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丈量着某些距离,近一点,再远一点,悲凉的亲昵或亲昵的悲凉,都融化在了那似乎还浮于最表层的温暖里。
“别让我一个人走,别说要在哪里等我,别留下我一个人。”陆祭头埋得很低,死死扯住他的袖子。声线在寂静
的时空里被拉的笔直,轻轻刺破了他的耳膜。
雨落下之后是无比清晰的留白,在耳边延续了千声万声的响。就像惊蛰过后的草长莺飞,从一切角落里开始滋生
起来。
赵邺拉住陆祭的手。
“我们走。”
我们一起走。
侍卫们绝不肯放过这么绝好的机会。在赵邺抬起脚步的那一霎那,他们几乎在同一时刻围拢了过来。
眼看剑尖就能触到他们的衣袖时,‘咻’一声轻响,有东西自他们脸颊边划过,像是某种暗器,极细微的撕破了
表皮,却种下多少倍的重伤。侍卫们慌乱起来,纷纷本能地捧住脸。赵邺也异常错愕,他透过重重叠叠的身影,
终于瞥见了一抹白色。
“是你?”
默九音合死那盏杏黄纸伞,旁若无人似的,笑吟吟的走过来,“你们要去哪?”
“你……刚才你对他们做了什么?”赵邺只知道他是一介戏子,却没想到他能在一瞬之间令所有侍卫陷入恐慌。
默九音刚要回答,身后已经递过来一把长剑——是刚才反应过来的侍卫们。默九音竖起伞隔开,然后稍微抿嘴,
声音里幻化出一只利箭,轻轻穿破了那人胸膛。没有血,他举手投足都像极了在台上的文雅段子,极致美妙的调
子里竟能藏起锋利的剑。
赵邺他们瞪大了眼睛,怎么都无法相信。默九音一笑,“我声音都能撑起来整座长安,又有什么不可以?”话音
落下,眼角流过一丝凄然。
“那么说……那次的‘长安门’,是你打开的?你就是另外一个‘长安人’?”陆祭不可思议的望着他。
默九音点点头。这时,已经发现是错觉的侍卫们恼羞成怒,他们知道再这么僵持不下的话谁都很可能随时丢命,
于是都举剑杀气腾腾地劈了过来。“捂住耳朵!”默九音退后一步,挡在他俩前面。
那是什么声音。
在手指触到耳朵的那一刻起,像藤蔓一样攀爬上来的,是盛大而隆重的歌喉。无法抑制也无法抗拒,就从身边缓
慢盘旋后,突然就高昂起来。
透过指缝仍然能透进来的调子。并不刺耳,却含着陌大的悲凉。好像有亿万只鸟从天上飞过,齐齐的哀鸣犹如从
九天之上落下重重的叹息。如影随形的钻进每个人的耳朵,混进神经,溶进血液,最后抵达心底,牵扯出你最脆
弱,最柔软,最无法承受的哀伤来。
刚刚还凶神恶煞的侍卫们被猝不及防的声音彻底击溃了防线,纷纷倒在地上,再也无法动弹。默九音跟着也一个
踉跄,恍惚要倒下去。他拿伞支撑了好一会,才又缓缓站起来。“快走吧……我只能帮你们这一次了。”
他脸色苍白,细细的水滴凝固在脸上,不知道是雨还是汗。但是声音异常嘶哑,仿佛与刚才的天籁并不是发自同
一个身体。
“你呢?……你没关系吗?”
默九音看看他俩,微微一笑,再摇摇头。赵邺只好对他抱了下拳,“多谢!”便拉着陆祭急匆匆去了。
当他俩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后,默九音才忍不住的拼命咳嗽起来,接着喉咙一甜,一口血喷薄而出。——刚才那一
曲已经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身子疲软的找不到支点。默九音挣扎着站起来想往地牢里走,却又体力不支地仆倒
在地,泥水高高的溅起,雨一样再落下来,他雪白的衣裳上的点点痕迹,像是谁用心画了一笔写意。
这时,一柄剑搭过来横在他脖子上,寒光闪耀,明晃晃的映着那人冷峻的脸。
默九音抬头看过去,随即眼神变得柔软。“九……”酝酿出的话在嗓子里变幻成一团温热,却无论如何都发散不
出来。默九音静静闭上眼睛。
有东西离他远去了。永远的去了。
就像他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了。
9 香魂返
耳边是马蹄声。
踢踢踏踢踢踏永不停歇似的。掠过的蒿草,踩过的水洼,各自发出各自的响,来不及散开,就积聚在身后,在空
气中温暖的发酵。
刚下过雨,从泥土里迸发出一阵又一阵的芳香不断。那都是那些抵不起这漫漫的时光的才剥落下来的生灵,一层
一层沉淀,像厚重的传说们,堆积在最上面的也就是最新的故事,还没腐烂掉,还没被埋葬,喜怒哀乐就这么仰
天露着,然后再被一道道马蹄踏过去。
天还亮着。
陆祭觉得眼皮渐渐沉下来,他拼命的又睁开。“去那儿?”
“去香州,然后坐船南下。他们不会找到的。”赵邺一丝不苟的赶着马。
“回梨州吧。”
“啊?”一声马嘶,步调在余音中渐止。赵邺很不解的看着陆祭。
“回梨州吧。我想回去了。求你了。”
秦江岸边的垂柳已然抽出了新芽。那些柳条到不了夏天就能直接垂到江面上,再和倒影连起来,往往无止限的长
下去。陆祭想起来小时候被人欺负了,闻人衍总会领他跑到这边来,密密麻麻的柳枝把视野遮的一丝不留。闻人
衍就骑到树上,啪一下掰掉最长的那一根柳条,扔给下面呆呆望着的自己。
“给你做顶帽子。”他嬉皮笑脸的抹着汗,“这帽子有神力,戴上他们就看不见你了。”
他们看不见我了。
而我看不见你了。好长好长时间都看不见了。
陆祭望着那垂柳出神。
“要回府衙吗?”赵邺碰碰他。他知道他回这里来最想去的地方。
陆祭点点头。他又倚在赵邺怀里,从那里簇生出的那抹温暖,让自己贪婪的不得了。
路面上几乎没有行人,刚下的雨把青石板的路面洇的又暗了一层。而两边在前不久才挂起的花灯,还有几盏仍在
远处,早已经不亮了,只是摇摇欲坠的挂在那。
途中又经过花满楼,往日里花枝招展的门面从印象里消失了。人来客往,嘻声喧闹好像还在昨天。可现在看来不
过是一个破败的楼子而已,两顶雪白的纸灯笼挂在门梁,上面是庄重的‘奠’字。
“进去看看吧?”赵邺停了马,把陆祭从上面抱下来,然后看那白底黑字的灯笼,愈发刺眼。
贝老板还在。
她好像知道他们会回来似的,独自坐在原来的溅雨阁里,在那一堆断壁残垣中,轻轻的梳着妆。
“贝老板……”陆祭不禁轻轻唤她。
她缓缓转过头来,呆滞的目光里突然闪烁出光芒来。“生儿……生儿你来了?”她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了陆祭的手
,一同坐在镜子跟前,她自豪的捋着发髻,然后又极为小心的插上了一朵精致的绢花。——原来她疯了。
赵邺刚要上前来,陆祭赶紧冲他使了一个眼色,赵邺会意,就静静出了房门。
贝老板完全没看见似的,她紧握着陆祭的手,拽着他往镜子里看。“你说……生儿你说,娘好不好看?一会你爹
就要来接我了,我这样……可不能辜负了他。”
“好看。”陆祭说,继而又重重的点头。“真好看。”
贝老板眼睛笑成了月牙。她兴奋的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拿起梳子,接着放下又要拧开胭脂盒子。乌黑的长发挽成
绝美的髻,骄傲的盘在头上,眉梢眼角虽还挑着一股风流,但还是遮掩不住她脸色苍白。她正捏着小竹板缓缓调
着胭脂,暗红,鲜红,桃红,红的像血一样的胭脂膏子被研的细细的,色泽从那细小的盒子里凝脂,一瞬间又滋
生出几千种红来。“生儿你看~”贝老板手法娴熟,“这就是海棠红呢,你那胭脂店里的人,哪一个能比娘调的
好的?——啧啧,这鲜艳的胭脂,娘可是为了能永葆青春费了好大心思才做出来的!”她突然动作慢下来,眼神
聚拢在某一处移不开:“可又有什么用呢?……这又不是返魂香,保住了容颜保不住命,到头来,谁又肯去看你
一辈子呢?”
返魂香。陆祭的心口狠狠痛了一下。
“我爹呢……”陆祭忍不住开了口,其实心里的暗影从看见那两盏奠灯就已经开始变得浓重了,可他仍然不敢相
信,还是开了口。
贝老板好像被吓了一跳,小竹板一下落了下来,染红了一小片地板。她噤若寒蝉的望着陆祭,两只眼睛左右环顾
了一下,就附到他耳朵边上轻轻的说。“他在长安呢。他躲到长安去了,这么谁都找不到他了……他说来接我,
我跟他到了那里,就永远也不分开了。”
陆祭一怔,“……长安?”
贝老板又得意起来:“任小桥再聪明也不过如此!她弄到了返魂香,又弄个长安放在里面,还留下来什么三个两
个的写字的,唱曲的来当钥匙——何必多此一举!我的胭脂可是想变成什么样子就变成什么样子……可是你爹爹
他太傻了,他偏偏查封了你的海棠店,这胭脂一下变的路人皆知……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把你藏在长安里!”
“你……知道去长安的路?”
“小桥虽然跟我情同姐妹,她却什么都不告诉我!……还好我千方百计的弄到手一个妆儿,要不然你怎么去得了
长安呢?”她神色一下黯然了,“可后来我再也找不到她了,她把我的生儿带到哪儿去了?……你知道吗?这能
去长安的有三个人,除了妆儿,可我还知道一个!现在只有他,才能带你去长安。”
“是……谁?”
贝老板拿起毛笔,细细的描着眉毛,她稍稍的从镜子里抬起眼睛,忽然笑了。“那写字的先生……现在可不就在
门外站着呢么?”
赵邺站在门外。
这盛极一时的花满楼就这样破败了。当时他被父亲给派遣到这里来找返魂香的时候,明明还热闹的紧。对面就是
听秦阁了,想到当年那个一脸惊恐的小捕快被自己给定在床上的情景再次浮现,赵邺不禁弯起了嘴角。
门吱呀一声开了。陆祭从里面走出来。
“怎么样了?”赵邺转过身,“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陆祭不说话,静静看着他。
“……知道怎么去‘长安’了吗?”赵邺有些奇怪。
陆祭点点头,又摇摇头,接着他说:“咱们不去了,咱们回家。”
咱们回家。
而就在这时,在他们身后的溅雨阁内,传来了轻轻的响动。像是有什么摔在了地上,碎了。
他们连忙冲了进去,却只看到贝老板跃下栏杆最后的身影。
“她去长安了。”陆祭一下变得虚脱无力,他撑不住地靠在了赵邺身上,又慢慢滑了下去。“……她还是去了。
”
赵邺轻轻揽他在怀里。在他耳边静静地说。
“来。跟我走吧,我带你回家。”
他们没有去香洲,更没有坐船一路南下,赵邺骑马绕过了秦仙亭,那边的桃树似乎又重新长了起来,也许明年春
天依旧能抽出嫩芽。
“你相信吗?于老板可能是我的亲戚,据说他是从20年前来的。”
“我相信。”
“你相信吗?我小时候被他们叫成‘桃花妖的儿子’,或许我娘就是桃花妖。”
“我相信。”
“你相信吗?这世上一直存在着一个‘长安’,可是根本就没有返魂香。”
赵邺一愣,但随即笑了。“我相信。——你的长安到了。”
陆祭从他怀里使劲抬起脑袋,看见的是无比熟悉的地方,红木镀金的牌子上反射着秦江里粼粼的波光。——‘锦
长安’。
“以后就住在这里吧。”赵邺把门打开,里面的灰尘铺了好几层,可布置还是一切如常。那些锦缎像一段记录的
见证,挂在临风那面墙上渐渐泛黄。阳光像被碾碎的薄冰,不安分的镶嵌在上面,喧闹的跳动。
“你决定了吗?”陆祭站在门口看着他笑。
“嗯。就在这里了,我们这样只需要天天守株待兔等着有人来把我们抓走,而不是惴惴不安的逃亡了。”赵邺也
看着他笑。他把他拉进来,“你在这里好好坐着,我去买点东西来,想吃什么?”
“都好。”陆祭歪着脑袋想了一想,“福记的包子吧,好久没吃了。”
马蹄声又远了。陆祭默默看着他出门,上马,然后一点一点远去。秦江水还是会多少年如一日的流下去,等垂柳
绿了又黄,九月的桃花还会开吗?
你能原谅我的悲悯吗?
梨州街,花满楼,裕隆茶馆。海棠店,锦长安,惊蛰桥。
偶然的相遇,像是低沉的弦音,嗡的化开一片。波纹似的散开,一层叠着一层,一环推开一环,到彼此最终不能
继续逾越的界限,便形成了莫大的漩涡。
还有机会跟你一起喝茶看盛世吗?
还有机会跟你一起扫雪赏梅花吗?
事过境迁。白驹过隙。从来不敢想象的就这样过去了,想到的,想不到的,都来到了,又过去了。擦过自己身体
的时候总会留下绵长的疼,结成丑陋的痂,再剩下古旧的疤。
所以你能原谅我吗?
陆祭闭上了眼睛,他觉得疲倦极了,终于怎么也坚持不住了。黑夜跟预料中的一样来到了,纯净的黯然里面还跳
动着些许不肯划去的名字。像惨淡的星光,或凄哀的渔火,在最远处,缓慢的游弋着。
于是,
——你能吗?
赵邺跑了好远。满城都没有看见福记包子,他只得去买了其余的吃的和一些必用品,便匆匆往回赶。
路过了梨州府衙,白色的封条贴在在灰暗的门上,犹如被封印起来的蛛网。而新的知府还没有来上任。
就好像是一个入口。一旦被贴上了‘神秘’的条幅,它背后总能衍化出另一个喧嚣的世界来。
如同那一场长安。
就那么一场长安。
“我回来了!”赵邺一步跨进了锦长安,却看见陆祭安然的靠在椅子上。阳光洒了他一身。
赵邺想走过去,却迈不开了步子。他手里的东西哗啦掉了一地。
他脚下突然荡起幽暗的水纹,像潜伏在心里的暗潮。一点一点的翻滚上来。
“天晴了呢。”
“有好些日子没敢出门了吧。地里的庄稼会坏掉的。”
“新任的知府啥时候来?”
“谁知道,好好的知府怎么说没就没了?灯会才刚结束不久呢。”
“听说啊……他们暗地里研制了啥物件好像要毒死皇上呢……”
“嘘嘘……别瞎说,当心有人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