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跳跳得很夸张,有力但是纠结痛感。本想去推拒的手因为这个莫名就顿在了原地。这一下弄得我也紧张起来了
,可是我又紧张什么?我们……之前算是根本不认识吧。
我的头就这样闷在他胸前,他身上萦着草药淡淡的苦味,忽然间就有些恍惚。没有空隙的拥抱里我艰难地问他:“我
们以前难道见过。”他不说话,把我勒得更紧,完蛋,再这样下去我想我铁定窒息身亡。连尸检都不用做。
许久他才慢慢慢慢放下了手臂,眉间凄惶而悲苦,我听见他说了一句“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什么?不可能和我
以前见过?他的神色好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这样的失态看得我忐忑不安。一时间也懒得去管他到底是谁了。
“先帮我把针拔完好吧?”我低头岔开话题。这样亲密的接触让我浑身都不自在,老觉得自己欠了他什么,可笑,我
会欠他什么?
他端详着我的面容,不理会我要拔针的要求,那样迷惑又急切地想从我脸上寻找出什么,然后我看到他双唇一开,说
了两个字:“夏生?”这是个问句,句尾扬起淡淡的伤。
诶,夏生。这名字好熟,但是我是沈清越。他那么难过那么悲哀的表情难道都是因为夏生,我错了,也许他不是处男
。
“我不是他,别搞错了。”我安慰他的同时更像安慰自己,我觉得自己在逃避什么,但那个夏生……那么倒霉被这家
伙记挂着,我不想做他,打心底不想。
一抬头就看到了他削薄的两片唇,这样的距离不接吻那就是危险的,我撑起身子往旁边尽力地挪动,他的唇擦过我的
头发,一点点轻轻的痒。
开什么玩笑,我只是问他是不是讨厌我而已。
他没有再呆下去,几下拔完了针便站起身来恍恍惚惚地朝外走去。可是我却觉得落荒而逃的那一个人是我,我的腿还
没有痊愈,我以后要怎么面对他,气氛一下子尴尬到仿若结冰。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老爷子奔向我的时候正是用膳时分,摸着我的腿很深情地说:“终于有救了,终于有救了。”是
时我正沉浸在下午那档子事儿里回不过神来,于是被这么应景地一吓跟着老爷子一起涕泪横流,我们爷俩就这么抱头
痛哭了半天,把旁边的丫鬟统统看傻了。
好不容易止了这莫名其妙的泪,喜乐把蹄膀剔了骨拿过来给我,我边吃边问老爷子:“咱们家以前和戚大夫没有交集
吧?我见过他没有?”老爷子的回答斩钉截铁:“怎么可能,咱们家人个个生龙活虎的,没一个像你这么祸害自己。
”一句话,彻底断了我的念想,果然我和他还是不认识的好。
七
既然是不认识的,那我也没什么可怕的。权当他那天多喝了几杯看花了眼什么的,天底下这么大地方,还许不着两个
相似些的人么。虽然我很知道,那天他应该比谁都清醒。
他还是照旧来给我治腿,只是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使坏了。每次都是匆匆施了针再匆匆地走,好像我会吃了他似的。
一个多月下来,双腿中确实感觉到有力量一点一点游走滋生起来。但是这种态度却叫我不满到了极点。
喜乐在我房间里放上新栽的盆景,那枝头嫩叶张牙舞爪的很像印象里的小龙人。我歪头过去冲她浅笑:“喜乐,这盆
栽有名字没有?”
她转过身来很规矩地告诉我:“没有。”我摸着下巴端详那盆葱绿小叶,说了句:“小龙人这名字如何。”那小妮子
只是摇头如鼓:“难听,难听。”啧,做人不能这样,小龙人这名字还是中央电视台少儿频道起的。
她过来帮我掖被角,有意无意地一般地提起:“戚太医他过五日就要回皇城了。”他回他的,关我什么事儿,我奇怪
地看喜乐,她的脸因为我的注视却一下子红了。
脸红了?喜乐她脸红什么?莫莫莫莫不是她……我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才问:“喜乐,难道你喜欢那个白
发男。”
她羞涩地一点头印证我天打雷劈的想法,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这……为什么?”她小声地说:“奴婢也不知道,
那天在书房里,奴婢够不着顶柜。是、是他帮忙扫的上边……虽然他什么话也没说,但是他是个好人。”顿了顿,她
又补充:“从那之后,看着他的时候总觉得胸口跳得很快。”
不是吧,这种把戏也就骗骗这种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了。
我义正言辞地肃然说道:“喜乐,你身边放着我这么一个好男人不喜欢,为什么要去喜欢那个人,他有什么好的,长
得不错么?我觉得也就一般般吧。又没风度又闷骚还老爱装纯情,外加得理不饶人,说话超级让人不爽……”
她愕然站在那儿看我,神色惊惶不已:“少爷,您在乱说些什么呢,叫别人听见了……”话没说完,屋外就响起那个
“又没风度又闷骚还老爱装纯情”男人的声音:“沈公子,到了施针的时候了。”
他说的那样平缓,让我不能确定刚才那番话有没有被他听了去,偷眼看过去似乎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一张扑克脸看不
出任何喜怒。照这么看应该没听见吧,正常人要听见了还不当场就跟我打起来了。
事到如此还是有些不放心,喜乐出去之后我悄悄地看他那明净无垢的双眼,试探着问道:“戚大夫,刚刚你有没有听
到什么奇怪的话?”他动作一顿,垂着眼道:“我什么也没听见。”他越这么说我就越抖呵,心里一点着落也没有,
其实我这么怕他听到那番话干什么?我自己也想不通。
“你五日后就要回去?”我干脆换话题,引开他的注意力。他慢慢地抬眼看我,眼里掠过呼啸的浪涛,不会是生气了
吧?他果然还是听见了?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地开口,声音低沉:“夏生。”这一次他用的是陈述句,以及无比肯定的语气。
我的心又开始狂躁不安:“谁是夏生,不是告诉过你你认错人了。”他激切地摇头,狠狠抓着我的双臂:“不会错。
不会错的。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他想要我承认什么?承认自己是夏生?如果要找替身的话,这种方法也太可悲了
。
我不动声色地拂开他的手,沉敛了表情地问:“戚大夫,请问我和你说的那人长相相似么?”他默默地摇头,眼睫因
为低垂而微微颤动,我又问:“那么你凭什么这么确定?”
他低低地叹气,风声穿堂而过:“这不是巧合,只有他,只有他会说这样的话。”哪样的话?刚才那一大串骂人话?
好笑,这神医不会是有臆想症吧。
可是心里面那莫名其妙的揪紧感又是怎么回事,我想冷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本该是个最荒唐最无趣的笑话,但我
笑不出来。
“我的腿已差不多可以动了,”沉寂里我终是轻轻地开口:“五日之后请您好走,您在这府里多呆一天,我这心里就
不舒服一天。实话说,打从听到你名字的那一天,你就被我结结实实地反感了。”终于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心情顿
时明朗。
他苍白着脸看着我说不出话,嘴唇微微地颤动,原先明净的眼神因为方才我说的话分割成了支离破碎的伤,我说的话
太重了么,还是他原本就经不起打击了?
许久他才起身,背对着我说:“我还会来的。就算你讨厌,我还是会来见你。”面对着这苍茫的背影我看不见他的表
情,于是就可以装作没听到。见我,下一次你再来的时候,也许我就不在这了,怪别人不如怪你自己,谁让你治好了
我的腿。
八
九月末秋凉,我的腿已经完全能动了。整天在府里头跑上跑下不得安宁,原来活动自如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
老爷子总不许我出去,叫人把我看得严严实实。他说是怕我到处乱玩又摔着了哪儿,其实我早已知道了原委。喜乐告
诉我说,我那日说是打猎,其实是上繁锦山找沈蝶心去了。那日她口中的“柳大人”似乎叫他们去山顶上接应来着,
顺便就叫我跟着他们一起跑。结果投奔没投奔成,倒是把腿摔断了。老爷子怕我再闹这种事,这才格外小心不许我出
去。
“去庙里烧香也不行?”我横躺在长凳中央,看天询问。
“去门口贴对联都不行,清越少爷。”站在我旁边的大丫鬟斩钉截铁。从她身上我能看到我那个大姐的影子。
我坐起身来:“搞什么名堂,老爷子把我的腿治好是做什么的,这也不许去那也不许去……喂,喜乐呢,我要喜乐来
服侍我,你边儿去。”她没挪地方,但也没生气,只平平静静地跟我说:“二老爷说要奴婢在这服侍,喜乐是看不住
您的。”这老头儿越来越坏了,整个一只老狐狸,道行真高。相当于软禁了我,真让人不爽。
我闲得无聊去账房看本子,这次她倒没有拦着我,只要不出门去,她还是好说话的。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繁琐的条款居
然意外地看得我心情很好,红楠木门轻轻被人推开,一个女声轻轻地道:“少爷,参茶帮您泡好了。”
我抬手捶捶酸疼的后颈,说一句:“放下吧。”语毕忽然觉得哪儿不对,一抬头看见喜乐怯怯的样子,悄悄塞给我一
张条子,低头就退了出去。
我展开一看,虽然字迹潦草还是能认得出来——“越儿,明夜子时准点在卧房等我。”署名是一个姊字,我看着那张
字条傻掉了,有两个疑问越来越突出,第一,喜乐到底是什么身份;第二,虽然我有机会出门去,但这样一来是不是
就默许了我愿意跟着大姐造反?
不论如何,明夜我还是得在卧房里等着的。大半夜的不在房间里睡觉我还能去哪儿,这大姐给人别的路走么。
我走出去抬头看天,对自己说别太紧张了一切顺其自然。但是浑浑噩噩活到现在我不是一直都在随波逐流么,突然间
想好好确认一下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
做什么呢,总觉得有很多繁琐又重要的东西等着我去解决。但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也许不是想不起来,只是潜意识
不想想起来,从心底害怕着抗拒着,那一定是万分痛苦的一段回忆。
既然如此我也不想再强迫自己,伸个懒腰去找老爷子。如果明天我真的消失了,想起来还是对不住他的。他是真的打
心底把我当亲儿子在宠。不过换个说法,假如我真能出得去,我一定会找到管盐运的那个王爷把沈家吃的亏讨回来,
也好报答。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断不能跟着沈蝶心造什么反。
晚膳我和老爷子一起吃的,举一杯酒规规矩矩地敬他:“越儿能和以前一样活蹦乱跳,说不得都是您的功劳。”老爷
子被吓了一跳,赶紧举杯回敬我:“你这孩子怎么了,突然间神神道道的。”这不是神道,这叫道别,道别的时候要
把心里话都说出来才没有遗憾。
我一口干了杯盏里的酒,亮个杯底:“我以前太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老爷子赶紧颤巍巍地喝:“你明白就好,
一家人客气些什么。”一家人,多好的一个词,我突然间有了留恋,竟然舍不得眼前这白发苍苍的老头,心里一酸险
些真叫出爹来。
可是不行,眼下我要努力去找找自己到底应该干什么,这样没着落地活着我不心安。光在沈府里呆着,待到死我也想
不起来自己原先的身份和做过的事。出去了就算想不起来,总比坐在这混吃等死的好,再说我本来就是坐不住的人。
那天我喝了个酩酊大醉,照理说我应该很喜欢酒这种东西,和老爷子一杯杯地干居然那样轻易就醉了,第二天晚上的
月色很好,我静静坐在床沿上,特意遣走了一切下人。这么偷偷摸摸的来,想是要带我走的。
窗户大开着有风声轻微拂过,薄如蝉翼的窗纱发出细微的絮絮声。已经来了么,满地皎洁的银辉里我慢慢回过头去。
窗前果然是站着个人的,脸容背光看不清长相,只是身影颀长轮廓俊逸。问题是这个人并不是沈蝶心,他穿着紫色的
衣衫,衫子上居然还有淡黄色蝶纹——这是个男人?我彻底愣住了。
他一步步走过来,不知为什么全身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弯腰的那一刹那我终于看清他的眼睛,那是一种慑人心魄的
流丽紫色,带着玩味而邪气的神色。
这双眼睛,我在哪里见过。是了,沉沦在黑夜的噩梦里,常常会做到这样的一双眼睛,不论我往哪里奔逃,天涯海角
它都一直追随着,就是这样玩味而兴奋的神色,没有错,就是它。
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小腿发颤却不小心触到身后的圆凳,那声轻微的响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下就打破了僵持的
沉寂。
我听见他饶有兴味的声音:“蝶心说的就是你么?说要把你带出来见我,好几次都没有见到,所以这次我干脆自己来
了。”话也是说不出来的,只想迎着月光好好看看他到底是谁,无奈角度问题一直不能如愿。门外侍婢被惊,小声在
外头询问:“少爷您不要紧么?是不是要起夜?”
九
我抬头走神,冲门外喊道:“没事没事,起来倒水不小心碰着了凳子。”那侍婢似乎小声轻笑了,说了句:“您呀…
…”便没了动静。也是,这沈府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我好动。
我松下一口气,回头看方才逼近过来的男人,他倒是很不客气的,自顾自在圆凳上坐下,斟一杯茶慢慢地喝。其实我
一直不知道男人穿花哨的衣服可以这么好看,倒不如说他更衬紫这种颜色和蝶这种花纹,若不是他给我的压迫感太强
烈,他这张脸还是很让人移不开眼的。
他咬着杯子似乎在沉思什么,转眼看我缓缓地笑开了:“没见过你这么不走运的人,三番五次地投奔都出了事故。”
我不禁暗笑,因为怕人发现,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乍一听好像得了咽喉炎。
“出去说。”我趴在他耳边咬了一句话,伸手指一指窗户,既然他从那里跳进来,那么那一带应该是安全的。
从窗口跳出去了我才看清楚他的模样,二十来岁的青年人,五官精致到销魂,眼角一颗泪痣妖娆得让月光都黯然失色
。我头又开始疼了,这家伙怎么可以长成这样?
他借着月光不住地打量我,张口就问:“你想好了没有?”我装傻:“想好什么了?”他倒不急,俯身解释:“想好
跟着我走,一起去拿这江山。”说到底就是造反,我想好了才怪。
我镇定地看着他笑:“我大姊怎么跟你说的我?”他沉吟了一会道:“说你才思敏捷。我正好缺一个军师。”才思敏
捷?不敢当不敢当,敏捷那也是从山上摔下来之前的事了,现在的我耍耍小聪明倒是可以。
于是我跟他耍开了小聪明:“我是商人的儿子,你也知道商人这种东西,凡事不考虑礼仪廉耻,只考虑利益相关。谁
靠得住我们自然就靠谁,我是想跟着你们走,但造反不造反,却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