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方禹宣平淡无奇的招呼声,传入樊砾耳里,却比什么都来得好听。
“正好可以吃饭。”他低头笑笑,心口稍微有一点点的甜。
方禹宣换好衣服返回客厅的时候,看见樊砾正小心翼翼地把油煎带鱼的刺去掉,将一小块一小块的肉整齐放进空碟
里,摆在自己的座位前。
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他出神地盯着那双不停忙碌的手,却慢慢地,不由自主地拧起了眉。
“你的手,怎么了?”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他并没有发现自己口气的严厉。
“啊?……没什么。”樊砾吃惊地抬头看他一眼,或许是有些害怕他紧绷的脸,条件反射地将受伤的右手藏到背后
,轻轻蹭了几下。
“是不是烫伤了?怎么都不处理一下!”
明明应该是关心的话,可听上去却一如既往的生硬。樊砾眨了眨眼,温顺地回答说,“冲洗过了,一点小伤,不要
紧的。”
低低“嗯”了一声,方禹宣便不再理会他的反应,仿佛独自在饭店用餐似的,他旁若无人地坐下来,自顾自地动起
碗筷。
樊砾呆在厨房里,透过移门的隙缝看着对方将筷子一放,推开椅子走开了去,他才跑出来,安静而利落地把餐桌收
拾干净、把碗筷收进厨房,一个个放入水槽里。
受伤的指头沾到温水和洗洁精,总有那么一些疼痛,看来等会儿还是要把水泡挑破,再去买盒药膏涂上。
樊砾心里嘀咕着,手上的活儿却没停。
洗好碗筷,将厨房都清理干净后,他擦干手回到客厅,却发现寂静的屋内已空无一人。
又是连走都不说一声,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樊砾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常态,或许除了洗衣做饭,自己在方禹
宣心目中的地位,大概比起墙上的油画来也强不了多少吧。
心不在焉地坐在沙发上翻看报纸,目光虽然聚焦在面前的纸张上,但是茫然的思绪已不知飘到了何处,连有人进屋
、走到他面前停了一会儿,也毫无反应。
捏住报纸一角的右手突然被拽住,樊砾才猛然惊跳起来。
“呀?……是你。”发现是方禹宣抓住了自己的手,他面上一红,不好意思地小声嘟囔。
“伤口处理一下吧。”方禹宣的对话很简单。
樊砾先是莫名其妙地看看他,之后忽然想到了什么,视线悄然往旁边一转,果然瞧见茶几上扔着一个小塑料袋,是
距离挺远的那个药店的袋子。
一时难以置信,他脱口而出,“你刚才出门,是去买药膏?”
“嗯,家里不是没有了?我找过的。”方禹宣只顾低头抓着他的手,拿碘酒在伤口上消毒,却没注意到对方近乎石
化的反应。
惊讶地睁大双眼,樊砾瞪着他的后脑勺,似乎很费力地挤出声音来,“让我自己弄吧,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
方禹宣没吭声,也不理睬他的要求,仿佛执着于那些伤口上,直到全部包扎好,才挺起身,一脸严肃地看着他说,
“你就那么没脑子?画画的不就靠双手吃饭,你自己都不爱护,以后不想拿笔了?!”
“没这么严重吧?真够大惊小怪的!”樊砾皱皱鼻子,心里虽然偷偷顶了一句,嘴角却控制不了地露出一抹浅浅的
微笑。
好像第一次觉得他这样呆傻的样子也挺可爱,方禹宣凝视着他,不自觉地想和他交谈,“除了把自己弄伤,你今天
还做了什么事?”
“我?”根本被想到对方也会关心自己的生活,樊砾结结巴巴地说,“我,那个,……找到工作了。今天,……嗯
,和杂志社把合同签了,做校对和版面编辑。”
“校对?钱很少吧。”方禹宣不给他面子地说道。
“是,……是不太多。”樊砾有些尴尬地挠挠发梢,小小声地回应。
“你……”方禹宣瞪他一眼,“没本事还学别人玩什么辞职,现在尝到苦头了?”
找到工作还要挨骂,樊砾无奈地低头认错,“对不起。”
心里好像略微舒坦了点,方禹宣却依然维持着冷淡的口吻,“有件事我早些日子就想说了。家里的那辆车,事实上
一直是我在用,停车费、汽油费,保养费什么的,开销也挺大,以后就我自己来负担吧,不用花你的钱。”
“啊?”樊砾一愣,反应过来后急忙摆手,“你不要这么说,我负担得过来,真的。”
“你拿什么负担,就这点钱?卖血吗?!”方禹宣不以为然地反驳道,“我想,你也不好意思伸手问欧阳要钱吧。
”
樊砾怔怔望着他,脑子昏昏的,嘴唇无声地在动,半天才哑哑地说了声“谢谢你。”
方禹宣迟疑了一下,终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瘦弱的背脊。
“……何必,这么傻呢。”
樊砾听见他有些感慨地低语,心里只感觉酸痛。
036
这一晚,轮到方禹宣辗转难眠。了无睡意地躺在宽大的床上,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怎么样也理不清。
前一刻那样冲动的关怀,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实话,樊砾对他的好,他不是不知道,要说不被感动,几乎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除了感动之外,总觉得还有其它一些什么,好像是愧疚、是同情,或许还有不舍和心疼,……在心里偷偷地
扎了根。
隔日上班时,只能顶着黑眼圈走进办公室,还引来秘书暗地里好奇的目光。
似乎也没有努力工作的动力,他很难得的,一大早就对着电脑的背景画面,懒洋洋地发呆。
不多时,“叮咚”的铃声打断了他的沉思,“老板,有位范先生的电话,是否替您接进来?”
秘书尽职地问道。
“好啊。”方禹宣猜测应该是范嘉纬的来电,他果断地摁下通话键。
“阿宣,是我。”话筒那断传来清澈的声音,果然是阿纬没错,“你,……最近是不是出了点事?”
“唔……,其实没什么。”方禹宣扶着额头,沉着地说,“怎么啊,听到别人传的那些小道了?”
“应该不是小道了吧。”范嘉纬有些哀愁地叹气道,“欧阳能把乐新的广告交给你来做,你们之间一定有瓜葛。”
“阿纬,你不要胡思乱想的,我一切都很好。”方禹宣温柔地宽慰对方。
“不是我要乱想,”范嘉纬低声回答,“阿宣,你不知道,欧阳……,他实在令人捉摸不定,我就是害怕他会对付
你,所以……”
“没有什么所以。”打断他的担忧,方禹宣笑了笑,“我和欧阳之间,除了客户这层关系,真的没有其它纠葛。”
“樊砾……,难道不是你们之间的纠葛吗?”
方禹宣突然被他的话梗住了,愣愣地停顿半晌后,才低沉地说,“对不起阿纬,再忍耐几个月好吗?请你……务必
要等我,好吗?”
“阿宣,我当然会等你。”范嘉纬坦然地倾诉衷情,“你要记得,我始终都是那么爱你。”
“我知道。”方禹宣忍不住闭上双眼。
“那好,就先这样决定,为了不给你添麻烦,这几个月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一切等你和樊砾分手后再说吧。”
将话筒放回原处的时候,方禹宣发现右手竟然在轻微的颤抖,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渐渐在他体内生成、蔓延。
差不多是“熬过”敷衍了事的一天,他从未如此急切地想要飞车赶回去。
“你回来了,今天很早啊,我饭还没做……”
重重甩上门,他无视樊砾腼腆微笑的脸,甚至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就将人拖进自己的卧室,一把推倒在床上。
用力压住表情僵硬的人,方禹宣伸手扯掉他宽松的居家长裤。然后在拉拽内裤的时候,指甲无情地在那白晰的腿上
,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划痕。
“方禹宣,”樊砾困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猛然停下手上粗暴的动作,他撑起身体,极近距离地注视着对方。
“……发生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樊砾饱含关切的声音,在他耳膜中轻轻回响。
应该,……只是欲望疏解的需要吧。
方禹宣冷冷地挪开视线。
——对樊砾的依赖,除了发泄生理上的性欲之外,就没有其它的了。
……肯定是这样的!
如此努力地拼命说服自己,方禹宣却觉得胸口快要透不过气来。
粗暴地俯身啃噬对方凸出的锁骨,慢慢地,有血迹点点渗出。
樊砾虽然疼得颤抖不已,却没有一丝挣扎和逃避。默默等待这一波的狂乱平息后,他抬起手,像抚慰般轻触着孤傲
的背脊。
“为什么,你要这样纵容我?”愤怒地瞪着他,方禹宣死死捏住樊砾的手臂,仿佛像要折断那样的用力。
“如果我说,因为你曾经救过我,你曾经保护过我,……你会相信吗?”
樊砾笔直凝望着他,平静的语调中听不出任何慌乱。
037
“你说啊,只要你说出来,我都相信。”
方禹宣忿忿的语调中,甚至还带有几分任性。
樊砾却依然温柔地看着他,裹住纱布的右手,轻轻攀抚上他左侧的额角,“这里,应该有一道伤疤,是吗?”说着
,稍微昂起头,想要亲眼证实一般的,动手挑开发梢,“果然,还在啊。”
方禹宣突然松开钳紧的手,好像受到什么冲击似的,满脸惊愕的神情。
樊砾有些心酸地苦笑了一下,“你想起来了吗?那年冬天,纽约下了很大的雪。……因为要把我拽下桥,害得你重
重摔了一跤,还磕破了头。”
默默调整了呼吸后,方禹宣的表情慢慢凝重起来,“其实,那天晚上我有点醉,一直都以为自己救的是个女孩子。
……想想也差不多是八年之前的事了。”低下头又思索了一会儿,他清清喉咙,问道,“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想去
跳河?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吗?”
“人想要自杀,往往只是一时冲动罢了。”樊砾悄悄蜷缩起身体,低声说,“谢谢你那天狠狠推倒了我,也谢谢那
天你的巴掌和臭骂,……中英文混在一起,看来你醉得挺厉害。”
鼓起勇气伸出手,他汗湿的掌心贴在了方禹宣的手背上。
从出生那天起,樊砾便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所以童年时候的记忆,是那样深刻地和“没人要的野孩子”维系着。
“小时候,由于妈妈还在乐新做秘书,我常常能和欧阳玩在一块。他对我,真的就像哥哥一样的好,只有他会保护
我,为我和那些欺负人的大孩子打架,有一次还把人家的手打断了,结果被关了半个月的禁闭,我就每天偷偷给他
送小人书,让他好打发时间。”
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樊砾闭上双眼娓娓说道,“后来,我对他的依赖像是渐渐变了。一开始,我并不清楚那种感
情究竟是什么,直到我和他之间时不时有女生介入,我才明白自己会难过的原因,是因为我喜欢他。”
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凭自己的本事考进WIDS,而且还很幸运地得到去纽约总部培训的机会,樊砾的人生看起来有些
太顺利了。
临出发上飞机的那一刻,所有的,都还非常非常地好。然而从肯尼迪机场出来,一切竟都改变了。
高速公路上突发的车祸,导致母亲重伤被送进医院急救,而不幸在事故中丧生的,他一直有些敬畏的欧阳的父亲,
因为立刻由律师公布了遗嘱,才突然揭晓了他私生子的身份。
“那份遗嘱中,爸爸几乎将所有的不动产都留给了我和妈妈,甚至连乐新30%的股份也给了我。”樊砾永远也无法
忘记,就仿佛梦魇一般变成亲生哥哥的欧阳哲,在越洋电话中愤怒的嘶吼,“凭什么你是我们家的野种?!……那
些钱你休想拿到一分一厘!”
“那个时候,他以为我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以为我和妈妈始终窥视欧阳家的财产。”樊砾还是禁不住叹了口气
,“天晓得,我宁愿自己是个不名一文的野种。”
“即使这样,你也不至于寻死觅活的。”方禹宣有些气不过地插了一句。
虽然曾经在网上查到一点小道八卦,但由当事人说起来,这种豪门恩怨的情节,倒还真是八点档狗血剧的俗套桥段
。
“就算是我没用好了。”
一股热流忽然溢满樊砾的胸口,他忍住眼眶中的水雾,将脸埋进蜷起的腿间,“当我知道妈妈答应放弃所有遗产后
,是欧阳的舅舅,拿掉了她身上的输液管和氧气面罩,……我就不想活下去了。”
038
“对不起,我不应该追问你这些。”
方禹宣顺手扯过毛毯,覆盖在他半裸的身体上。然后,将他整个人拥进自己的怀里,像安慰孩子般地摸着他的头与
背。
“没关系,反正都是早已经过去的事了。”
樊砾抬起头,瞬间,彼此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
方禹宣很清晰地看见,他湿漉的睫毛正细微地颤动。
“那年纽约总部的培训,我们组有一个叫TERRY的,迟到了一周才来报道,原来就是你啊。”
记忆的阀门一旦打开,往事便如潮而涌。
“因为要赶回去处理丧事,所以后来只能晚到了。”
“你……当时,你就没认出我来吗?”方禹宣不觉有些好奇。
“怎么会认不出你呢?”樊砾无可奈何地叹着气,“只是你,完全没有一丁点认识我的反应,我当然,……就没好
意思开口。毕竟,跳河自杀,无论如何都算不得光彩的事,万一我认错了人,怎么,……怎么收场呢?”
“你还顾虑挺多的。”方禹宣笑了笑,眼神却又突然黯淡下来,“同一期、同一组……,可偏偏——我就根本记不
得你了。”
落寞地望着他的眼睛,变得麻木的心痛,因为这一句话,又重新分明起来,“暗恋这种事,只要我一个人记得,就
可以了。”过了很久,樊砾才轻轻摇头。
“因为我拽过你一把,还有揍过那个老是骂basterd的小日本,——噢,培训的时候可能帮你顶过错,……这些就
是你爱我的理由?”方禹宣不免烦恼地揉揉眉心,之后稍显深沉地说,“你确定,你对我的那些感情,——是爱情
吗?可能你想要的,仅仅就是另一个欧阳罢了。”
“或许一开始,也并不是爱吧。”樊砾沉默了一阵,才叹息似地说,“只是一直一直都忘不了你,总是会不由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