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等错了时候’狠狠撞进他的耳朵,脚步都几乎站不稳。“此处人多乱杂,恐伤了王爷尊体,下官在府中已备
下酒筵,望王爷肯屈尊赏临!”
九王爷没说话,兀自走到一盏花灯前面,用手轻轻转过来念道:“‘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这是本朝的词吧?没想到誊在这纸灯笼上还别有一番味道,你知道本王喜欢这词内哪一句么?”
“下官……不敢妄猜。”董知府实在捉摸不透这个年轻的王爷在想什么,自己现在像是每一步都踏在琴弦上岌岌
可危,额上不禁已沁出豆大汗珠。
“是‘沉香’二字,天下有多少名贵香料在本王心里都遥遥不及这个,想这梨州也是地灵人杰风华宝地,本王这
次便要从此处寻出来些‘沉睡之香’来燎,否则……”九王爷摘下灯笼,漫不经心的把玩,却又抬起眼睛来:“
就不要怪本王在这里‘久作长安旅’了。”
董知府一震,差点跌倒,他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九王爷只是将灯笼随手丢给旁边的人,便越过他又
重新坐回轿子里,轻轻扬手。
“去府衙赴宴。”
赵邺此时早已经在衙门口等候,吩咐随从下人在大厅内设宴摆席,待一切安置妥当,天已快过午。其实在九王爷
决定要下榻梨州的时候,他便早早来到这里,借观察之名到处找寻陆祭的下落,直到前几天在小柳巷的戏台子里
又重新看见他。自从从‘长安’回来之后,心里就像藏了一个多大的秘密一样,某些被遮掩了好久的秘密似乎马
上就要呼之欲出。
或许跟‘长安’有关,或许跟陆祭有关,或许跟父王有关,甚至跟自己有关——凭空从心里生出一种预感,却连
自己都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小王爷。”身后有人喊他,赵邺回头却发现默九音从府里走出来,一身白衣,风轻云淡的笑。
“你?怎么在这儿?”赵邺有些奇怪,戏班子现在应该在后院预备好了才是。“有事?”
“不许出来吗?若为了‘等王爷大驾’呢?‘”默九音轻伸个懒腰,嗓音是一如既往的动听:“……院子里太闷
,我只是逃出来透透气。”
“快回去。这里不是你等的地方,待会上了台子自能让你见个够。”
“小王爷。”默九音打断他的话,“你难道一点都不奇怪昨晚陆公子为什么会一个人躺在湖边么?”
“……莫非是你?”的确,何尝不奇怪,陆祭从睁开眼睛到离开,始终一言不发,对自己是前所未有的冷漠,而
以前也不过只是慌忙躲避。赵邺蹙起眉毛,一把抓起他的手腕,眼神凌厉。“你都知道什么?”
默九音颔首看赵邺捏的发白的骨节,摇摇头,“若是你那天能带他走……”话未说完,就轻轻挣脱了他的手。
赵邺愣住了,再抬起眼时,默九音已经在几步之遥。
而在同时,街口荡起车马声,随着一声长长的呼喊。
“王爷驾到——”
更衣洗尘,斟酒倒茶,眨眼间戏已上台。默九音仍是原样从锦绣花纹屏障后面走出,长长的袖口柔软几乎拖到膝
盖,风打过来,就连同扎束头发的月白丝绦轻舞飞扬,整个人要美到极致。
他不行礼也不问好,上来便落落大方对九王爷,让人纳罕:“不知王爷要听哪一出?”
九王爷似乎并不介意,他轻抿一口茶,“你准备的哪一出?”
“淮南慢曲《祭柳·藏香案》。”白衣的少年淡淡回答。
九王爷先点点头,抚掌笑起来,“本王的雀儿果然乖巧——可好戏总要留到后头才更有味儿,本王想先听个别的
,你随便挑一个来唱就是了。”坐在九王爷身后的赵邺听见他说‘本王的雀儿’时,不由自主的望着台上默九音
,大吃一惊。
仍是无需任何丝竹声乐伴奏,默九音用手指挑开被吹到额前的头发,也不报曲目,稍微沉吟一下,就轻启朱唇,
行云流水的声音。
“我歌长安晚,长安夜夜光——”
正是当日妆儿在裕隆茶馆里弹唱的《长安曲》,神秘到不知出处的曲子,被两个同样神秘的人来演,只是一人独
奏,一人高歌,一则珠落玉盘,一则荡气回肠,靡靡之音,摄人心魄,绕梁不绝。座下一众人等,几乎听得呆了
。
虽然当日在小柳巷已经领略过这天籁,赵邺还是委实赞叹,那声乐似乎并不应该存在在这凡世间,空灵悠远像是
来自于某方天界。
他突然想起陆祭来,和刚才默九音那一句‘为什么不带他离开呢’欲说还休的话,才发觉自己从一早就一直没见
到他,于是心又被重新提起来。“莫非他不在府里?”赵邺越想越不安,就随便找了一个借口离席,急匆匆绕到
后院来。
梨州府后院直通向的那一排长屋,就是众衙役寝居之所了。赵邺走到最左间,看那门虚掩着,就伸手推开进去。
门映在地上的影子裂开一个不规则三角,当中是自己,一直延伸到屋子内去。这里边是陆祭和他声声念念的那个
人住的屋子了,一张桌子并两处睡榻,简单的无可是从。里面空无一人,连榻上桌上都素净的让人有些心寒。可
是往日的欢声笑语好像还在,被压缩了嵌进每一缕还流动着的空气中,被光一照,便膨胀起来撑满了整个房子。
赵邺尴尬的立在门口,进不得也出不得,阳光蹭的后背发痒。身旁好像随时都会有声音从哪里传来说‘你来了?
’似的。
你来了?——我来了,可是你去了哪里?
脑海里升腾起久违的声音。赵邺走进去坐在他床铺上,手指陷入被子中感觉不到一点温度,冷漠和冰凉。
就像自己对他说‘我知道你会回头的’他却一言不发跑掉;就像自己对他说‘我会在你身边’他只是冷冷的望着
自己一样。
听着门外的曲子快要唱尽,赵邺起身准备回去了。忽然一个小衙役跑过来,气喘吁吁的对他行礼。“小……小王
爷,刚才听总管大人说王爷听完这出要随他去内室,外面的事情由您照看,现在……现在请您快去。”
赵邺点下头说‘知道了’,便打发他回去。这才从屋子里出来。而前院飘来的正是《长安曲》的尾音。
一度长安锦,都指返魂香。
长安也好,返魂也好,什么都好,只要我再遇见了你。
就带你离开。
前院果真已经散场,九王爷带来的随从们被安排下去吃酒,只剩下些府衙里的下人们在收拾桌椅,连默九音都不
知道去了哪里。赵邺叹口气,刚想吩咐,却发现从屏风后面,一个小随从悄悄绕了过去。赵邺一眼辨认出来那就
是陆祭。
是他!赵邺感觉心跳明显加速。原来他一直都在的,只是混在人群里,自己竟然一直都没发现!赵邺三步并作两
步追上去,却看见陆祭轻悄悄跟在九王爷和董知府的身后,掺杂在他们的心腹随从后面,已经走得远了。
“他……跟在父王后面做什么?”赵邺奇怪极了,便不做声尾随在后面,直到看着他们进了内堂。
7 雁卷翅
“王爷……实属下官无能……‘返魂香’仍然没有下落……”
董知府已经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九王爷似乎没留意,随手逗弄一盆室养海棠,嫩红的花油绿的叶子,扎在暗赭泛
黑的土里,开得别样娇艳。等九王爷细细看了几眼,才缓缓开了口:“唔……二十年前柳家夫妇承诺献出这珍宝
返魂香来,可他们私报于我皇兄才不得不死,而你们承诺给本王二十年时间来寻找他们藏好的返魂香,如今……
莫非如今打定了主意是想赖账喽?”
“下官万万不敢的!这二十年来每一天无不尽心尽力在寻找返魂香的下落……无奈当年柳兄……柳秉修夫妇太早
作古……即使将梨州上下翻了个整遍都仍没有下落……寻此物如同大海捞针一般,望王爷宽谅!”董知府神情恳
切,但声音还是微微发抖。
“喔?是这样么……这么说来,让本王空等二十年,你竟是个无罪的人了?”
“下官不敢!……下官只望王爷能再宽限些时日……下官一定重新勘察!”
九王爷踱到案几前,轻翻案上的那本《宋诗抄》:“哼哼……若你本意并不想找,即使再给你二十年也不过是同
样结果——你算定了你只是孤身一人本王耐你不何是不是?”说完少顿一下,“听说这梨州里除了灯会桃花,可
就数那娇媚无双的花满楼了吧?要不要——”
“王爷!!……是下官实在无能为力啊王爷!!恳请还让下官一人承担!!”董知府已猜出他要走哪一步棋子,
连忙扑倒,将所有责任统揽到自己身上。
“好啊~你要承担也不难,只要你说出来你还隐瞒了什么,本王说不定还真就网开一面呢。”九王爷提笔将那书
页上‘含薰带清风’一句圈起,然后抬眼看他。
“下官……下官实不曾隐瞒什么……”董知府被他戳中内心柔软处,咬咬牙,仍硬着头皮答道。
“这样啊……”九王爷玩味似的将那句诗庙了又描,最后重重划去。“董大人啊董大人,你忘了咱们还欠着一出
戏呢不是?”接着拍拍手,“九儿你出来吧,把咱们那出戏唱给董大人听听。”
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默九音从布幔子后面随声出来,目不斜视只望着九王爷,依然是浅浅的笑。“王爷要听么
?”
九王爷端起茶,“唱吧,让他们也开开眼,看本王笼子里养的金丝雀唱的有多动听。”
默九音的眼里淌过一丝怅然,但转瞬即逝,他慢慢转过身,衣襟擦过海棠花,溅了一地碎香。“是……藏玉案,
祭柳。”
默九音刚刚拉起起音,在大家都屏住呼吸的时候,谁都没注意到。
九王爷前面的布幔子突然飞扬起来,一根长剑从中迅速冲着他胸口递了过去,在空气中扯出尖锐的响。而拿剑的
,正是潜藏进来的陆祭。
九王爷大惊失色,而其余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眼看剑尖就要刺穿他胸口。
‘哧——’的一声,是剑锋划过衣服的声音,尾端被淹没进皮肉化作永恒的痛。陆祭以为成功了,但当他兴奋的
抬起眼的时候看见的却是赵邺细长的眼睛,因疼痛而紧紧皱起来的眉毛,从额角滴下来的汗珠。剑已经狠狠刺进
了他的肩膀。“……你!”
赵邺看着他,欲言又止,只是死死的抓着他的剑。血从手掌中流到剑上,再滴下来,最后落在地上,红的斑斓。
陆祭变得无比错愕,他万万没有想到赵邺会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挡在前面。这时旁边侍卫已经急忙四周蜂拥了过来
,大喊着‘保护王爷!’和‘有刺客!’将陆祭从赵邺身边毫不留情地踹开。陆祭没来得及防备,身体飞出去狠
狠撞在后面的柱子上,一阵猛烈的疼让他伏在地上几乎起不来。董知府赶紧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祭儿!!你怎
么会在这儿?!”
九王爷惊魂未定,他亲自扶着赵邺,站起来大声怒喝:“来人啊!!来人啊!!快找大夫来!!……董肖书!!
你好大的胆子!!!”
此刻外面的人都已经跑了进来,将整个内堂围个水泄不通。陆祭和董知府都被钢刀架在地上动弹不得。董知府看
看陆祭,轻轻隔开刀刃,对着九王爷又重新跪好。“王爷!……此事皆由下官而起,与这孩子无关,他只是受下
官指使,恳请王爷看在他年纪尚小,放他一条生路!”
“哼!……放他一条生路?你自身都难保还想保别人?!”九王爷一掌击在案上,怒颜相对。“就地将那小子杀
了!!”
“王爷!!”
“——父王!!”
董知府和赵邺同时痛喊出声。赵邺用力过度牵动伤口,疼得钻心,仍死死扯住九王爷袖子。董知府更是跪前一步
,声音悲怆,“王爷!!难道您……不想要那‘返魂香’了吗?!”
九王爷大震,“董肖书!!你这是在威胁本王?!”
董知府直起身子,他呼吸平稳,静静地说:“此物所在之处除了下官,再无第二个人知道,还望王爷三思。”
“好!!好你个董知府董大人!!——你们都出去!!“九王爷一甩袖子,命那些围进来的随从全部退出去,他
走下来,指向陆祭。“九儿!!跟我说那小子到底是谁?!”
默九音轻轻抬头,看看陆祭,“九儿不知。”
“你!……连你都要蒙蔽我?!”九王爷万没想到他是这样回答,一把抓住默九音的手腕,骨节咯吱作响。“本
王遣你在此数月你就回报给本王一句‘不知’?!你要唱的戏呢?!”
“王爷。”默九音垂下眼睛,“戏只是戏文,而我只是一介戏子,笼雀焉知苍雁卷翅——除唱之外其他事,还请
恕九儿无能。”
“好!好!——仗着嗓子几分清丽不是?本王今天就成全了你!!”九王爷盛怒之下,他扣紧默九音的脖子,猛
然用力。默九音嘴角先是苍白,继而渗出血丝,他静静闭上眼,并不反抗。
“等一下——”声音从角落传来,是陆祭。他挣扎着要站起来,无奈力气不如身旁两个侍卫,又重新跌倒。
“让他说。”九王爷放开默九音,整个内堂的目光全部集中到那一处。
陆祭站起来,他走过去扶起来董知府,“关于返魂香在哪,大人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关于我是谁,”他又望向
默九音,“他更不知道,只有我知道;你所有想知道的,问谁都没有用,因为只有我知道。——九王爷,我就是
二十年前被你亲手逼死的柳氏夫妇的儿子啊,你记起来了么?”
赵邺大吃一惊,他睁大眼睛望着陆祭。董知府已经泪流满面。“祭儿!……你何苦?”
陆祭看看董知府,看看默九音,又望望赵邺,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九王爷脸上,唇线冷冷弯起。
“杀了我。”他说,“杀了我,你所有想得到的,就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