抱猫少女」悬挂在墙壁上。
公主与我站在画下看着画中那名抱猫的少女。我没有问她花了多少钱才将画弄到手,反正一定是天文数字。而花
钱满足我的愿望能使她快乐。
猫向来是有钱人才养得起的宠物。就如同我只卖给养得起我的人。我将那把自由的钥匙交出去,只要她锁住门,
我就跑不掉。
「青云,你看起来还是如此忧伤,告诉我你还想要什么?」
我还要什么?我再次环顾四周。「也许我还想要一只宋朝的景泰蓝,我一直喜欢那种蓝色,可以吗?」
「当然,只要你开口。」公主如是说,于是当天下午,我就得到了我想要的。
公主比神灯巨人还大方,她所允诺的,是无止尽的愿望。
她闲来无事时的消遣便是满足我的愿望,于是,屋子里渐渐堆满了世界各地进贡而来的奇珍异宝。
成色无暇的南洋珠被我当弹珠在地板上弹来弹去。
而我的钻石拆信刀通常只用来射飞镖。
玛丹娜的成名签名照卷成筒状专门用来打室内槌球。
几大筒陈年的白兰地一夕之间被我倒进按摩浴缸里——泡澡用。
我的愿望愈来愈古怪,但公主都含笑纵容地为我办到。
有一天,我走在街上,看听见一群背着书包的高中女生,叽叽喳喳地讨论她们要如何筹钱以及何时要到日本看
偶像的演唱会,我兴致一来,让跟随在身边的秘书记下愿望,便完成了小女生们的愿望。
接着我走上一座天桥,一名瘸了腿的老人窝在角落乞讨。我手指轻轻一点,老人立刻被送到本市福利最好,照顾
最佳的安养机构,从此得以安享天年。
类似的情况,一个失学的学童得到了一笔丰厚的奖学金。
一位等待换心的病人顺利完成了手术。
一名失踪儿童重回父母亲的怀抱。
几乎天底下间所有不可能发生的事,都在我这双手下轻而易举地扭转过来,而我只不过是拿它们轻轻一点。
悄悄地一线光,自重重的阴霾中,透出,照亮这浊恶人世间。
「青云,你听听这段。」公主读着早报。「本市出现善心无名人士,月来已有多人受惠,引起社会关注,此等义
举已带动社会救助捐款。某知情人士透露,此善心人士为善不欲人知,可能是华侨移民第二代,以下是几位受益
人的专访,让我们来看看他们如何说,关于奇迹……」
公主放下早报,笑嘻嘻地来到我身边。「青云,你觉得如何?」
放下修剪兰花枝叶的小剪。「什么如何?」
「做一个无名的善心人士,你可快乐?」
「报上不是说此人是华侨移民第二代?」我是土生儿,家族中未曾有人移民。更何况,出钱出力的都不是我,我
岂敢居功。
公主伸出手,我自然而然地挽住她,彷佛我天生就这么绅士——但事实上,这不过是这阵子勤加练习的成果。
真正的方青云是个粗鄙无文的野人,容易叫人看轻。我立意要摆脱那种来自次低文化的气质。
公主说:「青云,有你在,真好。你令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快乐。」
我笑笑地道:「人不可能每一天的每一分钟都快乐,生命中本来有悲有喜,公主妳希望每一秒钟都快乐,实在有
些贪心。」
公主笑。「是,我是贪心,但能天天都开心快乐,多好。」
是啊,多好。无忧无虑,唯一的愿望是笑口常开。「公主妳真正是天底下第一位幸运儿。」我则是天底下第二位
。没有人再有像我这么好运,能遇见一个真正的神灯公主。
「幸运儿,呵。」公主摇晃着我的手臂。「青云,假如你有一分快乐,我便有十分快乐,所以满足你就成为我的
第一要务,这是什么缘故?」
我不假思索地说:「施比受有福,我得到的每一分快乐全来自公主的成全,所以公主的快乐自成成等比计算。」
「青云,你真是个呆葱。」公主突然娇嗔。
令我愣了一下。我,呆葱?「我说错了什么吗?」
「只一件事。」公主眼波流转地觎着我。「青云,假如你有一分快乐,我便有十分快乐,想必是因为我已深深被
你吸引,我恋上了你。」
好半晌,我反应不来。公主又在说笑?
她瞇起眼睛,抚着我脸道:「青云,过来吻我。」
我呆站原地,迟疑了好半晌才道:「我不太善于亲吻。」学校没教。
公主咯咯地笑,伸出玉臂召唤着我。「没关系,来。」
我于焉移动脚步。轻轻地印上那片香泽柔软的红唇。
公主十分善于接吻,接下来的部分全由她主动带领。
吻着她的同时,我的心不禁感到一丝困惑。
享受着这样的香唇润泽,应该是要令人心跳加速的吧。但为何我没有?我的心还是如平常一样,并没有不规律地
跳动。
C C C
茱丽叶,妳为什么是茱丽叶?
——William Shakespeare《罗密欧与茱丽叶》
噫,这是什么怪对白。
丢开莎翁的剧本,我推开窗,仰头寻找那个每星期便来报到的身影。「你的窗要洗到什么时候?」
钟海像鸟一样,悬在半空中,他低头大声道:「你不知道本市的空气污染有多严重吗?我不知道你那么不食人间
烟火。窗子今天洗干净了,不久又会弄脏,也幸好会脏,否则本市那么多洗窗工肯定都要失业。」
「那就专心洗你的窗,赶快弄完赶快滚,我受不了我窗子外头有蜘蛛人荡来荡去。」说我不食人间烟火,真是可
笑。方青云早已历尽沧桑。
「你可真奇怪。」钟海大声说:「你专心看你的罗密欧与茱丽叶,管我何时洗完窗子?再者我洗了那多久的窗,
也从没一个住户像你一样打开窗户挑剔我的工作效率,青云,你现在真这么闲吗?」
关上窗户是我唯一的回答。
C C C
Give me excess of it, that, surfeiting, the appetite may sicken, and so die.
——William Shakespeare《第十二夜》
「钟海。」我靠在窗边,看他矫健地在窗沿走动。
「什么事?」
「你有没有什么愿望希望实现又尚未实现?」
钟海怪异地瞟了我一眼。「问这个做什么?」
「或许我可以替你实现。」
钟海大笑。「青云,你以为你是神?」
我垂下眼。「你调侃我,你看轻我?」
钟海放长系在腰间的工作绳,降到我身边来。
我打开窗,让他进屋。
他却好象没有进屋的打算。他在窗外看着我。「青云,你不是什么都有了,你应该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为什么
你看起还是如此忧伤?」
我不答,只道:「洗窗是高危险的工作,一不小心失足掉下,便粉身碎骨,你缺钱吗?我可以帮助你。」
钟海笑了。「呵,是,你现在有钱了,你月入百万,住豪宅,出入有名车接送,身边还有美女作伴,要风得风,
要雨得雨,青云,你已是本市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照片刊登在照片上,四字标题——鱼跃龙门,不知道有多少
人钦羡你的际遇。」
是吗?我从不看这类报导。「钟海,我可以帮助你。」只要我开口,我的愿望都会实现,钟海可以成为本市第三
位幸运儿,只要他开口,我会让他的愿望都实现。
钟海笑笑摇头。「不。」
我解读成:「你没有愿望?」
钟海笑道:「有,我有愿望——小小大大的愿望都有,而且非常非常的多,不胜枚举。我是一个多欲的人,我对
生活有一套苛刻的标准,我的要求非常多。」
我眼睛一亮。「那么让我替你实现。」
「青云,你还不懂?」钟海突然敛去笑容。「我就是为了那些尚未达成的愿望才能存活至今,假使我让你替我一
一实现,那么我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我脸色煞白,如遭雷击,身体摇摇欲坠。
钟海伸出一只手稳住我。鼓励道:「出来,青云,跨出窗外来,太久不见阳光,已经使你脸色苍白。」
我瞪了他一眼,看见他身下那片空荡荡的高度。跨出窗去,岂不粉身碎骨。他要我跳窗自杀?
我连忙摇头。
他继续怂恿我。「出来呀,青云,让我带你回去。」
我惊骇道:「不行,我会摔下去。」并且从此万劫不复。
「唉呀,有点冒险精神吧,相信我,我会捉住你,紧紧的,你会很安全。」
他不断地在我耳边鼓吹,忍不住地,我走向前一步。
他眼睛带笑地道:「对,跨出来。」
我双手攀上窗,突然一双手抱住我的腰往后拉,我吓了一跳,跌在地上。睁大眼睛一看,发现公主不知何时出现
在我身边,牢牢地捉住我。
「青云,你要到哪里去?」
我瞪大着眼,看着空无一人的窗外,冷汗直流。
公主跪坐在我身旁,染香的手绢轻轻拭着我额上的汗。
我失魂落魄,由她摆布。
手绢几乎湿透,扔开,她抱住我的肩,低声叫道:「你不准走,不准你离开我,青云,你是我的,你要什么我都
给你,不准走,青云……」
我仰躺在地板上,洞开的窗透进初秋的风。
一朵云由别处飘了过来,缓缓的,我伸出手,以为能捉住,但云朵自我指缝中流泄成一束白光。
22.
日子是这样过的。
前天读李尔王,昨天读哈姆雷特,今天读麦克白。
我仔细地读着剧本,揣想着每一个角色的心理状态,深入的想象让我自现实抽离开来,彷佛我是其中一个人物,
我真实地存活在故事中。
然而跳出故事大纲,我又如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人偶,端坐在剧院里,看着粉墨登场的演员们诠释世间的悲剧。
读完麦克白,明天可读奥赛罗。
读完莎士比亚,不怕,可以做的消遣还有很多。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休闲都是为中产阶级提供,只要有钱,看戏
、出国旅游,品茗谈心,总总消遣任君选择,绝对不愁没事可做。
我以前并不知道生活可以是这个样子——
「碰!」
门碰地一声被踢开,瞬间倒地不起。
看样子,来人并没有钥匙,豪宅的大门也并不怎么坚固。
我转过头,看见一双黑眸瞪视着我。那闪闪发亮的,是兽类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