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右肩里头那一枚子弹取出来。
“痛的话就按一下汽车喇叭。”
看到他点头,我这才狠下心来下刀,锋利的刀口撕开皮肉,发出轻微的噗哧声,白色的肉块混杂著红色的血丝向外翻出
,中间嵌著黄铜色的弹头。
“叭!”
汽车喇叭突然响起,吓我一跳。
关一乙整只手臂的肌肉因疼痛而绷紧,神经质地抽搐。他伏在方向盘上,脸朝下,看不见表情。血水在伤口中勃勃流淌
。
我咽一下口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叭!叭!叭!叭──!”
取出弹头,我到旅行背囊里找来纱布和止血药膏给关一乙缠好,他这才虚脱一般,身子向後躺倒在靠背上,脸颊脖子都
已被汗水润泽过一遍。
关一乙微微偏过头,眼珠骨碌碌地转向我,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我按了很多次喇叭。”
“我听见了。”
“那你还继续!”他激动万分,结果肩膀撞上驾驶座靠背,痛得一阵吸气。
“我又没说你痛我就住手。”白痴。
跟关一乙换过座位,我发动车子继续赶路,他别过头去,痴痴地遥望一尘不变的层叠沙丘,和沙丘上冉冉的红日。许久
,发出一声赞叹:“好美!”
“看不出,原来你是自然崇拜论者。”我嘲笑他。
“古凉。”关一乙突然转过头来,盯著我的侧脸,“想回去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闻言,我一时闪神,险些把不住方向盘。
见我没有搭理,他又继续:“一旦步出东部沙漠,你就连回头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这算是什麽意思?要死要活地把我从管辖区弄出来,威胁利诱,无所不用其极,现在大半个东部沙漠都过了,却开始
装起好人。什麽现在回头还有机会?在这种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鬼地方,打算丢下我吗?
“你少开玩笑!”这几个字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一个月逃离管辖区两回,被抓回去你知道是什麽结果吗?”我回过
头,一下揪起身边男人的衣襟:“就算是死,也要拖上你垫底!”
关一乙先是一愣,继而从鼻子里嗤笑出声,接著哈哈哈地大笑不止起来,好似得了失心疯,一直笑到伤口开始作疼,他
居然还捂住右肩接著笑。
“神经!吵死了!”
我抬腿去蹬他,被他一把握住脚踝。关一乙仰起头,脑袋慢悠悠地凑近,咧开嘴笑:“原来你希望我陪你殉情。”语毕
,再次仰天长笑。
天哪!快替我解决掉这个自恋的男人吧!
离开管辖区的第四天,越野车燃料终於被用个精光,发动机再也启动不了。
“浑蛋!”我一脚踢在车胎上,满肚子怨气无处发泄。
“这还不算太糟。”关一乙倒是悠哉,将旅行背囊丢给我,又背上自己的,用手背遮住阳光,目测了一下距离,“反正
已经离东部沙漠边缘不远了。”
“你想徒步过去?”
“不要抱怨。”他斜过眼来,轻蔑地扫我一眼,“别忘记一开始是因为谁的过失,害我们平白浪费许多燃料。”
我语塞,心底积压的烦躁在炽热的阳光底下慢慢酝酿发酵。
沙漠的温度应该已经赶超50摄氏度,往前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脚下响起嘶啦啦的声音,也不知是鞋底煎熟了,抑或纯粹
只是沙子陷落发出的。
头顶上方的太阳光晕一圈一圈扩大,像从天而降的牢笼罩住我们。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军方似乎已经不再派遣直升机来
搜索逃逸的犯人,东部沙漠边缘地区早已超出他们所能管辖的范围。
3个小时过去了,我们依然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地向著沙漠边缘行进。额角上的汗水顺著脸颊滚下,到达下巴以前便被蒸发
殆尽,丝毫不用费力去擦拭,我能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能量正大量流失。
眼角余光瞥到一旁步履蹒跚的关一乙终於支撑不住,一头栽进沙堆里,活似自欺欺人的鸵鸟,於是在心底骂:活该!
嘴上说得冠冕堂皇的家夥,结果自己却率先认输投降。
“大白天的……别睡觉。”我拿鞋跟辗他的脸,出口的话语显得有气无力。
关一乙抬起眼,双臂撑地挣扎了两下,总算支起半个身子。我解下腰间的水壶递过去,他没有伸手来接,再一次跌回沙
子里。
终於感觉几分不对劲,我跪下去靠近地上的男人,想要搀扶他起身,结果摸了一手烫人的高温,很是震惊。即便是在日
头下暴晒三个小时,人类的体温照理来说也不该提升得那麽厉害。
使劲将关一乙的脖子搁到我腿上,喂他喝了几口水,我拍拍神志不清的他的脸叫:“清醒一点!告诉我……你什麽时候
开始发烧的?”
关一乙紧紧蹙起眉头,强迫自己睁开眼来看著我,迷蒙的眼中依旧是宽慰人的笑意,嘴里含糊不清地吐字道:“这还不
算太糟。”
“闭上你的乌鸦嘴……”已经够糟的了!
丢下两只沈重的旅行背囊,我弯腰架起已经处於半昏迷状态的男人,低声警告:“只要两条腿还能动……咳……你就给
我走起来!”
持续在沙漠之中移动,我一度盼望眼前可以出现建筑物的影子,因为那就证明了我们已经到达东部沙漠的尽头,进入联
合政府成立以前的废弃都市。
然而不幸被关一乙言中,走至双腿灌铅一般无力之时,四周围终究只有看不见尽头的黄沙、黄沙、黄沙!腕上的手表经
不住日头的烘烤,已经停止运作,唯有凭借太阳的移动和直觉来判断方位。
现在的我们全然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试图回头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可是茫茫前路,哪里才是真正的目的地?或许,我
们早就偏离了原定方位也未可知,这样走下去,真的可以活著走出沙漠吗?
脚步不自觉地变得缓慢,再也难以提起,手臂上的汗珠滑腻非常,令关一乙沈重的身体侧向倒下,连带我一块儿跌进沙
中。
转身面朝太阳,手指摸到腰间的水壶,取下,艰难地拧开盖子。才凑到嘴边,视线不经意扫过地上的男人,於是又转手
塞进他口中,往里倒水。关一乙纹丝不动,连吮吸的本能都几乎丧失,水顺著嘴角流了出来。
“不要浪费……你这混蛋……”
我嘴里含一大口水,以手肘为圆心翻了个身,顺势压在关一乙的胸前,手指捏住他的下巴,用舌头撬开他的牙齿,将口
中的饮用水过继给他,这样重复了几回以後,发现水壶里再也没有点滴剩余的液体。
好极了,这回我们都死定了。
我闭上眼,浑身无力,等待太阳将自己烤干,耳边却响起关一乙沙哑的嗓音,叫唤我的名字:“古凉。”
我疑心是自己幻听,没有搭理,对方居然自顾自唠叨起来。
“用那把刀……切开我的脖子……喝饱了以後……一个人走……”
我睁开眼来,面前是一张放大了的面孔,关一乙撑开一爿眼皮,视线不知在看向哪里。他约摸已经烧得天昏地暗了吧。
“带上这个……去找‘红龙’……”
他的手指动了一动,我伸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一看,居然是管辖区里“红龙”死囚丢的那个小瓶子,里头静静躺著一株
枯萎的紫藤。
他果然是烧坏了脑袋,绝对没错。
关一乙将瓶子托付给我以後,安然无事地继续昏睡,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坐起身来,低头瞧瞧他包裹著猩红血液的脖子
,手掌在装著瑞士军刀的裤袋上来回抚摸片刻,重又搀起他,往前走去。
混蛋!我一个人可找不到“红龙”的老巢!
我想这样骂,不过他现在听不见,懒得浪费口水。
10
夕阳西沈以前,我拖著死猪一般沈重的关一乙爬上一座沙丘,沙丘下面埋著一长条类似於城墙之类的东西,仅有小截石
块露出沙面。
站到那石块上朝前看,难以置信的,面前居然是一整座掩埋在沙中的旧城,刺穿沙面的建筑物的尖顶映衬在暗红色霞光
里,显得无比雄壮而豪迈。
意识到自己终於离开东部沙漠,我顿时感动得要痛哭流涕,只可惜体内已经没有多余的水分。
两腿微微下屈,再也立不住了,劫後余生的轻松一下填满身躯,先前的疲惫却全数涌上,两股势力相互撞击,终於将我
击溃,倒了下去。
身子向下,一直向下、坠落……四周陷入无尽的混沌,覆满了黑色。夜空,没有星星,意识被渐渐抽离。
“用那把刀……切开我的脖子……”
我听见有人这样说。
“闭嘴!”我朝他吼,“我死也不会喝你的血的!”
“还是承认吧,其实你已经爱上我了。”关一乙的神色异常镇定,视线凝固在我的眼中,像是要看透此刻我心中所想。
我的手心溢出冷汗,口唇不由自主地张开,却什麽也辩解不来。
然後,梦境被阳光打散,我自梦中惊醒,一下坐起,发现自己孤身处在陌生的环境。
简单的矩形房间,头顶上是灰色的天花板,房间角落摆设著一张圆桌,桌上放有茶壶和杯子,阳光自一旁的椭圆形窗户
直接射向我所躺的床垫。
“你醒了。”有个戴眼镜的男人撩开布帘走进来。
“嗯。”我答应著拍拍宿醉般疼痛的脑袋,眼见他径直来到床边,拿手指翻开我的上眼皮下眼睑仔细察看一番,随後伸
手拍拍我的肩膀道,“没事了,你现在很健康。”
“关一乙呢?”我突然记起这事儿,一把抓住男人,迫不及待发问,“他在哪里?”
“隔壁。”男人伸手指了方向。
我推开挡道的家夥,赤脚跑到隔壁房间。关一乙双目紧闭躺在床垫上,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干裂的嘴唇浮现淡淡青白
。
“昨晚是危险期,今早他还没能醒来。看情况,就算运气好,不死的话,恐怕也得这样躺一辈子了。”男人紧接著出现
在我背後,做出惊人论断。
“你说什麽?”感觉自己仿佛临头挨了一记闷棍,我转身一下捏住对方的手腕扭向一边,气急败坏地叫,“他不过发个
烧而已,哪儿有那麽容易死掉!你究竟是什麽人?对他做过什麽?”
“痛、痛、痛!”男人的身子随著手臂的扭曲一同侧向弯去,“我只是个兼职医生。他肩上的枪伤引发多重病变,加之
劳累和脱水才变成这样的……痛!”
我失魂落魄地松开手,回头再去看床上的人,背後的医生战战兢兢地叨念一句:“你好好看著他吧。”说罢,避瘟疫似
的拔腿就逃。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四肢百骇都失了真气,变得难以控制。
恍惚间,踉跄地挪到关一乙的身边,呆呆地凝望那张每晚都近在眼前的熟悉的脸,伸出手指,像过去每晚都会做的那样
,指尖在他的眼角、鼻尖、嘴唇上挪移,脑海里掠过认识他以来众多的片断。
你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他说。
你还欠我一条命。他说。
谢了,救我一命。他说。
我爱你。他说。
“砰”的一拳击在床板上,我深深吸气,又吐出,随後将脸埋进床垫。
“为什麽每一次都是这样?那个家夥,还有这个家夥!每一次,我好不容易想抓住一点什麽了,最後还是要被夺走!”
我扯著脖子怒吼,也不知是要发泄给谁听。
冥冥中,似乎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挡在前进的道路之上,带给人失败和挫折的无力感。是神吗?莫非是神?
我在心底嘲笑自己。
在这样一个纯物质的世界里,即便妄想将责任推卸给上天,脑子里却清楚地明白那只是无济於事的做法。人类就好像被
丢弃在沙漠之上的陀螺,从一开始,就不具备丁点反抗自然的力量,除非遭受鞭笞,否则是无法自己转动起来的。
“关一乙,你打算就这样放弃吗?”我抬头,一把揪起他的衣襟扯到面前,“你打算乖乖认输,做一颗悲哀的陀螺?你
不是说爱我吗?证明给我看呀!醒过来给我看!快醒过来!否则的话,我……”
接下来的话语哽咽在喉咙里,再难出口。我伏在关一乙的胸前,大力吸气吐气,反复不断,否则便要窒息而死。眼眶里
氤氲了满满的雾气,阵阵胀痛。
他竟敢这样对待我!扛著他走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离开东部沙漠,他竟敢一睡不起!他怎麽可以这样!
我用拳头一遍一遍地敲打床板,痛不欲生,随後头顶上方悠悠地飘下某个不耐烦的声音,语调里还含有欠扁的笑意:
“所以,我不醒过来的话,你究竟会怎样?”
心脏咯!一动,我睁大眼,视线对准床上乐滋滋看好戏的男人,只片刻工夫,太阳穴上顿时暴起醒目的青筋,原本握拳
的双手一下挪到关一乙的衣领上,颤抖著嗓音一字一顿道:“我就用拳头一直揍到你醒过来为止!”
11
“古凉,你好狠的心。”关一乙苍白的脸上摆出一抹刻意的悲痛,十分惹人嫌,他一下捏住我双手手腕放到嘴边亲吻,
深色的瞳孔反射著太阳光亮。“竟然对刚从昏迷中醒来的爱人说那样的话。”
“你说谁是我的爱人?”我正在竭力克制自己揍人的冲动。
关一乙丝毫没有自知之明,还咧开嘴,拿了我的食指指他的鼻子,一面眯起眼来坏笑:“在东部沙漠中,你乘著我昏迷
的时候偷偷吻我了吧。”
嘴角止不住阵阵抽搐,我冷笑:“那是在喂你喝水。”
“那麽刚才你用疼惜的动作爱抚我的脸颊,又是为了什麽?”他脸上的笑容越渐放大,脑袋亦不知羞耻地贴到面前来,
几乎要同我的额头撞在一起。
“是为了确认你已经死翘翘!然後我就可以到外头去放焰火庆祝!”我几乎已经理智不存了。
“你说谎。”
他一针见血地揭穿我,随即舌头舔过我的嘴唇,轻松地滑入口中。我嗅到他身上阳光的味道,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般好
闻,叫人怦然心动。
“奇怪。”关一乙乘著间歇,拉开一点我俩之间的距离,目光略显迷茫地瞧我,“怎麽今天你不反抗?”
“傻瓜。”我怒骂一声,双手捧住他的笨脑袋瓜,重新将嘴巴贴过去使劲亲吻。
关一乙的手掌抚上我的背脊,手臂稍稍用力,令我躺倒在床头,他的灼热的唇一路扫过我的眼、鼻、口,路径一如往常
我的手指在他脸上所经过的那样。
“你这家夥究竟是什麽时候醒过来的?”我忽然想到。
关一乙的眼眸回到我眼前。“在你扯著脖子叫‘他不过发个烧而已,哪儿有那麽容易死掉!’的时候。”
可恶啊!原来他从一开始就醒著!
“你这王八蛋!居然又骗我!”我恍然大悟,一下把住他的肩头,五官挤成一团,“根本就没有什麽危险期吧!你和那
庸医串通起来……嗯……”最後那一声突如其来的呻吟,是在喉结被咬住的状态下发出的,速度之快,快得我没有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