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父严肃地开了口:“女孩子讲话要有分寸。”
欧瑛笑眯眯地把肉丸子夹进欧父碗里,说:“爸,我都家庭妇女的人了,还讲什麽女孩子的话啊,说出去不让人笑话。”
28
一桌人都发出了笑声,惟独欧阳和云飞例外,所幸笑闹中无人察觉。
欧父轻咳了一下,转向欧阳说:“你妈说的话有几分道理,不过呢,这事你自己把握就好,反正你还年轻,不急。”
欧瑛附和一声:“可不是嘛。”
欧母被他们父女一抢白倒不好再说欧阳,眼角瞄到一旁安安静静的云飞,嘴边一笑,便把话题引到了他的身上:“那小飞你呢?什麽时候把女朋友带给阿姨看看?”
云飞显然做好了被点名的准备,从容淡定地回答:“会有机会的。”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欧母还再要问,欧瑛抢著开口:“妈,小飞脸皮子薄,你别问了。”
欧母只好忍住满腹的话,没好气地看著女儿,说:“好好好,我不问,赶紧吃饭,吃饭。”
当大家又动了筷的时候,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欧阳忽然出了声:“有件事……我想说一下。”他考虑了很久,今天虽然侥幸地躲过了这个问题,但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只要他一天不结婚,他都必须面对父母关心的质问。与其担惊受怕哪天秘密曝光,倒不如趁著这个话题说个清楚,总归一句话,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云飞放下碗,在桌下悄悄握住欧阳的手。欧阳先是一怔,很快便理解云飞的用意,紧张得只剩下心跳声的胸腔涌上暖意。
“吃完饭再说。”欧瑛的语气莫明严厉起来,指点著桌上的菜说:“不然一会儿都冷掉了。”
陈可铭不合时机地充当起老好人:“不差这一会儿,就让欧阳说吧。”
欧阳一手按著桌子站起来,脊梁挺得笔直,紧紧握住云飞的手。
欧母一看,不由笑说:“有话你就说呗,还特意站起来干什麽。”
欧父甚少看到欧阳的表情会凝重到这个地步,他沈默了,双眼一动不动地看著挺拔的儿子。因他这一沈默,桌边的其他人都屏息静气不说话了。
欧阳看了看大家的脸,深呼吸然後一鼓作气地说:“爸、妈、姐,我现在跟云飞在一起。”
坚定宣布的声调不大不小,但此话一出,却犹如在平静的湖面投进了石子,一波一波荡开的冲击的涟漪。
云飞慢慢站起来与欧阳并肩,冷静地沈默著;珊珊天真地睁著大眼睛;欧瑛脸色难看地咬著下唇;陈可铭若有所思;欧父严肃到几乎恐怖的脸上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只有欧母仍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她不解地问:“你跟小飞在一起又怎麽了?”
回答她的不是欧阳,也不是云飞,是欧父勃然大怒而起,一掌拍在桌面的巨大声响,桌上的餐具皆震了一震,连欧母的身体也为之一震,震荡过後,她像是惊醒了似的睁大眼睛看著眼前两个相比毫不逊色的青年。
珊珊的哭声比所有言语更早地来到,吓坏了的孩子哭喊著扑进母亲怀里,餐桌上天伦之乐的愉快气氛顿时一扫而光,孩子嚎啕的哭声中夹杂让人窒息的沈默,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
欧父沈默而暴怒的视线如同凌迟的刀子一般刮在欧阳身上,欧母伤心欲绝的不可置信的眼神如同拷打的皮鞭一般抽在欧阳心上,为了支撑自己挺直身体,他紧紧抓住云飞的手作为提供支持的依靠。
欧阳看著父亲说:“我们现在在一起,不止现在,我们打算一辈子……”
“够了!”欧父厉声打断,看了看欧阳,目光再落到看著长大的青年身上,气到顶点的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抖意:“欧阳说的,是真的?”
“欧叔叔,我很抱歉,但,欧阳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云飞轻声回答,敛下双眼,欧父脸上悲愤的神情让他无力直视。他并不认为他和欧阳在一起有错,他们之间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如果放弃彼此,或许今後的一生他们都无法再像爱对方一样地去爱别人,甚至於将来会一次又一次地受尽悔恨的折磨,但是对於他们目前给两位老人所带来的打击,他必须承认那是过分的。
事实摆在眼前,欧母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茫然地转头看著丈夫。欧父又岂会比她好到哪里去,云飞的话彻底打碎他心底一丁点儿的期望,欧阳的性子他明白,云飞的性子他也明白,欧阳或许会不分尊卑地开玩笑,但云飞,绝不会。
依旧哭泣的珊珊被欧瑛抱进陈可铭怀里,她把呆坐著的丈夫拉扯起来,小声说:“先带珊珊回家。”
陈可铭理解地点点头,本想跟岳父岳母道声告辞,一看两人的脸色,还是作罢,无奈地摇了下头,哄抱著女儿离开。
欧瑛刚把丈夫和女儿送出门口,就听到“啪”的一声,急忙赶回餐桌边,就见欧阳歪著头,却仍桀骜不驯地挺著脊梁,一旁的云飞微皱眉,虽然身体一动不动,担忧之情却已浮现脸上。
眼看欧父高举的手再次落下,欧瑛连忙冲过来拦下,欧母也反应过来般护在儿子身前。
“你们都给我让开。”欧父沈声喝道。
“爸,先听他们解释好吗?你打小阳也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欧瑛一面温声劝解,一面拦著欧父不敢放松。
欧母心急得红了眼眶,对欧父说:“你打孩子干什麽?他有错教训几句就是了,犯不上动手啊。”
欧父高举的手臂一点一点瓦解了力量後颓然垂下,在女儿的搀扶下坐了下来。欧瑛立刻倒了杯冷热恰好的茶水端到欧父面前,期望降降他的火气。
欧阳的眼睛有点潮湿,不是父亲那一掌打疼的,而是为母亲挡在自己身前的瘦弱身影。
“妈……”他嗓子干哑地叫了一声。
欧母身体一颤,慢慢转过身来,似乎想伸手确认欧阳脸上的伤,举至半空又强迫自己收回,小心翼翼地问:“你告诉妈,刚才讲的都是认真的吗?你……你和云飞?”
欧阳点头,闭上了眼,湿意在眼皮底下泛滥,却被他暗暗逼进了眼眶里。
欧母竭力保持镇定,问:“什……什麽的事?”
云飞说:“在一起是最近的事,不过……”他看了眼欧阳,淡漠的眼里出现温柔的笑意,坦然承认:“喜欢他却是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你……”欧阳没有想到,使劲办法想要从云飞嘴里听到的话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得到,心头滋味复杂,虽然高兴,却笑不出来。
他们俩这一无意中的对视看在欧父眼里,无疑是火上浇油,当即气哼一声,看样子又要拍桌而起,一直察言观色的欧瑛赶忙又是扫背,又是陪笑脸。
欧阳对母亲说:“妈,我一直,一直喜欢的人就是云飞。”
闻言,欧母脸色一变,往後趄趔一步,幸好被欧阳眼明手快地伸手扶住。
“喜欢!你们两个之间谈什麽喜欢?你们、你们……”欧父气到说不出话来。
关於这个问题,欧阳心里有不下十个的光冕堂皇的解释,但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一个都说不出来,他明白父母并不是真的不懂,只是他们不能接受,在固定的潜意识作用下,再理所当然的理由都不能成为理由,只会是一场争吵的导火线。
云飞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他与欧阳一同保持缄默。
然而,他们的沈默并不能为这个事件画下句号。
欧母湿著双眼,茫然看著桌上的菜肴,显然已经不想再开口。欧父盛怒依旧,无论欧瑛如何安抚都没用,最後她也只能无能为力地暗地里叹气。
眼前的情况与刚才其乐融融的气氛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差,欧阳望著桌上的菜苦笑,搞不清楚为什麽短短几分锺就能逆转一切?轻松愉悦的笑声似乎成了遥远的事情。
29
连呼吸都感困难的僵持局面维持了十来分锺,欧父终於再次开了口:“今天晚上的事我当没有发生过,你们两个以後不要再见面了。”欧父缓和了语气上的锋利和怒气,下了一道最後通牒,但投向欧阳和云飞的目光仍不掩其责备之意。
欧阳在心里长了口气,说:“爸,话我既然说了就不打算收回来,更不会跟云飞分手。”
话音刚落,欧父的目光瞪过来,斥责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欧阳便听到身边的声音说:“欧叔叔,我们不想看到你们伤心失望,同样的,你们也不会想看到我们痛苦,或许在说出来之前我们考虑得不够周到,没有想象这会给你们带来多大的打击,我们是卤莽冲动了,但是既然我们有这个勇气说出来,那麽我们就做好了接受後果的准备,你要我们当作什麽都没有发生过是不可能的,一路挣扎下来,我们的心早就伤痕累累,这些伤痕都是不可磨灭的痕迹,不是一句‘没有发生过’就能够轻易抵消的。”
云飞说完,嘴角往上提了提,侧过脸来看著欧阳,温和的笑容中是抗战到底的强硬,欧阳像是受到鼓励般接话说:“六年前我就是顾虑太多才会选择逃避,我以为只要见不到面、听不到声音就能够忘记,但是根本不可能,越看不到听不到,对方的脸和声音却更鲜明地在脑海中盘旋,避而不见并不能得到解脱,相反的,那只会得到思念的煎熬。”
欧父没有说话,欧母的泪落了下来,她抽泣著不断重复地问:“怎麽会这样?怎麽会这样?怎麽会这样?”
“妈。”欧阳蹲在母亲面前,声音颤抖地叫了一声。
“为什麽?为什麽啊?”欧母无措地拍打著欧阳的肩头哭问。
欧阳默默承受著,爱是一道没有答案的问题。
“叔叔,阿姨,给我们一次机会好吗?”云飞诚恳地看著欧阳的父母。
“胡闹!”欧父想也不想断然拒绝。
“你们这是怎麽回事?好好的为什麽会成这样?”欧母泪眼婆娑地看著近前的儿子,恨其不争气地说。
“妈,您别哭了,您要是真觉得气就打我几下吧!”欧阳抓著母亲的手在脸上拍打,欧母被迫打了两下就心疼不已地抽回手,一边流泪一边摸著欧阳的脸颊。
“孩子啊,你让妈怎麽办呢?”欧母哭喊著,转头抹去越涌越凶的泪水。
欧瑛忍不住悄悄揩了下眼角,低头的时候发现欧父的眼已经通红,心里一动,不禁出声:“爸、妈,听我说一句好吗?”
话一出口,欧阳和云飞就齐齐将目光望向欧瑛,说不紧张是假的,目前唯一没有表明立场的人就是欧瑛,无论她站在哪一边都没有错,但已经筋疲力尽的二人仍不免抱著希望。
欧瑛说:“作为一个女性,我不能接受男人和男人在一起,但是作为一个姐姐,如果他们能够得到幸福,我没有理由去拆散他们。”
正被前半句话伤到的欧阳猝不及防这麽大一个惊喜,半蹲的脚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著欧瑛。云飞赶紧过来将他扶起,表情一如既往的镇定,眼中却隐隐露出笑意。
“爸,你听我说完。”欧瑛温和地制止了父亲即将出口的谴责,走向欧阳和云飞,分别握住他们的手。这个时候才发现,看似无所畏惧的两个青年,手心里都是粘腻的汗水。
“姐问你们一句,你们是认真的吗?”欧瑛认真地问著二人,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
“当然。”云飞回答。
“我也是。”欧阳回答。
“我明白了。”欧瑛点了点头。
“欧瑛,你不要跟著他们胡闹!”欧父连名带姓地怒斥,儿子已经让他心头火烧,女儿也不能让他省心吗?
欧瑛正色说:“爸,我没有胡闹,我只是想确定自己不会做错。如果小阳和小飞对这段感情是认真的,我们为什麽要那麽残忍呢?就算现在你不让他们见面,他们也不会变回陌生人,更何况他们根本不会屈服,爱情不是东西,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欧父义正辞严地说:“不分开他们才是对他们最大的残忍!别跟我谈什麽爱情,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知道今天不狠心一点,今後他们要面对的是更残酷的人生!”
“爸,我不怕!”欧阳急急忙忙地说。
欧父厉声说:“你闭嘴!怕不怕不是你现在说了算,等到那个时候才说怕就已经晚了!”
欧母说:“你爸说得没错啊,你们在一起想过後果没有?两个男人,社会上能够接受吗?你们以为生活就是那麽容易的事?孩子啊,别太天真,我们这是为你们好啊,清醒一点吧!”
欧阳出於本能要辩解,云飞悄悄捏了下他的掌心,这一耽搁,便让欧瑛抢先开了口。
欧瑛说:“爸,妈,我知道你们疼他们俩,你们不同意不是因为嫌弃他们,是怕他们遭罪,可是他们已经不是孩子了,今天就算没有这事,他们走出家门面对的社会还是那麽残酷,社会不会因为你喜欢男人或喜欢女人而对你特别仁慈。你们的担心是没有错,但是多余了,他们既然已经想清楚想明白了,那麽他们就要有能力去接受,别管今後他们後不後悔,但此时此刻,他们站在这里坚定不移地告诉我们,他们想要在一起,他们渴望得到我们的认同和祝福,只是这麽简单的愿望,为什麽我们不能给他们?为什麽我们不能宽容他们?家庭不是社会,我们应该给他们温暖,而不是冰冷的残酷。”
欧父、欧母几乎被这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
欧瑛滔滔不绝地讲完後,语气倏地柔和下来,为欧阳和云飞求情:“爸,妈,给他们次机会吧。”
欧母乱了头绪,只能征求欧父的意思,欧父沈吟片刻,断然吐出一个字:“不。”
不?欧瑛睁大眼睛,不敢相信欧父所给的回答。她这番话讲得在情在理,连母亲都动摇了,为什麽父亲却仍铁面无私?她怅然地看著欧阳和云飞,悄然传递她的意思:事已至此,我无能为力。
欧阳和云飞只能无奈地露出苦笑。
大家安静地等待欧父接下去的话,而他却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离开座位,踏著沈重的脚步将自己关进房间。欧母一一扫过三张年轻的面容,摇头一叹气,也回到了房间里去。
被留下的欧阳、云飞和欧瑛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算是个什麽样的收场。
“姐,爸是什麽意思?”欧阳按捺不住地压低声问。
“我也不知道,看他那表情,好像还在气头上。”欧瑛皱著眉分析。
欧阳叹了口气,对云飞说:“要不你先回家吧,明天我再看看我爸什麽态度。”
云飞迟疑了一下,很认真地问:“你爸不会把你锁屋里吧?”
欧阳不是很确定说:“应该不会吧……姐,你说呢?”他望向欧瑛求助。
欧瑛摇摇头,说:“难说……不过没事,今天晚上我不回家,要爸真把你锁屋里了,我还能救救你。”
欧阳一听,感激得不知言语,虽然从小到大没少对欧瑛说狗腿话,但今天这句是诚心的:“姐,你真好。”
“你才知道啊。”欧瑛笑著用指尖点了下欧阳的额头。
欧阳把云飞送下楼,开了门,楼道里一片漆黑,云飞刚走几步就被一个温暖的东西迎面砸在唇上,他不惊不慌地微笑著开启双唇接下。
好一会儿才听到欧阳喘著粗气说:“你把刚才那话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