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都是痛不欲生的轮廓,火辣辣的顺着皮肤蔓延,直至碰触到手边冰凉的枷锁。黑与红在眼皮上交错翻滚,那
感觉像是撕裂了神经又重新进行缝合,还记得起来的人情世故时而清晰,时而又裂成碎片,落了满地。
刺骨的冰水毫不留情的扑向自己——陆祭缓缓睁开眼睛,耳边霎时腾起一阵绵长的嗡鸣。
“王爷,他醒了。”
“……唔。你下去吧。”在自己前面坐着的那个身着华服的人终于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了。已经多少个时辰了,就
在这个黑暗的小牢狱里,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从洋洋得意到焦虑不宁,陆祭舔舔干裂的嘴唇,突然生
出一次不大不小的胜利来。
“你还是不打算说是吗?”九王爷踱来踱去,看似悠闲的翻弄着火炭上烧红的烙铁,温暖的橘红火苗从黝黑的煤
炭中缓慢喷薄,烧的几乎半透明的刑具泛着几近华丽的光色,定格成眼中再一次即将到来的血腥暗号。
陆祭有些失神的望着这些东西,焦烂腐臭的气味已经与自己的身体融合,丝丝缕缕从破烂的衣衫中流出。从哪一
处,到哪一处,疼的钻心,以致快要淹没了知觉。自己从来想都没敢想过的过程,没有任何预兆的就降临了。
九王爷走过来捏起他的下颚,缓缓将烙铁靠近,在灼热的空气里画着圈。“陆祭,你这孩子既聪明又漂亮,被弄
成这样不是太可惜了吗?……你知道本王想要什么的,来,只有你知道那返魂香的下落,只要说出来,何必再受
这么大苦楚呢?”他的语气意外又温柔下来,陆祭看看烙铁又看看他,他长着和赵邺一样漂亮的细长眼睛,像极
了那晚他喃喃对自己说‘自己还在’的时候,暖在心里流成了水,陆祭心一下就软了下来,身体也软了下来,自
己整个世界几乎都软了下来。
九王爷看他意识一点点的萎靡下去,以为事情有了转机,连忙拉起来陆祭,声音又温柔了一层。“说吧孩子,那
东西在哪儿呢?说了你就不用再受皮肉之苦了。”
陆祭咬了咬嘴唇,终于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轻轻的喘气。
“你瞧,我娘正在你背后看着你呢。”
九王爷大惊失色,冷汗从背上密密沁出一层,他猛然回过头去,却看见在黑洞洞的背景里,只有炭火独自跳跃着
。
陆祭冲他仰起戏谑的嘴角,他不禁盛怒,抽出火烫的鞭子狠狠抽了过去。刹那间腾起的是皮肉烧焦的青烟和撕心
裂肺的喊,声声交织中,血如同鲜艳的桃花瓣般冉冉升起。
“我死……都不会……放过你……”
赵邺浑身一战,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接着从左臂传来撕裂似的痛。
“呃!”他头昏昏沉沉的,一时怎么都想不起自己身至何处,身边灰蒙蒙的,好像堆积起的是阴霾的天。
“少爷!您醒了?”守在一旁的管天彤连忙跑过来,将端着的茶递到他手里,然后撑起帐子。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睡了多久了?”
“自昨天从梨州回来,已经将近一天一夜了。”
“哦……”赵邺点头,刚把杯子送到唇边,却突然愣住了。“阿天……陆祭呢?”
管天彤僵了一下,紧接着动作迟缓了许多,她张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赵邺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不安像浮云一样在心底迅速聚拢。他也不再问,伸腿就要下床。管天彤赶紧扶住,然后
用身子挡住他的去路,“少爷!!”
“……他被带回来了是吧?你跟我说他怎么了?!”赵邺一把抓上管天彤的肩膀,青筋如同虬龙盘旋往上。
骨头被他握的快要折断,管天彤只好点点头,”他被带进了地牢,但王爷已经特意吩咐过任何人不许接近……还
有只要让你知道之后……”她低下头,“身边所有人,一概不留!”
赵邺身子颤动,茶杯应声落下,叮叮咚咚碎在脚底。他一言不发,轻轻推开管天彤,袖子从她还未握紧的手中抽
去,大步流星的迈出了门槛。
管天彤愣在了原地,看赵邺的身影从眼前一直融化进了逆光里再到消失,最后泛出泪光来。
“哧——”
衣服再一次被鞭子撕开,布丝抵挡不住炽热蜷成皱巴巴的一团。曾经光滑的皮肤上遍布着隆起来的伤痕,从一点
向四周鲜艳的蔓延。陆祭已经几次晕死了过去,意识随同身体一样被揉碎了几乎拼凑不起来。火热和冰凉交替着
,无比贪婪地撕咬自己,由一点到一寸,终于变成千万丈的吞噬。
怎么都快承受不住了。
九王爷熬红了眼睛,手里的鞭子都已经握得变了形,闷热潮湿的地牢里贯穿着两人的呼吸,此消彼长,快透不过
气来。他抹抹汗,刚要转身的时候,发现在陆祭的腰间,隐约透着一朵桃花,迎着火光,开得格外艳丽。
他来了精神,就躬身凑过去。那花好像刺青一样,走近了却感觉是镶嵌进了皮肤里面的,一层一层的花瓣交叠着
,栩栩如生。他情不自禁伸出手,缓缓触那桃花。
忽然。
周围变得明朗起来,阴暗霎时被突然闯进来的光芒代替,一切风景交替出现,好像同时闯进了多少人的记忆里。
清风和流水。细雨和瑞雪。明月和暖阳。
碧绿的垂柳,娇艳的桃花。悠扬的琴音,久远的歌声。嫣红的胭脂,流金的锦缎。沁人的美酒,浓郁的香茶。
最甘甜的,最绚丽的。最美好的,最难忘的。
——齐齐绽放出来。
九王爷惊呆了,他慌乱的抽回手指。接着所有的东西都如同大雾一样被风吹的干干净净,一瞬间的美就这样消失
殆尽。他又重新落回那个小牢房。
“这……这……”九王爷惊魂未定,他惊恐的环顾着四周,大口大口的喘息。
陆祭落下一串呻吟。有个东西从他身体的某处掉了出来,在地上敲出‘啪’一声响。
是一个缝制精美的小锦包,金黄的缎面上绣着桃花。
返魂香。
8 惊蛰雨
九王爷按耐不住心里的狂喜,他颤抖着拾了几次才将那小锦包拾起来放在手里。他小心的捧着,感觉约有一两来
重,细细捻去,里面应该是研得极细的香粉。
他刚要说什么,却从后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九王爷猛地回过头,发现竟然是赵邺,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在原本应
该外面看守的侍卫。
“混账东西!!谁允许你们进来的?!”九王爷勃然大怒,那几个侍卫立即吓得面如灰土,忙不迭的跪了下去讨
饶几句,然后便一个接一个的连滚带爬地又跑了出去。只剩下赵邺自己站在原地,定定的望向这边。
“父王……你……”他目光绕过九王爷,直直盯住了被吊在对面墙上的陆祭——他被打的已经浑身是血是泥,头
发凌乱不堪的由汗水和血黏在脸上——原来那个清丽的模样,完全被淹没在这夹杂着火光的黑暗中。“你……”
他怎么都说不下去了,有东西狠狠戳进了心中的柔软处,鼻子跟着泛起青涩的酸,像波浪一层一层涌过来。赵邺
使劲的凝起眉毛,将眼泪努力吞咽回去。
“邺儿,你来了也好,我刚刚已经将返魂香拿到了!”九王爷轻捋着小锦包,眉宇间是遮掩不住的喜色:“以后
这千万年的江山,长命百岁的终归是落回了咱们手里!!”他说着便想打开锦包,却又迟疑了一下,眼冲向陆祭
。“……这香……会不会有诈?”
赵邺一直望着奄奄一息的陆祭,九王爷的话如掠过耳畔的青烟,转瞬即逝,什么江山,什么长命百岁,都好像和
自己没什么关系。他现在只想冲着他走过去,然后能不顾一切带他走。
“邺儿,来,你拿着这个,给他吸一口。若这东西有毒,岂不是上了大当!”听到九王爷突然唤他,赵邺一愣,
慢慢接过了那个小锦包。
暗淡的影子在手心里浮动,积累起城堡似的惆怅,化作千斤重。
陆祭已经昏迷过去了。他在半梦半醒中似乎又回到了梨州府的小屋里,趴在床上还不想起来,任阳光已经洒了自
己一身,暖得人心里发痒。而闻人衍在旁边悠闲地抹着佩刀,吹着口哨,然后他转过头看自己,笑着好像要说‘
太阳晒屁股了’了一样。可怎么都不想起来,边计算着这样闲适的日子自己还能心安理得享受好久,以致连梦里
面都是香甜无比的,所以每次都能赖到他过来不厌其烦的叫自己。
“六儿……六儿……”
“陆祭……陆祭……”
声音熟悉又陌生,一声一声,河一样要持续下去不知疲倦似的,又好像两个人的声线像风筝一样缠绕在了一起,
缠得自己紧紧的怎么都挣脱不开。陆祭不情愿的微微睁开眼睛。睫毛离开眼睑的一瞬间,衍哥却和阳光一起,连
同那股声音,都消失掉了。
……那暖暖的感觉呢?火辣辣的疼恢复回来,又遍及了全身。
从空气中逐渐剥离出来的是赵邺的脸。他的眼圈泛红,漂亮的细长眼睛周围,好像擦过了胭脂,是自己从来没有
见过的模样。
“你来了……”声音沙哑的怎么都收拢不到一起。可你来了,终于还是来了。
“我来了。”赵邺心疼的看着他,伸手想扶他一把,但是怎么都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落手。心里紧接着一阵绞
痛。
“不要浪费时间!邺儿你在做什么?!”九王爷看赵邺迟迟没有动作,不禁有些不耐烦,他亲自走过来抓住赵邺
的手,往陆祭的脸上凑去。
眼前的金色一晃,陆祭倏然清醒了。那沾染着熟悉感觉的锦包,是不是娘亲自放进了自己身体中的?——唤着那
久远的回忆,倒带似的从某一处里开始复苏。凄然的大雪,凄然的分离,凄然的长安梦里是凄然的奢望。爹,娘
,闻人衍,一个接一个的离去,自己曾经拥有的,自己不曾拥有的,想要的,得不到;得到的,又失去……陆祭
望着面前的那个人,是他亲手弄散了自己应得的那份美好,一次又一次撕碎了抛向风中。陆祭拼命的挣扎着,胸
口腾起难以控制的剧痛,上升,再上升,最终从口中酝酿成一次悲凉的、长长的嘶吼。
“啊!!!————”
九王爷大惊失色,“……他、他疯了吗?!”就急忙想拉回赵邺。
赵邺没有动,接着上前一步抱住了陆祭,紧紧的贴住他的脸。“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怕……”任由陆祭在他怀
里喊叫和挣扎,死死不松手。
陆祭被突入而来的温暖感染,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渐渐安静下来,筋疲力尽的靠在他肩膀上。“返魂香是我
的……你们为什么要抢我的……你们为什么都要抢走我的?”
赵邺看看他,又看看手上的返魂香。九王爷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劈手抢走返魂香,松开了口就要往陆祭鼻子上搁
。赵邺一下攥住了他的手。“父王……要试的话,让我来。”
九王爷奇怪的看他,却又听见一个声音。是赵邺身后的陆祭。“你们不是要试它有没有毒么……这是我的东西,
自然该是我。”
于是他探过头,长长久久的嗅下去。
在香气扑鼻的一刹那,有一滴泪自他眼中潸然而下。
看他并没有怎样,九王爷这才放下心来。在刚收回手的时候,身子却如同枯死的木桩一样固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他睁大眼睛,看着赵邺将手指从他肋下轻轻移开。
“邺儿!!……你?!!”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赵邺会突然点了自己的穴。
赵邺眼神复杂,他冲他郑重的跪下来。“父王……不管怎样,我都要带他走。一切后果,孩儿自会来负荆请罪!
请原谅。”说罢便挥剑斩掉拴住陆祭四肢的绳索,抱起呆掉的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邺儿————!!!!”九王爷声如惊雷,从他们身后飞扬起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来人呐!!!!给本王抓住他们!!!!!违令者,杀——无——赦!!!!!”
赵邺用自己的外衣裹住陆祭,紧紧抱着他。院子里已经围满了侍卫,将出口堵得水泄不通。每一个都是小心翼翼
的盯着他们,虎视眈眈却又不敢轻易靠近。
“让开。”赵邺立在中间,深吸一口气。但周围侍卫只是面面相觑,都没有动的意思。
“我让你们让开!!!”赵邺怒吼一声,抽出长剑,如银蛇般灵动。他手起剑落,瞬间已经有两人倒在脚边。侍
卫们不由得一惊,但又很快重新围了过来。陆祭睁开眼睛,看着他认真的线条,从横起的眉毛,延伸到坚毅的下
颚,还有渐渐浸红了衣裳的血——是自己昨天刺得那一剑,刚才的动作分明已经牵动了伤口。他心里就痛下去:
“放我下来吧。……不值得。”
赵邺没有说话,丝毫不乱地紧抱着他跳跃,闪避,转身,好像他手里拿的是挥洒自如的笔,那些血是浸骨飘香的
墨,脚下踩得是殷厚丰实的纸。陆祭又闭上眼睛,耳朵贴在他胸脯上听着那愈来愈快的心跳声,眼睛里不觉有东
西漫上来,逐渐染湿了大半个天空。
天下起了细雨。雨水混合着血水,从地上千沟万壑的流回去,再汇集到一处。赵邺顾不得许多,他奋力抢到门口
,眼看就能跨出去的时候,左肩却突然传来沉闷的痛,刺穿了整个身体。“……呃!”赵邺手臂一软,剑不小心
脱手飞了出去,咣当落在了不远处,溅起一片水花。
众侍卫暗喜,连忙围过来,唰的将剑尖指向手无寸铁的赵邺。赵邺退后一步,雨打湿了睫毛,绝望一点一点沉下
来,他只是一言不发。
“能下来走吗?”不经意间,陆祭听见他压低的声音,于是点点头,便扒着他肩膀要下来。
“下来了就立即贴墙向前,那里停着我的马,然后骑上之后往东南冲出去……总之你要快!”这是接下来听到的
,整句里没有找到关于他自己的一丝一毫,陆祭动作顿时僵在了那里:“……那你呢?”
“你不用管我,”赵邺把他放下来搁在身后,“——快!!”
陆祭并没有动,只在原地愣愣的看他。“……你在干什么?”眼看就要坚持不住,赵邺不禁急上眉梢。
“为什么不一起死?”
为什么不在一起。赵邺顷刻觉得雨丝好像又密了一些,浸透了衣服贴在皮肤上,一点点黏,一点点凉,密不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