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了一会,床边的电话响了起来,那狭小的距离,足够他一边躺在床上,轻易地伸手接了话筒。躺在那些能给他力
量的书籍上,何授用他无法想象的轻松声音,虔诚地对着话筒说:“嗯……是,妈妈,我过得很好……他们都对我
很好,不用担心。”
他微红了眼角,撒谎说自己很幸福。
苏陌赶到公司的时候,远远看到冯洛正站在大厅的镜子前整理自己歪掉的领结,却越弄越像条发育不良的咸菜,於
是走到他後面低调地踹了他一脚,伸手替他系紧了。冯洛鞠躬是标准的十五度,笑嘻嘻地喊他:“店长。”
苏陌瞪了他一下,霸占住那面镜子,用手开始理头发,低声道:“白天叫老板,晚上再叫店长。”
冯洛回瞪他一眼,腋下夹着那沓厚厚的文件反手就扔进苏陌的怀里。他们从幼儿园一直同班到大学,要抛开交情用
官腔还真是有些困难。即便冯洛在酒吧已经当了十年的侍者,在公司里也做了漫长时间的开荒牛,彼此之间的上下
级关系还是弄不清楚。
其实冯洛原本不该是工薪一族。虽然苏陌的公司是首屈一指的家族企业,但冯洛也是出生名门,不过他在毕业之後
,出人意料的没有继承企业,那几天晚上,冯洛躲在苏陌的家里,浑身都是被打的伤口,外套下的身体上到处是瘀
伤和血水。他不喜欢女人,出柜了,又不肯认错,被家里人追着打。後来风声一直没缓,两边僵着,只好在苏氏寄
人篱下。
其实若非冯洛,苏陌这个大直男根本不会接近同志圈,更不会无聊到去开gay吧。想起昨夜混乱的情事,苏陌不禁
好奇冯洛是否也会跟别的男子这样相处。等回到代总裁办公室里处理那沓档案的时候,苏陌总是想到那个一无可取
的男人,後来干脆放下签文件的笔,看向冯洛那张干净漂亮的脸,笑着问了一声:“对了,冯洛,我一直忘了问了
,你到底喜欢什麽样的男人啊?”
冯洛工作的时候向来心无旁骛,一本正经地说:“十年前没问,现在才开口,不安好心啊苏陌,你非奸即盗。”
苏陌连忙摇头:“没有的事。”冯洛在旁边观察了一会,看着苏陌质量和效率两手都抓得挺硬的,於是放下心忙他
的活去了,可只有苏陌自己知道,自己倒是第一次工作的时候频频走神,虽然这些趋向并没有干扰到他处理那些繁
琐无趣的文档。
多麽奇妙的走神经历。不止一次,想起那个懦弱的男人微微挣扎抗拒着,在他身下哭泣的模样。他越是想,就记得
越是清晰,後来竟然细致到那个男人双手拿着pizza小口吃的样子,还有脖子上浮现的那一小块红晕。苏陌觉得自
己下面有些激动了,那个人带给他的,未必是从来没有过的享受──他不滥交,可遇到的尤物依然不少,温香软玉
,娇语莺莺,纤腰一握,缱绻痴缠。可那人给他的,是从来没有的刺激和冲动,那个几乎一无是处的男人,把他第
一次逼迫到疯狂的境地,一次一次地深入,攻城略地,重整枪戈,几乎想死在那人身上的热情。
不正常的狂热。
他的味道,不是很好,却不算差。冯洛以前曾说过,过早地得到了一切,就容易产生放弃一切的冲动。──他几乎
到了对什麽都提不上兴趣的地步,只有在那家酒吧里,用最粗鄙的言语,最无礼的行径,才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是
活的。
曾有一度,性事对他不过是例行公事,索然无味。可如今,哪怕并非绝顶的床伴,那个男人让他享受到了激情。这
种激情延续到下午,苏陌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最後干脆草草结束一天的工作,在时锺指向五点的时候,就推
掉一切活动,开着自己的爱车一路闯红灯回到家中。心中满满的计划,都是要如何对那个人再战三百回合。
他就这样急匆匆走到门前,突然像是记起了什麽,停住了自己急色一般的冲动,把自己的表情调整成冷冷的样子,
这才打开了门,放慢了步子,漫不经心的在门廊把意大利软皮鞋脱了下来,拉长了声音说:“我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他。苏陌愣了一会,才匆匆忙忙地冲进卧室,哪里还有那个男人的影子,苏陌也不知道是什麽心情,只
觉得一口气堵得慌。
连续转了几圈,才恶狠狠地坐到沙发上,狠狠踹了一脚茶几,苏陌脸色铁青地喘了一会气。那个没有什麽存在感的
男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走了──若不是阳台上挂了一条床单,洗得干干净净的,苏陌几乎以为那个人,不曾在他
的生命中出现过。
又是这样,过去也是这样……苏陌又想起了当年那个连声称谢的女孩,在阳光下年轻而稚嫩的脸庞。突兀地出现,
安静地消失。
何授请了一天的病假,後来踉踉跄跄地坐车挤到公司的时候,觉得整个人摇摇欲坠,一推就倒。进到属於他的那间
十个人的办公室里,他发现办公室里面奇怪地静了一下,然後是交头接耳的声音。何授觉得身子有些僵硬,最终还
是犹豫地坐到他的办公桌上。那是角落的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各种杂物,何授很努力地想保持整洁,可是除了那
些上锁的抽屉,其它的空间总是在隔一天後重新被塞满了各种东西,有些是需要贴到橱窗里面的海报,有些是需要
审核的报告,有些是要寄到银行的发票,他毕竟不是什麽体面的白领,他不过是个跑杂的。
那些人还在议论着,间或两声嗤笑,何授不知道为什麽觉得那些笑声是对着自己的,隐隐约约听到什麽“有伤风化
”……其它的又听不真切,只好作罢。
何授装作整理东西的样子,尴尬地拿起一堆数据遮在面前,身子弯得低低的,想挡住自己的脸,这时候,办公室的
那个主任突然叫了他一声:“喂,总裁办公室的灯泡坏了,你去换吧。”
何授愣了一下,这件事情明明不是他的工作范围,可自从他进入公司的第一个星期开始,他就已经是个打杂的了,
轻则是端茶倒水,重则是维修扛抬。他听了这话,想了想,然後蹲下身子,从最底下的抽屉里翻出一个新的灯泡,
握在手里,身後的不适感在他蹲下身子的一刻又重新翻涌上来,皱着眉头,提起门背後的折叠梯子,低着头快步走
了出去,办公室里的喧哗声再次大了起来。何授赶快加快了脚步,几步钻进电梯,想把那片喧嚣抛在脑後。
总裁的办公室记得在公司的顶楼,何授没有去过,也不想去,公司从来都是金字塔的结构,一层一层的垒起来,他
不过是被压在最底层的一类人,压得很辛苦,辛苦到他连仰望顶层的力气都没有。何授想:这不是同一个世界的。
如果说以前的他还会羡慕,现在的他,连羡慕的力气都失去了。
何授记得别人说过:好奇心能杀死猫。他不知道好奇心会不会杀死猫,但因为他的好奇,他杀死了自己仅存的自尊
。无穷无尽的後悔。
何授苦笑着握紧了灯泡,难道现在的他,还能奢求幻想些什麽吗?还敢吗?
电梯到了,一声叮咚的提醒声後,电梯门缓缓分开,何授犹豫地走出电梯,顶楼的布置和他想象的不是很一样,一
样的白色大理石地板,一样的桐木门板。
何授握紧了双手,让指甲深深刺入自己的手心,些微的疼痛让他挺直了腰板,他站到总裁办公室的门前,轻轻地敲
响了门,听到“进来”这两个字,何授推开了门,办公室里似乎有两个男人站在那里,何授没有多注意,天花板上
的那个复杂的吊灯由二、三十个灯泡组成,美则美矣,破损得也勤。何授很快地走到损坏的灯泡下面,撑开矮梯,
几步爬了上去,开始拧那个不再工作的灯泡,这时候听到有一个男人说:“唉,苏陌,你看这个人长得像不像我们
上次在酒吧里碰到的那个?”
何授愣了一下,犹豫着把头慢慢地转过去,看到那个天生克他的男人,此时正微仰了额头看他,嘴角似笑非笑,也
不知是什麽表情。
心一惊,那强撑着的病体就变得不听使唤了。手一晃,脚一空,直直地从梯子上摔了下来。似乎每一次见到那个人
,都是他最狼狈的时候。
何授掉到地上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响,四肢像是要断了一般的疼痛,在头脑有反应之前,几滴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
在地上,几乎是呲牙咧嘴的,不停的深呼吸,想缓解这狼狈的钝疼。
办公室出奇地寂静了一会,何授的眼前出现了一双黑得发亮的皮鞋,然後身子一轻,後领被人拎了起来,於是摔青
了嘴角和哭红了眼睛的脸被迫暴露出来,连眼镜都不知道摔到哪里去了。眼前是苏陌似乎有些笑意的脸孔,洋洋得
意着。
何授低垂了眼睛,想避免自己更加狼狈,苏陌的话语传入耳中:“冯洛,你出去吧,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何授听
到另外那个人应了一声,几声脚步声後,再是门关上的声音。苏陌伸手轻拍着何授紧紧闭着眼睛的苍白瘦脸,哄小
孩一般说:“喂,睁开眼睛……”
何授死死闭着眼睛,双手握得紧紧的,突然觉得鼻子被人捏住了,愕然挣扎了一下,见对方死死不松手,觉得肺部
的氧气接近告罊,脸憋得红红的,终於有些愤怒地睁大眼睛,捏在鼻子上的手这才松开,何授大口地呼吸着,一时
连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六章
苏陌笑着打量这个人,最後伸出一只手给他,说:“起得来吗?”何授打量着那只修长的手,本来并不想接受的,
但觉得这样实在是太没有礼貌了,於是犹犹豫豫地握上去,觉得手心一暖,整个人被用力地拉起来,苏陌伸手帮他
拍了拍身上的尘,然後退後几步,一手插在兜里,微扬了下巴,轻笑着问:“你在这里工作?”
何授点着头,轻轻说了一声:“是。”
苏陌又问:“干些什麽,换灯泡?”
何授低垂了眼睛,“不是,但是大家都没有空的时候,我也会……”
苏陌扬了扬眉毛,问着:“工作几年了,什麽学历的?”
何授低了头,用手用力地握住衣襟的一角,“六年,本科。”
何授听到苏陌的笑声传来,低低的,於是更加地觉得羞愧。听到苏陌问他:“你知道我是干什麽的吧?”
何授轻声回答说:“你是代总裁。”
苏陌点着头问他:“知道代总裁叫什麽名字吗?”
何授摇着头,这些与他根本没有交集的事情,他又如何会知道。苏陌几步踱回了办公桌,大大咧咧地坐到他的真皮
椅子里面去,伸展着四肢,保持着他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何授听到苏陌笑着说:“有意思,连床都上了,却还不知道姓名。”
这话听到何授耳朵里,一如被雷狠狠地劈了一道,惨白着脸,喃喃着答:“只……只不过是一个晚上,以後也不会
有什麽联系的,知道……知道姓名来干什麽……”
苏陌心想:自己还没说什麽呢,这个人就这样急着逃开,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能给他什麽?苏陌微扬了下巴,嗤笑
着说:“谁说只是一个晚上了?”
何授大惊,吓得几乎倒在地上,心中回想起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脸色惨白,嘴唇不停的哆嗦。苏陌见他的表情,
就知道他那天疼得不轻,想起自己拿的是这个男人的初次,放软了语气说:“第一次都是这样,多做几次就好了。
”
这话听到何授耳朵里,又是一阵凉意,只是不住地摇着头,苏陌微微恼怒,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几步就把想逃跑的
何授紧紧抓住,何授吓得浑身抖个不停,只是可怜的小声叫着:“不,我不要了,你放过我吧……”
苏陌手上微微用力,皱了眉毛问:“为什麽?”何授心中明明被各种各样拒绝的理由塞得满满的,放在哪个法庭上
都可以成为最有力的呈堂证供,可最後终於挤出来的几条理由却蔫得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何授白着一张脸说:“反
正……反正我也没什麽好的,你……你去找你女朋友就是了,我……我不……”
苏陌被他这样说了一句,尽管觉得他的理由软弱得可笑,可偏偏找不出什麽好的理由去堵,看着他眼睛红红、脸色
惨白的样子,下面又有些不做不可的激动,当时止不住就吼了一声:“女人最烦了,我最讨厌的就是女的了……”
何授被他一吼就愣了,然後疑惑地问:“你也不喜欢女人吗?”
苏陌吼了一句後,自己都觉得和事实情况不符,可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装成一副义愤填膺深受其害的模样点点头
。他其实很想笑的,但记忆里最爱的那个女孩的面孔一直在心底晃,所以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人的劣根性到底能
无耻到什麽地步,谁也说不清楚。
何授继续有些懵懂地说了一句:“我当初真的只是想试试,没打算一直这样的。”
苏陌有些不耐烦的听着。这一次,何授似乎有些明白他的不耐,自卑地低下头去,说:“我知道,我是没什麽好的
,可是弄脏了你的被子,我不是也帮你洗好了……你明明和我那些同事都一样,不喜欢我……既然如此,为什麽还
要……”
苏陌觉得何授脸上的表情有些凄凄凉凉的味道,心里不知道为什麽突然软了一块,一句话脱口而出:“我没有不喜
欢你。”
听到苏陌这样说了一句,何授满脸写的都是惊讶,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这突如其来的震惊弄得他脸上居然不自然
地浮上一块红晕,也不知道是羞还是窘。
苏陌说出来的话从来不负责回收,一路撒开蹄子扯下去,说:“我以为你知道呢。我这人从来不是什麽好性子的人
,再怎麽滥交也不会和讨厌的人上床。”
何授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於是有些困窘地摸了摸头,苏陌见他不再反抗了,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也应该绅士一点,
反而不好意思用强了。於是顿了一顿,跟何授说:“你不用修那个了,跟我来。”苏陌说着,几步走到办公室门口
,开门出去了,何授犹犹豫豫的,还是把灯泡和梯子搁在办公室里,自己跟了上去。苏陌走得很快,弄得何授几乎
一路小跑,弄得浑身上下又开始疼痛,坐着电梯到了地下停车场,已经看不到苏陌的影子里,绕了很久,才看到苏
陌站在他的法拉利前面,似乎等了一会的样子,皱着眉头。苏陌看到何授狼狈不堪地跑过来,眉头这才微微舒展了
些,帮何授打开了副驾驶座的位置,看着他进去了,自己才上了车,开了档,轻踩油门,一只手撑在方向盘上,一
只手抵在椅背上,很流畅的倒着车,然後一转方向盘,直直地开出了去。
何授觉得有些云里雾里,结结巴巴地说:“现在……现在是上班时间。”苏陌扬了扬眉,露出一排白牙齿招摇撞骗
,“我带着你翘班你怕什麽,不就早了一个小时吗?我算你工伤,请客吃饭,你可别不赏脸。”
何授尴尬地笑着,他真的是不习惯拒绝,只是觉得很不好意思,用手绞着裤子,眼睛游移着,平时连打的都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