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那您可得悠着点儿。最近新收人头税呢不是,生畜牲反而好些。”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骂人功夫都是
了得。
要不是我提前冲出去把管家叫进来拉架,估计战火就得升级为近亲相残了。
银光映回廊,今夜也是如水的一番好月色。蝶心兰开的盛了,朦胧一层润光说不出的妖异。方才还激动的收不住的女
子静静靠栏而坐,一缕黑发耷下了额头。
“越儿,姐姐要走了。”她轻轻地说,带着和她这个人格格不入的感伤:“再呆下去家里会被怀疑。什么时候腿能走
了,叫喜乐传个话儿,姐姐带着你一起打这江山。”等一等,她在自作主张说些什么,打江山?打什么江山?难道说
造反?不不不大姐,我真的没有兴趣。
打江山什么的等等再说,毕竟一家人,我再不说点什么就显得凉薄了,想到此我乖巧低了头去:“姐你放心去吧,一
定要小心啊。”她伸手摸我的头,自顾自抱怨:“这算个什么世道,最该当皇上的反而没当上。刚要带你去见那位大
人又偏偏摔断了腿,真是,老天无眼。”
我顺藤摸瓜地问:“什么大人?”她奇怪地看我:“你怎么这就忘了?柳大人啦,柳大人,本来说好带你投奔他的。
”说是投奔……什么的,不如说奔向死亡比较好吧,造反这种事,我真是想都不敢想。比起这个我宁愿在沈府关上一
辈子。
“姐姐走了哦,越儿。”大姊头三下两下就轻盈翻上了墙头:“你多保重。”说完竟猛地消失,连个影子边儿都不留
。
四
无聊的日子过得太多,日日躺在榻上如同废人。偌大个房间,墙角孤零零一张红木雕花的床。这样熟悉的感觉要唤起
身体深处的什么记忆,抬头望窗外,五月末的雨已经连下了三天了。
晶莹如线打在水洼里的雨,缠缠绵绵攒出数汪水渍。噼里啪啦的声音越大,屋子里就越显得死静,令人昏昏欲睡,没
有一点生气。
这下连花园都去不得了。
空荡荡的廊外响起细微的脚步声,眉眼怯生的侍婢端着黑漆漆一碗药过来,那面容我是认得的,老爷子专门给我安排
的贴身侍婢——喜乐。听说我从小到大都是她在照顾。
她走过来,小心翼翼:“少爷,吃药了。”再吃多少药我这腿不还是好不了,我大义凛然地挥手:“拿过来我自己喝
。”药到了手上,拿勺子搅了两下,我抬眼问她:“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挑几件说来听听。”
她低头安静地站在一边,竟然真娓娓地开始说:“戚神医似乎被皇上扣着不让他来,要沈家用加两成的盐运税来换…
…”还没说完我就打断了她:“这种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奴婢在府里从小待
到大,伺候您也伺候着老爷们,这种大事就算道听途说也能听来的。”没有这么简单吧,还能帮我和大姊头传信,罢
了,这个问题以后再慢慢查。
我看了她一眼转开头去:“你下去吧。”她有些不安:“少爷,可是药……”我冲她微笑:“你出去吧,我一定喝完
。”她没了话说,福身行礼利利索索出去了,我捻出碗里那个勺子磕一磕,手腕一抬就把药倒进了床底下。
谁会喝这种苦的要死的东西,又没有用。
结果第二天我就又被发现了,老爷子风风火火奔进我的房间,呼天抢地捶胸顿足:“越儿啊,你可不能这样啊,昨儿
的药怎么又给倒了,啊?”我做出个微笑的样子:“老爷子,我真的全喝了。”他正色,吹胡子瞪眼:“你这小冤家
,现在连爹都不喊了?床底下都扫出了药渣子还有什么好说?”
“那药太苦了,而且没有什么用处。”我招架不住,实话实说。他摇头叹息:“哎,你先忍忍,戚回风那边已经差不
多了,估计就这几天。”我脱口而出:“那岂不是要加二成的盐运税?”
他再次顿足:“哪个小蹄子在你面前搬弄的是非?你只管安心养病,别的事有爹在。”话已至此,我也不好再追问下
去了。他们对我这么好我却一直没想起来自己是谁,说到底是我欠了他们。
老爷子说的“差不多”,始终还是拖了近两个月,得知戚回风来的那天又开始下雨,且瓢泼不绝。本来早已停了不少
日子,却在大夏天又暴虐地倾盆而下。我不清楚沈家究竟怎么把他请了过来,只是这代价肯定不轻,因此对于这个人
,我第一印象就是不好。
头顶摇过来一把象牙柄的伞来:“少爷,戚大夫在你卧房里侯着呢。”我一回头看到喜乐清秀的五官,微微一笑:“
不着急,再让他等一等。”
“少爷,这都快一个时辰了……您……”喜乐波澜不惊的安静脸上也有些急了,我还是娓娓地笑:“这两天我怎么教
你的,别人打你一下,你要双倍奉还。这回皇上和戚神医给沈家使了个大绊子,让他多等等也不行?”她没了话说,
沉默地举着伞站在我身后,身上全都湿了。
估摸着差不多,我伸开胳膊舒舒服服抻了个懒腰,转头一笑:“行啦,抬我走吧。”喜乐松了口气,这才招呼小厮们
抬着辇子过来。
沈府里里外外五间大院,我的最幽静也最靠近内里,小厮们一边一个抬着我进去的时候路过门后的小水池,满满落了
一池桃色的花瓣。
我推开紫檀木门,吩咐他们把我弄到圆桌边坐下,窗口处不出我所料,背对着站了个白衣白发的人,对于身后的动静
充耳未闻一般,只顾看着窗外雨景。
这家伙莫不是和我家老爷子一样的岁数,头发怎么这么古怪。我回头冲喜乐道:“这没你们什么事儿了,都下去吧。
”那人这才转过头来,发丝一晃亮出微垂的脸容,竟是丰神俊秀一副好相貌。只是那眉里眼里透尽了凉薄,冷漠无声
地看着我,神色飘渺。
让人不舒服的家伙。我从愣怔里回神,不知为何心里面总是七上八下的不安定。说到底都是他的错,这家伙……定一
定神,我伸手倒一杯茶水:“戚大夫,总站在那里不会累着么,过来喝杯茶好了。”他看我一眼不动声色地走过来,
居然真的不客气就那么坐下了。
我见状一笑,把手中的茶递了过去,话中有话地道:“前些日子去了趟后山佛庙,本以为高僧都是菩萨心肠,以救人
为主。不想也有被利欲熏了心的。”他小口地吃茶,不咸不淡就绕开了话题:“沈公子的事情,令尊已和在下说的很
清楚了。若没什么意外,我们现在就诊治。”言下之意似乎在说他很忙,我最好识相一点少废话。
拽什么拽。尽管如此我还是老老实实把胳膊裸出来伸了过去,先让他治,治好了就换我治他。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
知道,你看一个人不爽也有为什么?我倒要看看他本事究竟能大到哪儿去。
五
戚回风坐在那里,按着我的手腕侧脸沉思,我坐得无聊自顾自倒茶痛饮,品几口自赞一句:“好茶。”他终于回神,
瞥我一眼不做理会,只成竹在胸般说了句:“沈公子的腿若用针灸,不出两月便能活动自如。”我情不自禁感叹,名
医就是名医,瞧瞧这话说的,太帅了。
他起身要走,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角:“戚大夫,沈家这次为了我的腿给了皇上多少好处?”他先是一惊,随后表情隐
进阴影里:“这不是我该管的事,也不是你该管的事。”这话说得真不客气,沈家的事我不管谁管?
我松了手微笑:“若不是条件太苛刻,我断不会管这麻烦事,只是为我两条腿就赔上那么多家业,我怕别人说我败家
。”他淡淡地道:“那又与我何干,我只听命前来诊病罢了。”我也不生气,原封不动把那淡淡的语气延续下去:“
您只需告诉我,管盐运这一块的大人,是谁。”
他终于肯转过身好好正视我:“这种事情你不如问你父亲。”我摇头:“老爷子不能知道这事,他向来不让我管。”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顿了好一会,终于告诉我:“是忧王爷。”我骇笑,本以为是个官职较大的角色,没想到还是和
皇亲国戚有关系,这个朝代究竟到达了专制的什么境界。
我不爱欠别人人情,欠的太多就算不清道不明,沈家为了我的两条腿付出那么多我决不允许,只是我现在这样子怎么
可能见得到王爷?戚回风走了之后我又仔细问了问喜乐,她除了那个王爷的老婆是天下第一美人之外什么也不知道。
入夜时分二老爷子过来看我,我试探着问他:“您和忧王爷接触多不多?”他挺灵敏地立刻察觉了不对:“你打听这
个做什么?”
我靠在床头把玩垂下来的芙蓉穗子,讨好地冲他笑:“听说王妃是天下第一的绝色,好奇想看看而已。”老爷子还是
警戒地看我:“你可别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和他们打交道有你大爹爹就行。”真是多疑的老头儿,碰上他算我倒霉
。
“你要真对这个上心,改天就去琢磨琢磨账房里那些本子。”不知怎么的老爷子又松了口,看来他还是希望我多关注
点这个,毕竟我是沈家唯一的继承人。
可是我心里想的条条款款,若不在年末被那个什么王爷知道,沈家这多吃的亏就算一槌定音了,一年两年的税加两成
还好,年年如此便真是伤了大血本。倒不如同朝廷三年利润三七分,这三年中不纳运税,而期限一至就按原来的税额
缴纳。
想的是美好的,盘算的是完善的,就是不知道那个王爷会不会同意。年末之前定要想法子同他交上面。还了沈家这份
情,我今后也好高枕无忧。
这事就算先放到了一边。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就叫喜乐:“戚大夫人呢?”她支支吾吾地道:“似乎在书房里看书。”
呸,收了沈家这么大好处清清闲闲去看书了,我的腿怎么办。
我挥手,脸色十分不好:“把他叫过来,就说少爷我腿疼。”她飞速跑出去,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
来:“少爷,戚太医说了,等他那章子看完就过来。”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那混蛋二字活生生扼杀在喉咙里,咬牙吩咐喜乐:“告诉他,一盏茶之内过不来,我就宁可一
辈子瘸着也不给皇上加那两成的税。”喜乐被我大不敬的放肆话语吓到:“少爷,可不兴这么说话……”刚说了一半
,门口就闪进来那个清清高高的影子,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优雅模样。
“听人说沈公子方才腿疼。”他泰然往圆桌边坐了,摊开铺了银针的布包随意捻出一根。
我皮笑肉不笑地看他:“疼的那会子早就过去了,照您这么不急不慌的模样,就是还剩一口气的人也早就过去了。”
他并不生气地抬头,挑着唇角微微地笑:“不疼了自是最好。现下施针,也还来得及。”
我只好忍耐,被单一掀露出毫无知觉的两条腿来,他坐过来仔细地比划,侧脸在晨光下勾勒出薄薄一层轮廓。
若不是事先知道他在治病,我会以为他在精挑细选菜市场里的猪肉。打量末了他终于下手,手起针落,又准又狠就扎
进去了一根。
我不失时机地咳嗽:“轻点。”他扬了眼眉看我,似乎有些好笑:“沈公子,这针下去我确定没有感觉,您要是挑刺
不妨直说。”这就叫进退有度绝不吃亏?我撇起嘴角一笑:“哪里哪里,我哪里是跳大夫您的刺,我只是摆明了在质
疑您的医术而已。”
他动作顿了一下,抬眼随意地说:“是么?那就是给公子刺出点感觉来也大不要紧了。”说罢纤长的手指那么微微偏
了一偏,细小的疼痛便顺着膝盖直达指尖。很好,这家伙是行动派。
“混账。”我把头偏向里边轻轻地说。他眉宇一皱,抬头看我:“刚刚我似乎听到了什么?”我回头望着他笑得很纯
真:“您听到什么了?”
他沉吟着继续下针,连下了几根才道:“听到了混账二字。”我笑得更喜庆:“混账和您是什么关系,作什么要那么
激动?”他噎住没了话说,只是针偏的更厉害,刺进腿里一根疼过一根。
六
其实腿上能感到疼痛应是好事,好歹算有了点确切的感觉。我细细打量着密密麻麻的银针突然觉得很神奇,不经意就
问他一句:“这一手你学了多久?”
他看我一眼不动声色:“忘记了。”忘记了才怪,我看分明是不想说。
好在我不会强人所难。换个话题也一样说:“那你是不是经常借这种时候看小姑娘的腿?”他愣住,继而沉默而惊讶
地看我,被这种纯洁的眼神看着我愈加想胡说八道:“对了,你还没开过苞吧?”
他彻底没有了动静,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说还是被气得说不出来。我很仗义地拍他:“这有什么丢人的,等我腿好了请
你去喝花酒。”他终于沉声回我:“不需要。”我有些纳闷,看他活了挺久的样子,这些都是怎么解决?虽然我不大
相信他真的就有这么纯情,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男的绝对是处男。
看得出他要发脾气了,忍耐来忍耐去还是丢出来一句:“这种玩笑沈公子还是少开的好。”哦,事关男性尊严,他不
高兴了。
一大把针还在我腿上旁若无人地横着,嚣张的气焰和它们主人很可以赛一下,他居然站起身朝外走去:“沈公子腿上
的针就多待一会好了,等我散心回来自会帮你拔。”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他就会这么报复我,我算看透了
。
三个时辰后他再回来,我已经睡过去挺久了,一睁眼睛窗外已趋近于黄昏,他坐在床边上,脸上带一抹恶趣味的笑。
“沈公子,可觉得这针灸有疗效了?”他不依不饶地问。我有气无力地瞥他一眼,维持同一个姿势靠在床头这么久,
不残废也半身不遂了。我心里郁闷,不自觉地就张口直接问他:“戚大夫,你是不是讨厌我?”
他正在替我拔针,听到这句话手居然一抖,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我看到他抬起头来,那双桃花眼里满是悲戚的
惊喜,只说了一个“你”字,便又顿住。好久才恢复,重低下头去缓缓地拔针。真是奇怪,他想说什么?
“连我的全名都不知道,就老这么不冷不热地是不是有点过分,”我不理他自顾自地说:“喂,讨厌一个人之前,先
要记准他的名字吧。我可是知道的,你叫戚回……”
那个“风”字还压在喉咙里,连个音节都没来得及说,就被他一把把头按在了胸口。他的两条胳膊随后缠绕过来,紧
紧勒着我几乎窒息,这是做什么,就算他要说明不讨厌我也不必这样费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