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离伤 下——秋墨枫

规矩甚大，不是有钱就能一亲芳泽的，却对外宣称，来到轩中，一切只谈风月，不涉情爱，故名“绝情”；而绝命坊则

是云南最大赌坊，号称“输死人不偿命”，如此危言耸听之下，照样门庭若市，生意兴隆。

这三家网罗了西南地区食、色、赌三大生意，都是日进斗金。三家建于一处，呈品字型排开，府院相通，方便顾客流连

。便有人猜测，这三家幕后的老板实则是一人。不过三位掌柜的确关系恶劣是真。

八月十四。一向宾客满座的绝食府，今日却只剩下一位食客，原因是所有客人都涌向了绝命坊，连掌柜和小二都看热闹

去了。绝情轩做的是夜间生意，白日里冷冷清清也是自然。此时便只有绝命坊大院内人满为患，却因为众人关注赌局之

故，也并不如何嘈杂喧闹。那食客坐在绝食府二楼的窗边，隔窗望去，将楼下情形看的清清楚楚。这吸引众人的赌局，

倒还牵扯到一桩风流韵事。

事件的主人公乃一寒门书生，人称王秀才，在当地也算小有才名。原本打算于明年进京赶考，不想却结识了绝情轩的红

牌月红姑娘，就此坠入爱河。俩人山盟海誓许定终生，月红便要为自己赎身。绝情轩老板娘如何肯依？将月红一顿数落

，言道“负心多是读书人”，切莫一时情热，到头来落得惨淡收场。那月红却是个烈性女子，竟然以死相逼。老板娘无

法，便允诺中秋之前，王秀才能筹得千两银子，便许月红自由。但必须是王秀才自己挣来，不得受助他人，方式不拘。

王秀才绝处逢生，本自欢喜，但他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平日仅靠教书授学营生，又无富贵朋友，如何能在一月之内筹得

千两？眼见时日迫近，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进了绝命坊，赌一赌运气。

或许是老天垂怜，这王秀才竟然屡战屡胜，短短一个时辰便赢得近千两，若非他生性胆小不敢豪赌，只怕已得了一笔横

财。如此好运不但引来众赌客围观，也将绝命坊老板引了过来。那朱老板见他赌了几把，确实是靠着运气，并未出千，

当下来了兴致，亲自执骰。几局下来，王秀才先前所赢的几百两银子便慢慢吐了出来。朱老板几次劝他拿了余钱回去，

或读书赶考，或经营生意，莫为了美色做意气之争。王秀才却只是不理，终于将所有银两输得干干净净。

这一下场上众人大哗，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暗自同情。须知那月红姑娘国色天香，赎金没有万两决计免谈，这一介书生

能以千两赎人，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而绝情轩内几位姑娘却叹命运弄人，给人希望又将之毁去。

王秀才脸色惨白，似乎犹有不甘。那朱老板一笑，拿出一百两道：“王公子，朱某敬你是个热血男儿，也不瞒你，今日

之所以能够赢你，实则并不公平。我虽不曾出千，但浸淫赌技多年，你运气再好也绝不可能赢得了我。这一百两就当赔

罪，你拿去做些营生，好好找个正经人家的姑娘娶了，别为了个勾栏中的女子毁了前程。常言道的好，戏子无情，婊子

无义啊！”

一句话说得王秀才满面通红。却听一声娇斥：“姓朱的，嘴巴里放干净些，说些什么屁话！”正是绝情轩老板娘。朱老

板脸色一红，骂道：“臭婆娘，这儿是老子的地盘，老子说什么轮得到你管！”两人怒目而视，剑拔弩张。周围的人不

自觉地便退后了几步，以免遭了池鱼之殃。

王秀才却将那一百两银子推开，凛然道：“心领了。我虽没有银两，却还有贱命一条。我便以一命，赌你桌上全部银两

！”

朱老板火了，拍着桌子喝道：“小子，你别不知好歹。老子好心劝你，你不听也就罢了，如今为了美色，竟连命也不要

，真是个书呆子！”

王秀才正色念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朱老板眉头一皱，跟喝了陈年老醋一般，捂着腮帮子吸气：

“别给老子掉酸文！‘情’这个字算个屁，能吃能喝，还是能当银子花？你自以为有情，如今还不是百无一用。”

“无情何必生斯世。你们这些人，只知道追逐铜臭、贪恋美色，又怎懂得那情中滋味？”

“放屁！”朱老板大怒，骂道：“臭小子冥顽不灵，老子就和你理论理论，看看‘情’这个字到底算个啥！”王秀才坦

然坐下，面带不屑。朱老板冷笑道：“读书人自命清高，不知好歹。你听好了，远的不说，老子就说说当今天下有名的

几个人物。第一个，就是当今武林盟主、天下第一人慕容霁云！”

他一提慕容霁云，场上原本还低声议论的人顿时静了下来。此地虽属落花宫势力范围，但慕容霁云威震天下，无人胆敢

公开议论他当年断袖之事。此刻朱老板显然便是以此举例，自然是人人心惊。

朱老板道：“慕容霁云当年钟情秋水山庄二公子秋若离之事，天下皆知。当年他连大昭公主都不要，宁愿遭受天下人唾

骂也要娶秋二公子，可算得有情了吧？但结果怎样？他学了秋家武功，取代了秋水山庄的地位，秋家满门却尽遭屠戮。

江湖中那些所谓名门正派声称是天一教所为，但在老子看来，分明就是慕容小子利用感情，窃了秋家的武功权势后过河

拆桥！可怜秋二公子小小年纪落得如此下场。你说，这情之为物，不是比武功刀剑还能害人么？”这番话只说的众人心

惊肉跳，想道这人真是大胆。

王秀才冷笑道：“你这话破绽百出。慕容盟主若果真是贪图权位之人，当年他直接娶了大昭公主便是，只怕到时候连皇

位都是他的，又何必舍近求远，费这等周章？”众人听在耳里，都大觉有理，当下人人点头。

朱老板却道：“你一介书生，怎懂得这世间权谋？慕容霁云若是娶了大昭公主，的确极有可能坐上皇位。但大昭公主是

何等人物？慕容霁云从一个落魄皇子一步登天，手中无权无势，公主岂容得他挥霍权柄？你说他是做个毫无实权的傀儡

皇帝好，还是做这掌握朝野大权的天下第一人好？”

众人心中大震，王秀才更是唬了一跳。沉默片刻，又道：“就算你所言是真，也不能证明慕容盟主就是那等卑鄙小人。

当年秋二公子逝世，慕容盟主伤心之下呕血三升，在君山坟前痛断肝肠，这是世人皆知的。况且他这些年来一直不曾娶

亲，足见情深不改！”

“嘁！”朱老板一声冷哼，道：“慕容霁云号称天下第一人，功力何等深厚，要吐几口血，还不是张口就来！什么痛断

肝肠，假哭干嚎谁人不会，要挤几滴眼泪又有何难？至于终生不娶，哼，他堂堂一个亲王，府中养几个姬妾娈童又算得

什么？故作姿态！也只有你们这些人，才说他是什么情痴情圣！”

这一下倒当真让众人觉得无可反驳。王秀才辞穷之下登时急了：“你、你强词夺理，这些不过是你自说自话，无凭无据

，作不得准！”

朱老板一笑：“好，老子再说一人，定要教你心服口服。秋水山庄大公子的事，你们也都知道的吧？秋庄主天人临世，

当年不知道倾倒了多少人。连二皇子、九皇子也为了他手足反目、势成水火。九皇子当年何尝不是信誓旦旦，不爱江山

爱美人。结果呢，秋庄主一死，他还不是做着位高权重的王爷，娶妻纳妃，连儿子都生了好几个了。你倒说说看，这‘

情’字如何不关风月了？”

王秀才面红耳赤，急道：“你……你说的这些都是不伦之恋，不能和正常情爱相提并论！”

朱老板冷笑道：“凭你这句话，就知道你并不懂这‘情’之真谛。照你所说，‘此恨不关风与月’，连风月都不关，又

怎么和性别有关？看上了就是看上了，管他是男是女！”

只听绝情轩主笑道：“姓朱的，你向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今日倒说了几句人话，难得难得！”

朱老板骂道：“臭婆娘，老子就是放个屁也比你说话香些！”

王秀才不理会他粗口，道：“你说世间并无真情，我却知道有个人是真情痴，定能教世人信服。太原原家的当代掌门原

大侠名满天下，他钟情卫家二小姐之事也是天下皆知。十余年来不离不弃，如此矢志不渝，如非为情，他图什么？”

朱老板点头道：“不错，原正康痴心不改，这是当年凌宫主也赞赏过的。可他如今得了什么好？卫家二小姐拘于门户之

见，十几年来始终不予回应，原大侠就算掏心挖肺，也不过换来斯人独憔悴罢了。”

王秀才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朱老板又道：“你也看到了，如慕容兄弟这般负情之人，便能享尽富贵风流快活，如原

大侠这般痴情人，却不过落得形单影只满心凄凉的下场。这情之为物，可不只是误尽苍生？”顿了顿，续道：“如今落

花宫势大，足以抗衡神侯府，便是因为这天下负心人太多，被情所伤的人纷纷投效之故啊！你还不明白么？”——落花

有意，流水无情！

王秀才脸色惨白，一言不发。朱老板只道他心志动摇，笑道：“怎样？你若听劝，这一百两还是你的。”王秀才却眼中

寒光一闪，决然道：“不必多说，我意已决，一局定胜负，不成功、便成仁！”言毕将骰盅摇了几摇，“砰”的一声顿

在桌上。

朱老板火冒三丈，骂道：“老子说了半天全是放屁！你要寻死也别找老子晦气，这是最后一局，赢了这里一千五百两银

子是你的，输了老子也不要你这条烂命，留下一只手指头，权当教训！”他起了争胜之心，一心要将这人折服，却也不

忍真要他一条命，便想以切肤之痛施以警告。当下也不摇盅，右手在骰盅上一搭，劲力到处，已将三粒骰子震为十八点

。便要揭盅，却听有人叫道：“且慢！”

众人回头望去，见一人缓步走来，有几人便认出此人正是绝食府内那位不随大流的食客。那人走到桌前一立，众人见他

三十左右年纪，相貌堂堂，一袭普通青衫竟让他穿得气宇轩昂，不由得心中叫好。那人看向王秀才道：“这位先生，在

下代你揭盅如何？”王秀才心知对方定是非凡之辈，说不定是哪方高人怜悯自己遭遇，拔刀相助。反正自己全无把握，

便点头答应了。那青衫人又转头询问朱老板可有异议。朱老板虽对这人心有疑虑，但自忖已立于不败之地，便也答应了

。

青衫客也不多说，抬手将骰盅揭了。众人本拟即便不是十八点，点数也必然较大，谁知一见之下竟只有三点，当下大哗

。王秀才更是脸色惨白，愣在当地。只觉得那三点殷红如血，刺得自己双眼生疼。

朱老板也是一愣，想道：“这人莫不是也和我一般心思，要劝这书呆子回头？却是多此一举了。”心中好笑。他此时已

经是必胜，即便他也只有三点，以庄吃贤，还是他赢，所以根本不必再揭盅。但他有意要打击王秀才，冷笑一声便将骰

盅揭了。

这一下却是全场死寂，众人倒抽一口凉气，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朱老板不敢置信地看着桌上一堆粉末，脸色比王秀才

还白。过了片刻，才抬头看着青衫客问道：“阁下何人？到我绝命坊有何贵干？”他只道是得罪了哪位高人，对方上门

找茬来了。

青衫客摇头叹道：“原为瞿唐风中阻，错教人、恨无情……”边说边走。众人被他气势所迫，自觉让路。也不见他如何

急步快走，只一句话间，身形便远在几丈开外，翩然如仙。

朱老板怔怔看着他背影消失，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耳听绝情轩主冷笑道：“呆子，这等无声无相的内劲，除了他还

能有谁！”朱老板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叫道：“哎呀，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今天八月十四，六大世家的人都到齐了

！”众人却是茫然不解，王秀才忙问恩公是谁。朱老板冷笑道：“他便是你口中的痴情人，太原原家掌门的大侠——原

、正、康！”

02 天人临世

当今武林分为南北两大势力：北方为神侯府，取代当年秋水山庄引领各大名门正派；南方则为落花宫，附属帮派多为绿

林黑道。但于这两大势力之外，还另有七大世家独立于世——原、卫、瞿、唐、风、钟、祖。这七家都是百年大派，有

些甚至比当年秋水山庄还要久远。七派各自为政，不理武林纷争，实力却不容小觑，彼此之间的关系也是千丝万缕。而

就在几个月前，除风影阁外，其余六大世家的掌门却都收到一张落花宫的请帖，相约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共聚落花宫中赏

月。落花宫乃龙潭虎穴之地，贸然相邀，六大世家即便顾及声名也要郑重考虑。但他们在看到请帖的一瞬间，几乎就立

刻下了决定赴会。只因那请帖之中所写，分别击中这几人平生死穴，哪怕不知真假，也叫他们无法抵抗那诱惑狠心拒绝

。

而原正康的请帖末尾写的是这八个字：风聆妙药，原卫相合！

原正康与卫家二小姐卫影娘之间的爱恨纠葛，十余年来一直为世人感叹。原、卫两家世代交恶，互为仇雠。二人便是在

打斗中互生情愫，终至认定终生。但二人迫于门户之争，一直不敢向两家家长公开。不想卫家大公子查知此事，以为原

正康勾引二妹图谋不轨，激愤之下上门挑衅，原正康闭门不理，卫公子便杀了好几个原家旁系子弟。原正康无奈，只得

应战。二人一场恶斗，卫公子不敌重伤，经脉受损全身瘫痪。连神医莫千桑都束手无策，言道除非找到风聆鱼入药，否

则绝难复原。原正康虽然也受了重伤，但治疗调养之后便无大碍。卫家掌门大怒之下就要大动干戈，卫影娘拼死力谏，

并发誓再也不见原正康，这才阻止了一场火拼。其后卫影娘果然遵守誓言，未曾再见原正康一面。并于父亲去世后继承

卫家，矢志不嫁。

原正康走遍天下，也找不到风聆鱼下落。多番相求卫影娘能赐见一面，却始终不得回应。无奈之下只好退而求次，四处

寻访名医名药，以期奇迹。十余年来始终不曾放弃，好几次为了采摘灵药而遇险。风影阁将其事迹传出，天下莫不感动

。连卫家很多亲友都放下成见，纷纷规劝卫影娘化解两家恩怨。卫影娘却推以“天意难违”，传话除非兄长康复，原、

卫两家剑法合并，否则二人注定缘薄。原正康努力多年，不但风聆鱼杳然无踪，原、卫两家剑法更是风马牛不相及，根

本无法合并。多年来已是心灰意冷，只是旧爱难断，除却巫山不是云，只能自我安慰，守着一份虚无的希望。

而现在有人告诉他毕生所求的两样至宝就在眼前，即便真是要他火中取栗、龙口探珠，他又怎能忍住不伸手？哪怕那只

是个阴谋陷阱，他也宁愿做那被空铒钓上的鱼，而不是畏缩不前。何况，他还可以借此机会见上卫影娘一面，也算不枉

此生了。

八月十五中秋夜，六大世家掌门齐集落花宫。太原原正康，济南卫影娘，长安瞿义，蜀中唐人杰，郑州钟言，以及保定

祖千秋。原、卫二人相别十几年，终于再度晤面。多年以来，原正康曾不只一次的问过自己，到底他们之间的浓厚感情